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宫宴(2)

萧楚楚落落大方一拜后,柔柔起身。她成名多年,自认王侯将相已是见过不少,却仍旧被眼前之人的神采惊住,怔愣在原地。

只见得一身着墨绿锦衣的男子挺然端坐在那里,虽然衣着素雅,但是芝兰玉树、丰神俊秀,难掩贵气。而坐在旁的那一个转盼多情,腰佩长箫,自有名流风范。

她语停片刻后向那绿衣少年道:“不知二位阁下是哪家公子?”

傅平朔淡淡笑道:“我与朋友只是倾慕萧姑娘舞艺,无甚轻重的小人物罢了,姑娘无需挂怀。”语气温柔疏离,陆丰不得不急得暗中拽了拽他的袖子。

“姑娘莫怪,我朋友性子内敛,不爱交际。”说罢,他一拱手,“在下陆丰,‘处颠者危,势丰者亏’的丰。早听闻萧姑娘名冠群芳,特意自越州而来。”

萧楚楚面不改色,仍是言笑晏晏,对陆丰点头道:“相逢便是有缘,陆公子不远千里来看楚楚粗陋舞技,妾不胜感激,正当将这一曲潇湘舞好,以报公子垂怜。”

美人泫然欲泣、眼含水光的模样总是动人的 。她只眼波一勾,陆丰顿时连话都说不利索,待到他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萧楚楚已翩然走至朱台中央,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石竹花香。

傅平朔也曾在北地闻过这种花香,可北地的花是难以开在南方的。

陆丰见四周安静下来,知道这是要开始了,连忙拨开帘子,拉着傅平朔落座。

《潇湘曲》原是前朝诗人刘梦得所作,借娥皇女英泣竹的典故以抒怀古之情,如今重新找乐师谱了曲,搭了台。

萧楚楚莲步轻移,微微站定,长练一半拖曳在地面,如同连缀的云霭。随着一声悠远的琴音,她蜂腰慢旋,下颌轻扬,修长的脖颈好似明亮的白玉,整个人被自高阁降下的绿纱垂幔围绕着。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十几个歌女在高阁上吟唱。

她是潇湘妃,本应心向死在苍梧的帝舜,然而此刻她杏眼含泪,万种断肠柔情,却是望着西边的陆丰。陆丰被这眼神一震,也不顾傅平朔讶然的模样,当下从腰间抽出长箫,放至唇边,与舞相和。

台侧的琴师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眉宇隐有怒色。然则不出半刻,他便觉察到这箫声并非是有意要与他的琴斗,而是如绵绵的细雨,空灵幽邃,凄怆无声,甚至琴与箫一明一暗,一重一轻,反而相得益彰,于是大有久逢知音的兴头,手下扫弦更是挥洒得酣畅淋漓。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歌女如泣如诉,萧楚楚的步伐也愈加急促,无骨般的兰花掌抚过面靥后顺势往前一指,这一指全然不似之前的似水柔态,反而像凌厉的剑锋,这感觉很短,只是一眨眼。

傅平朔心思不放在乐舞上,朝着指向看过去,是东南处拐角的雅阁,鹅黄色的帷帘后有两个人影。再想细看时,突然听得一阵震耳的喝彩,原是一曲舞毕,萧楚楚身姿行云流水,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卧鱼”做结。

“南鱼北楚”,果真名不虚传。

一转头,陆丰早已跑得没影,迫不及待要去见他的潇湘妃了。

万芳楼虽楼层不高,但视野极好,又难得没有树木遮挡,从楼上向下望去便是四通八达的街市。傅平朔心下稍动,观察从正门出去的散客,他本是无心插柳,没想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祝颂明。

他不是明日便要启程去儋州?傅平朔微皱起眉头。前些日子圣上下旨,户部主事祝颂明放任儋州通判,儋州湿热偏僻,快马加鞭,离梁京也足有三个月的脚程。现在已是戌时,祝颂明不在府中休息,却来万芳楼观舞,看完后又匆匆离去?

他其实并不善谋,有的只是行军之人敏锐的直觉——对危险的直觉。梁京就像盘根错杂、看起来枝繁叶茂的古树。这些枝丫表面上各长各的,一团和谐,实际上都在拼命汲取养分。暮夏未过,一阵风吹来,有几片还鲜绿的叶子就零零散散落下来,这其实不是风的过错,而是叶子本身已经无力在这棵大树上支撑了。

傅平朔心下想道:幸好,父亲应该不会在京中待得太久。

傅氏以兵起家,真正的长康傅家扎根在西北的燕州,梁京的傅府,不过是帝王为了掣肘塞外作战的主将而暂时设置的栏笼。宫宴之后,反正外乱已平,嘉定帝大概会让久经沙场的将领前往鱼米之乡,做一个闲散的富家翁,就如史书中的始皇和王翦那样,功成身退,君圣臣贤。

“这些人真是疯狂,你瞧瞧,我的凌霄花佩都不知道被谁趁乱摸走了!那可是我前些日子进京时从夏青那小子那儿打赌,重新赢回来的。”陆丰一边整理散乱的衣袖,一面愤懑不平地说道。其实这花佩原是他的物件,幼年被夏青使计要了去,他因此一直憋着一口气。

傅平朔笑着问:“什么赌?”

陆丰登时哑了火,谁不知道观文殿大学士夏其昌的幼女夏锦菱自小和傅家独子傅平朔青梅竹马?夏傅两家是世交,傅平朔还未出征时,夏锦菱就整日平朔哥哥长哥哥短。他与夏青打的赌,便是他妹妹能不能如愿以偿,成为将军夫人。

这赌他应当是打赢了,因为傅平朔回府,不光带回来北地的捷报,还带回来一支珊瑚龙纹银簪。

他还未思索好怎样敷衍过去,话头已经被别人接过。

“凡可失者,必不得也。”只听得一个男子带着笑意说道。这是在讲如果可以失去的东西,那原本就不是你的。

陆丰听了自然生怒,“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

甫一回头,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回廊,微笑着看着他们。

这人他从未见过,于是傅平朔问道:“阁下是?”

那男子不答,只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小傅校尉。果然如你父亲所说,是位肃肃如松下风的好儿郎。”

傅平朔问:“阁下认得我?”

男子哈哈一笑,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我不光认得你,我还认得他呢。”他指了指陆丰,浅浅作揖,“陆小侯爷。”

两个不过舞勺的少年这下齐齐惊讶了。傅平朔拉着陆丰退后一步,面上的笑意尽失,竟然隐隐透出一股冷冽肃杀之意,他沉声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听到这话,那男子不慌不忙,对扑面而来的敌意恍若未觉,他双手负于身后,淡然道:“我姓宋,单名一个典。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他似是慨叹,然后缓缓说道:“世人更愿意称我的字,文彰。”

傅平朔蓦然抬起头,这就是辅佐过两代君王的一品权臣,曾经的太子太傅,大启左相宋文彰。

和坊间传言不同,他的长相并不是他早些年处理政事一针见血的利落作风,恰恰相反,他长得平和俊雅,身量瘦削,略带几分病气,穿着一身天青衫夹白里衣,倒是端方儒雅的儒生相,只是一双眼睛如秋日清幽的深潭。

陆丰已是惊呆了,他不是没听过宋文彰的名字,先皇时辛酉年的状元,“三税法”、元明新政,皆出自他手,他一路做到文臣之最,权倾朝野。只是嘉定帝成年后,他身体上的隐疾似乎就愈加厉害,现如今虽然还未正式致仕,手中政务已大多交给底下的参政处理了。而他和这位大人物的第一次相见,居然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在勾栏瓦肆。

傅平朔弯腰行礼道:“晚辈傅平朔,见过宋相。”

旁边的陆丰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忙也跟着行礼:“汝南侯府陆丰,见过宋相。”

宋文彰眯着眼睛,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不在朝堂,何来宋相?”言语淡淡,似乎是要他们不要见外。

可傅平朔相信大巧不工,所以不理会宋文章的机锋,单刀直入地道:“敢问先生,是如何得知我二人身份的?”

宋文彰浅叹一口气,像逗总角稚子一样伸出两根手指,“我们不若玩个游戏,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回答你一个问题,绝不隐瞒。”

陆丰大声嚷道:“这算什么游戏!分明是不公平的……”

“一言为定。”傅平朔已经答应了。

宋文彰点头赞道:“好。第一个,为什么来万芳楼?”

“和陆丰来看萧楚楚。”

“哦?”宋文章意味深长,“小傅校尉与小侯爷真是年轻气盛,少年风流。第二个问题,你想不想留在梁京?”

他问的不是傅校尉,问的是傅平朔。傅校尉不能有自己的意愿,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傅平朔却可以在不那么辽阔的领域里,保留一点自己的天地。

“梁京繁华,只是非我所愿。”傅平朔如实答道。梁京固然是富贵锦绣之地,但如今的傅家早已不比当年傅氏先祖一剑破万军的势,卷进漩涡,怕是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嘉定帝与傅宓其实都清楚,与吕真此战的胜利,并不是因为主将神兵天临,而是此前数代已记不清姓名的优秀将领以血肉为驱,填进了边塞的城墙。这种消磨的打法让双方都元气大伤,不得不停战休养。而傅宓的作战风格似他的人一样沉稳,是最适合结束这场蔓延十数年惨烈争斗的人,他完美地完成了历史交给他的使命,为这些岁月画上句号。

既然无仗可打,那自然天下广大,他宁愿回到那个苦寒之地戍边,哪怕将军在那里的意义仅仅是“存在”。

宋文彰闻言浅笑,“你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傅平朔未答。轮到他了,他不急不缓,可眼睛却似山松一样坚定,他一字一句问道:“我刚才看见了祝大人,他是来见你的吗?”

回廊静默一瞬,过了片刻,宋文彰才慢慢开口道:“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二人的身份吗?”

名倾大启的宋相也有难得算错的时候,傅平朔这下终于显露出少年人的意气,眉梢飞扬,“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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