第88章 生离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任何人的命都比你重要!你明明……”

【你明明也不甘心……】

安振玄现在想来,那晚该是在蓝静吃了新药后吐血不久。

在雍州蓝府,东院有一间房是老越国公亲自监建的祠堂,那时雍州蓝府的当家老爷还在,府里还有几个主子,老越国公镇守疆界,与雍州蓝府关系亲近,本家老爷还是当朝国公爷,亲自监造祠堂,是莫大的殊荣,只是不久后,蓝府主子相继逝去,偌大的蓝府也成了空院子,老越国公除了那次将一双孙儿托付于此,也只有后来带着孙儿牌位时才入过这祠堂。直到后来蓝静又回到这里,祠堂的香火才复荣。

安振玄从未入过蓝府祠堂,他知道蓝静偶尔喜欢一个人待在里头,只是他没想到,她大半夜不睡觉,竟跑到祠堂来。起夜发现身旁没人,铺盖还是温热的,闲来睡不着,他便起身穿衣,在院子里晃荡,路过祠堂这边的门洞,他突发奇想,拐了进去,方进便见祠堂门半开着,他便猜到蓝静在里头。走到门边,果听见里头有声音。

是蓝静的哭声。

压抑,低哑,呜咽,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这是安振玄第一次听见蓝静这般无助的哭声。

就在这一刻,他知晓蓝静的脆弱,他自诩与蓝静互为知己,可他再了解她,也不能代替她所有感受,他不能越过这道门,站在她面前,蓝静的矜傲不允许她的眼泪展示在任何人面前,只有在阿爷和弟弟的牌位前,她才能痛快哭出来。

“阿爷,如宝,我不想死,我该怎么办……”

她和安振玄两人都一直在为挽救她的性命而努力,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条永无终止的道路随时可能崩塌,而且崩塌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他们就是这路上携手漫步的信徒,明面上都云淡风轻,只有过于紧握而呈现痉挛的双手,表现出彼此的惶恐、迷茫、失措、无助。

【我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我该怎么才能救她。】

那晚,安振玄在门外,蓝静在门内,只有一轮孤月,映照此刻的黑暗。

孟虎没想到会阴沟里翻船,百余年的履历,竟然栽到俩黄毛小儿的手里,他被安振玄捆在马车上,身上扎了银针,让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只有眼皮子能动,嘴巴也张不开,安振玄来取过两次血,在他手腕和大腿上各划一个伤口,此等被视如彘狗的做法深切刺激到他,奈何那个诡异的会御蛊的朱雀楼楼主一直守着他,稍加动作都会被她发现。

皃儿也不想守着这么个老头,蓝静昏睡,安振玄不让任何人去打搅,这老头城府深手段多,其他人守不住他,让人跑了就不好了。

闲来无事,她便拿老头乐呵,把他的胡子辫个辫子,让小青蛇在他脸上怕,想让他露出惊恐的神情,谁知这老头不愧见多识广,轻易不露怯,让皃儿大感无趣。

也不知怎么的,老头舌头突然能动了,他张了张嘴,口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皃,皃儿楼主,手下留情……”

“咦?你能说话了?该不会还能动了吧,不行,我可不能让你动。”说着,抽出一把刀就要朝孟虎的脚筋动手。孟虎连忙求饶:“姑娘,且慢,我只是舌头能动,就算我身体能动,我也不会逃的。”

“为何不逃?”

“安师兄设法囚禁我,就算我侥幸逃了,他也会想尽办法抓我,况且,与他们一起,我就能见到他的师父云麓仙人。”

“什么云麓仙人?你见他作甚?”

“云麓仙人法力无边,能起死回生,安师兄他们从未跟你提过?”

“起死回生?”

“我看皃儿姑娘身体异于常人,你与安师兄亲近,何不求他请云麓仙人出手。”

“你这老头怪的很,我帮安哥儿害你,你是还好心帮我?”

“安师兄也许对我有所误会,还请皃儿姑娘看在我给你出主意的分上,替我美言几句。”

二人还想说话,帘子一下子被掀开,安振玄冷着脸对皃儿道:“他嘴巴能动了?他诱你说什么了?”

皃儿摇摇头没说话,挺靠到一旁,安振玄拔掉孟虎身上的针,他顿感身上停止的血液流动起来,四肢酥软发麻,但总算能动弹了。

“安师兄,你为何诱我入局?”

安振玄冷笑:“你若不动念头偷我的信,怎么入我局。我们已经撕破脸了,就不必彼此假惺惺的,你如今在我手上,就没必要再说假话,我师父除了我从未收过徒,你从哪里得来的引雷阵。”

孟虎无奈一笑,“原来我疏漏在这里,我原以为,仙师脾性再古怪,收了你为徒就必会有别的徒弟。你不信任我,却又设法囚禁我,还取我之血,为的是长生之法?你同那小姑娘做戏诓骗我,云麓仙人根本没有不老功。既然连云麓仙人都没有不老功,我何来长生之法。”

“不老功是有,但这是仙门秘术,师父也轻易不会告诉我,如果这世上没有不老功,你真以为你单凭吃一颗被雷劈废的仙草种子就能活到一百多?”

孟虎沉默了,他在猜想安振玄所说真实性,他原本已经怀疑安振玄根本就不是当初他遇到的仙师的弟子,他以为安振玄也不过同他一样也巧遇过仙师偶得指点,但安振玄身上的东西与那位仙师太像了,完全不像自己这样外行。

“你取我血究竟为何?”

“我同你做个交易,你把你和师父相遇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我,并且任我取血,我把仙草种子给你。”

“你有种子?”

安振玄直接取下腰间香囊,倒出一个种子递给他看,孟虎顿时一震,太像了,跟他当初吃的那个种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吃的被雷劈过,眼前这枚鲜活的能在土里生根发芽的种子,若他能再次吃下,是不是能直接得道成仙。

孟虎摇摇头:“你既然有这种子,你为何不自己服下。”

“我说了,这是仙门秘术,直接服下没用,反而可能暴毙,对于我来说,服下过种子没死的你的血,比这种子有用,我把种子给你,要怎么用,取决于你。如何,这笔交易,可做?”

明知有陷阱,可陷阱中的诱惑实在太大,孟虎无法抗拒。

“云麓仙人一开始是以访客来白虎山,那时我已经病危,是云麓仙人妙手回春,让我多活了几天,以此交换,他要求进入后山,并从此列此地为禁地。那夜雷声轰鸣,任谁也无法抗拒想要探索背后的秘密,我跟随仙师进入后山,雷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他没有发现我,随后我便见到他将种子埋下,可埋下种子的一刻,天上雷云密布,无数道闪雷如骤雨落下,以仙师为圆心,越靠近他,雷电越密集,我躲在远处,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有一片爆闪。雷鸣闪电中一道雷电劈中我身旁的树,我被震晕过去,再醒来就见到仙师,他再次救了我,他给我服下一枚丹药后却说,我被雷劈中,已无力回天,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天日出。随后他便离开了,我不死心,我跑到那片焦土,挖出那枚几乎成齑粉的种子,塞进嘴里,我脱力躺在地上,只能死亡的到来,就在我已魂离九天之际,天上再次汇集一道雷云,我眼睁睁看着一道闪电朝我劈下,淹没在一片金光中,等到第二日旭日东升,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活络,我活得比前几十年还要自在轻松,我不仅见到了第二日的太阳,还一直活到现在。”

安振玄思绪中捕捉到一丝奥秘,孟虎看了出来,“想必你也猜测,这与那雷有关,恰巧我曾偷访过仙师的行囊,我撕下了那本术法书的其中一页,那页纸上恰好是引雷阵,我花费的将近十年的时间研究布下引雷阵,甚至想过将雷引到身上,可我始终不敢走出那一步,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直到,我遇见了你们,仙师的后人,我便知,天不亡我。”

雷引,在师父留下的修炼入门书籍中有记载,修炼之人每达一个境界,需引雷煅体,此为渡劫,渡一劫身体修为便能破一境界,循环往复直至长生成仙。

孟虎无意中借斩龙草种子的能量渡小劫,增寿延年,这才是他长寿的秘诀。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世间再无其二,不会有第二颗经天道雷劈锻造的斩龙草种子,不会再有人能吃下它后有一道劈不死的天道雷电作为雷劫助其煅体。但凡当初那道雷再重些,孟虎也不会存活至今。

安振玄满眼失望,随手将种子扔到孟虎身上,孟虎激动地看着种子,咽了咽口水,最终强忍不舍道:“我可以不要这种子,换个交易如何。”

就连皃儿也惊讶不已,孟虎竟然舍得,安振玄道:“你当真不要?”

“这种子在你手上都没用,给了我又能怎样,我都已经把事情全告诉你,你也老实告诉回答我一些问题如何?”

安振玄实在不喜欢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这种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吃亏,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的那位仙师当真是你的师父云麓仙人?”

安振玄冷笑,点点头。

“你要我的血,是为了那位蓝姑娘罢。”

安振玄再次点点头。

“云麓仙人是否已仙去或远游,你也找不到他?服下种子后是不是我的血也跟种子一样有了奇效,能延年益寿。”

安振玄深深叹口气,“我师父已经不在了,就算他在,他也没有长生不老的法子,更没有所谓的不老功。你的血,我只是猜测可能与长生有关,所以我需要多一点你的血去研究。你很聪明,我们之前做的在你面前不过都是儿戏,但你也别妄想逃脱,再聪明,在绝对武力前也毫无办法,皃儿在你身上种了蛊,只要你逃,就会立刻暴毙。”

孟虎也很失望,他和安振玄都想在彼此身上找到长生的法子,甚至互相编造谎言,却都落空。

“我的血没用,近两年我已感觉大限将至,所以我才以长生秘诀吸引江湖人士参与武林大会,引出像你这样的人,我的血若有用,我就不会寄希望予你的身上。”

安振玄很想说不试过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可他也知道孟虎说的有道理。

“话也说完了,再让我取一管血吧。”说罢也不管孟虎怎么想,割破他另一只手,取下一管血。

随后他还把孟虎身上的绳子解下,诚如他所说,孟虎身上有蛊,他不怕他逃走。

安振玄完工后就下车,皃儿在身后叫住他,他眼瞧着孟虎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不知存了何心思,没另让人看管。

皃儿跟在他身后,许久都不说话,安振玄叹气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师父没有不老功,也不会起死回生,我也的确找不到他了。”他取出一个香囊,倒出一小撮种子,都是刚才给孟虎看的斩龙仙草的种子,“这不是仙草的种子,这是聚灵草的种子,变异后才是斩龙仙草。对不起,你的身体我没有办法。”

皃儿扁扁嘴,“反正我也习惯了,没了这些虫子我还不舒服,有它们在有人欺负我才能反击回去。”她顿了顿,“静姐儿怎么了?她,快死了吗?”从认识蓝静开始,她就是痴傻的,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她就生病了。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给凌沂的那种蛊我还有,那是蚀心蛊孕育出来的子体,承受了蚀心蛊三分一的能量,一共有两个,一个给了凌沂,还能分一个给静姐儿。”

安振玄何曾没想过用蛊延续蓝静的寿命,可蓝静将凌沂的母蛊放走,便可知,她不会愿意,“皃儿,谢谢你,你静姐儿不会愿意的,况且,再没了蚀心蛊三分一的能量,对你也是伤害,既然能活下来,无论以何方式,都该好好珍惜。”

他们没有同赑屃堂等人同行,因孟虎设套,赑屃堂和玄明观在白虎山下是一派江湖人士的关注焦点,为了掩人耳目,众人并没有同行,只有李刀带着洪生潜出来,将人带到与小润等集合,才离开去红衣教善堂寻水雾去,蓝静得知‘金凤凰’的事后便决定启程回雍州,她拒绝安振玄换血的提议,安振玄在研究数日孟虎的血无果后也放弃了,换血不是简单的事,还需两人的血相合,秘法中有提过,不合的血换后可能会使被换血的人迅速衰竭,孟虎的血也如他所说,将死之人的血,若有用,他也不会将死了。

蓝静已经放弃了,她觉得吃安振玄做的药挺好的,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必强求,可安振玄不知为何钻牛角尖,他想要去找庐云种下仙草种子的地方,万一有漏网之鱼呢,他想同蓝静一起去,他担心一来一回赶不及,蓝静却不认同,若这趟是无果的旅程,她岂不是将余生都浪费在路上,况且时局不等人,她不可能放弃雍州的一切,陪他漫无目的的寻找。

二人第一次发生争吵,从来都是蓝静对安振玄讽言刺语,安振玄第一次对蓝静暴怒,他摔了一套茶具,甚至无意中摔了那管孟虎的血,暗红的血液半凝固,溅射在车厢壁,刺红了二人的双眼,明明二人彼此知心知己,却无法理解彼此的做法,一个想用仅剩的日子完成自己的野心,与亲友相伴渡过剩下的时光,一个想对方与自己再努力一些,兴许奇迹会出现,不想因此错过。二心相近,渐远。

茶具破裂的声音惊到马车停下,驭马的侍卫不敢入内,停马走到一边,小润和秋萝赶来,洪生越过他们就想上车,被秋萝一把抱住,“先别去,仔细拿你撒气。”

“不会的。”

小润:“那也别去添乱。”

车内二人压抑住脾气,良久,安振玄抹了一把头上气急冒出的汗,“你不去,我自己去。”

蓝静不可置信看着他,“你要一个人去?”

“不然如何,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自己绘制的千里符虽不及师父,但也能行百里,不需要太久,若实在走遍师父设阵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会尽快回来。”

“你师父留的灵石还剩多少,足够你跑遍天下?若你用完,如何赶回来。”

“我会留下一张日行千里符,用最后的灵力回到你身边。”

两行清泪从清冷的眸子中落下,“万一,万一……”安振玄伸手想为她拭泪,蓝静甩开他的手,“你别后悔。”

安振玄的手无力垂下,“我不知道……”

小润和秋萝见车厢内平静下来,互相看了一眼,不知他们谁入内打破僵局好,洪生憋不住,甩开秋萝的手就要进去,却见帘子突然打开,安振玄走了出来,帘子落下,掩盖住蓝静落寞的侧脸。

“我离开后,你们照顾好她,”

“干爹,你要去哪里?”

安振玄呼噜一把洪生的头,看着几人,欲言又止,最终上马离开,他再也不是当初不识驭马的少年。

【万一,赶不回来见我最后一面怎么办。】

【我不知道,让我看着你等死,办不到。】

【真心狠啊。】

【你何尝不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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