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国大片疆域都集中在淮南一带,是以秋冬时分还残存着春夏的余温。傅家母子吃了几盏茶,到了黄昏时分 ,终于等到傅宓回府。
“这片刻的功夫,竟下了小雪。”傅宓掸了掸身上几朵晶莹的雪花,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正厅。他面容清俊,脸上有被北地风沙侵扰的痕迹,但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只笑的时候,眼尾有淡淡的细纹。他虽是武将,身上却有一种文人的清雅气质。傅平朔的容貌承袭双亲的长处,身姿品性既有傅宓的斯文清贵,又有其母的温良谦恭。
“爹。”傅平朔站起身来,笑意满怀地给傅宓递了一杯茶。
傅宓接过饮了,走到温氏身边来,温声道:“夫人,这几年家里的事多劳烦你了。”
温氏此刻心里又喜又忧,不由得说:“将军在外征战,妾身理应打理好家里。”傅宓与温氏夫妻二人多年来相敬如宾,一直是京都的佳话。她复而说道:“如今将军与朔儿凯旋归来,着实是一件大喜事。只是妾身妇道人家,虽不敢妄议朝堂事,但只怕京都水浑,将军初来乍到,万一沾惹了……前些日子,我与顾家娘子去青云寺祈福,听说那宋文彰不知怎的招惹了圣上,已经几日都没有上朝了。”
“夫人不必担心,吕真和启国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规模征战,宋文彰与我在朝一同为官,总不能以后再不相见吧?况且我刚才只是与他闲谈了些在北域的见闻,此人性子雅淡,爱好撰书修典,无甚要紧的。”傅宓随便摆摆手,然后转过身对傅平朔道:“朔儿,明日你早些起,随我一同上朝复命。”
瞧父亲混不在意的样子,傅平朔暗暗思忖。傅家一脉忠烈,从曾祖开始就是随开国皇帝东征西战的将帅,然而到了父亲这辈,却是偏爱文墨,若不是姨母温允素嫁了皇帝,傅宓是怎样也不会拿起刀剑的。眼下却想不得那么多,只低下头拱手应道:“是,父亲。”
傅府在郊外,离皇宫足有五条街,父子二人天未亮便起床洗漱更衣。
傅平朔因此次初战告捷,生擒吕真王子,屡立战功,皇帝便下旨特封他做了正七品的翊麾校尉。启国素来重文轻武,官品比黄金值钱,正七品的武将已经是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高官,具有面圣的资格。
两人坐马车,期间还朦胧地在车上闭上眼睛小憩。待到醒转,车夫已是轻轻撩起帘子,“大人,已经到了宫门外。”
宫内的路,觐见的臣子不能驱车,只能步行。父子二人便整了官服,向皇宫走去。这启国皇宫从前朝开始修缮,一直修了三百余年才竣工,凝结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是以富丽宏大异常。
众臣上朝的地方在太华殿,太华殿前有长长的丹陛,傅平朔抬头望去,竟一眼望不到头,中间石阶以巨大的石料雕刻有蟠龙,衬托以海浪和流云的“御路”。
进入殿内,屋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栱,室内外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门窗上部嵌成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接榫处安有龙纹鎏金铜叶①。向下看,地面用金砖铺地,熠熠生辉,让人生生不敢直视。
而拥有这一切的,启国最尊贵的人,正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他身旁的老太监唱道:“跪。”
朝廷大小官员便乌泱泱的一片,跪下叩首。
嘉定帝的目光扫视一圈,缓缓开口道:“近日我启国迎来了一件大喜事,与吕真签订二十年不开战的条约。若论功行赏,这头等功非我傅大将军莫属,众爱卿说是也不是?”他语气不悲不喜,群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单有那刚从地方升上来的官,仗着自己是太后母族的远房亲戚,大言不惭地道:“陛下,傅将军领兵有方,的的确确是大功一件。然而若无陛下英明决断,大力支持将军抗北,恐怕也无今日这赫赫战绩。依臣来看,不如先请陛下举泰山封禅礼,以彰显我启国大国国威,镇住那群鞑虏野人。”他巴结了一路,只悟了个“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你傅宓再是战功显赫,在向来看重文臣的启国又算得了什么?
“哦?”嘉定帝微微向前倾了身子,好似颇感兴趣的样子。那韦修得了脸,正欲继续说下去,可话未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陛下,韦大人此言差矣。”
傅平朔抬起头向那声音来源处看去,原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面容清癯,腰板却挺得笔直。
“泰山封禅,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重要祭祀,然而与吕真一战后我朝国库空虚,此时难以支持如此规模的盛典,还请陛下三思。”此人正是嘉定帝容妃的父亲,礼部尚书杨清台。
嘉定帝思虑片刻,状似无意地问道:“宋爱卿以为呢?”
满朝无人回应。
过了须臾,才有一人哆哆嗦嗦地回禀道:“陛下,宋相染上风寒,积热难退,昨日便递了折子告假。”
嘉定帝半晌沉默,然后看着那官员说道:“哦?又病了?谁准了宋卿的折子,朕怎么没有看到。李德桂,你瞧见了吗?”
老太监慢慢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官员,摇了摇头。
那官员见状连忙慌张地跪下道:“是臣失言!”他将头埋得低低的,像要钻进地上的石板缝中去一样。
“哼,宋卿倒是会挑好时候。朕感念他身子欠佳、缠绵病榻多年,便免了他无假旷朝的板子。李德桂,下朝后叫太医院的人替朕去瞧瞧宋爱卿。”
李德桂低声应了,退到后头去。
“如此看来,泰山封禅一事便等到宋卿回来后再议。傅将军——”他唤道。
傅宓施然拱手道:“臣在。”
“爱卿真乃天降将才,朕每每接到北边的传来的战报,都喜不自胜。”
“陛下谬赞。”
嘉定帝点点头笑道:“爱卿不必自谦。所谓虎父无犬子,朕听闻傅小将军‘三进吕真牙帐、生擒王子乌木丹’的故事,早已传遍西京三岁小儿的口中,倘若朕的玉奴能肖似你儿,朕便放心了。”这玉奴正是太子沈复堂的乳名。
傅宓微微皱眉,作揖道:“犬子不过是误打误撞,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天潢贵胄。”
“傅卿自谦了。朕说他可以,便是可以。”嘉定帝甫一招手,“朔儿,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傅平朔面如冠玉,全然看不出紧张之色,迈步向前后站定,拱手应道:“陛下。”龙座此时已经是近在咫尺,金黄色的绣线明晃晃得灼人眼。
嘉定帝正值壮年,他身量瘦削,却隐隐有寒光出鞘的锐利,又有苍山冷柏的厚重,眼睛像被高高提起的虎目,冷淡地注视着所有人。然而此刻他收敛起目光,将其遮藏在冕旒晃动的珠子之间,从上至下看了看傅平朔,说道:“你与其父倒是有七分相像。”又道:“往后常来宫中,贵妃思念你得紧。”
乍听这话傅平朔一愣,虽说皇家家事便是国事,可到底朝堂是庄重之地,嘉定帝的闲言家事按常理不应出现在这里。
然而嘉定帝似乎毫不在意,他赞许地对傅平朔点了点头,竟然是在封他七品武官的基础上又追赏御用的钧瓷。这钧瓷是当世一顶一的工匠所制,名为“祥和樽”②,瓶口荷叶寓意和和美美,瓶颈锦鸡化型为凤凰,意为凤临祥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精品,宫中仅此一件。太后曾想讨要,却也被嘉定帝以别的物件搪塞过去。
众臣纷纷对这十四岁的少年将军侧目。
老太监眯着眼睛冲傅平朔笑道:“小傅校尉,还不领旨谢恩呐?”
傅平朔这才如大梦初醒,连忙行了一个大礼,朗声道:“谢陛下,此后臣定当斩尽龙庭,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大启万里山河!”
沉默半晌,嘉定帝突然道:“好!”他抚掌大笑,“卿的豪言壮志朕记下了,朕对你拭目以待。再过半月,便是上元节了,届时朕在宫中设宴,正式为你接风洗尘!”
散朝后各级臣子如潮状退出太华殿,谈论的多是这傅家长子傅平朔,有的暗叹这小儿将来必得重用,还有的人家已经起了挖乘龙快婿的念头。
只见在众人中,却有一人偷偷地躲入墙后,左顾右盼确定无人,才低声说道:“还请公公赐教。”原来此人正是那个在朝上替宋文章回禀的官员,祝颂明紧紧低着头,浑身紧绷着,只敢看地面灰白的石砖。
①来自百度百科
②祥和樽为大宋官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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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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