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只是慢了一步,鲁王已经怒发冲冠。
不过皇子的身份也是一种桎梏,便是气得狠了,鲁王也说不出什么市井常闻的脏话,更是不会对人施以拳脚,只是伸出手指指向孔宿的眉心,仿佛他手中有什么无形的武器,可以就这样斩下孔宿的头颅。
遗憾的是,哪怕鲁王手中真的握着什么利器,在他出手的刹那也会因为各种顾虑半途而废,不是因为忌惮孔宿的武功,只因孔宿其人真的拥有祈安帝独一无二的宠信。这宠信源于孔宿自小跟随祈安帝长大的经历,也是他们这些皇子对他有万般嫉妒的其中一个原因。
“殿下,气大伤身啊。”女人劝道,又看向孔宿,道,“孔大人,知道您是想尽快破案,但人不是已经同意给你们审讯了吗?现在外面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这里,这人要是被你们麒麟卫带走,产生的问题绝不小,孔大人愿意帮鲁王府解决吗?何苦与我们殿下过不去,今日麒麟卫上门,莫非是树敌来了?”
孔宿反问:“不把人带走,又如何取信民众,让他们相信这个案子真的已经了结了呢?殿下的面子重要,亦要考虑旁人的看法吧?”
但平民百姓的想法,与他鲁王又有何干——鲁王的情绪清楚明了地显露在脸上。比起揭开伤疤来换取庶民的某些看法,他自然更愿意将这件事悄无声息地揭过。
本来也该如此。这件事不过是个心大了的妾室借机换子,谋求富贵,现在他亲生的闺女已经被找回,换来的假儿子他也有了安置的办法,那女人现在未死,不过是打着要给亲生女儿祈福的名头,等她没用了,自然是要挪到庄子上去任她自生自灭,到那时候,生死都是个人的缘法。
祈安帝都对鲁王的做法没有意见,除了孔宿,谁又会明着和皇室过不去?然而鲁王哪里不知道,他孔宿这时候揪着不放,就是为了陈秀文在国子监闹出的那桩案子。
无事生非,灭口的事情都干不利索,现在连累鲁王府落人口舌,陈秀文也是个孽障!
现在陈秀文已经落在了麒麟卫手中,而孔宿在这里,那便是百里鸿闻那个心思深如水的人留在驻地。在这种人面前,有没有实证不打紧,只要他能捞到几张口供,麒麟卫也能在陈秀文身上拔下一层皮。
鲁王现在只剩下这个傲慢又愚蠢的长子,他身上的任何污点,也会成为其他人攻歼鲁王府的把柄,因此鲁王才想着快些去救人。
但这心里话自然是不能明着说的,在孔宿这里求情也是条死路,因此只见鲁王张了张口,又愤愤地闭上。
还是那个女人站出来说:“孔大人,我们殿下是受害者,是伤心人,他已经在竭尽全力配合麒麟卫了,但查案毕竟是您的事,用这种理由就想留下我们殿下,恐怕在朝会上也没有几位大人认同。”
孔宿看着鲁王,道:“殿下一定要离开王府?”
如若他不离开,谁又能有这样的身份地位去麒麟卫驻地把陈秀文抢回来?鲁王没好气道:“孤现在不想看见你这张脸,不想听见你的声音,为了不打扰你来帮孤查清真相,孤主动避让,不行吗?”
前半句是埋怨,后半句是讽刺。
“恐怕不行。”话说得强硬,孔宿反而露出一丝浅笑。
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孔宿一旦表露出客套的意思,将会比他冷脸的时候还要难缠。
“什……”大概是很少有被人直白拒绝的时候,鲁王甚至还反应了一下,随即暴怒,“孔宿!你是要软禁孤吗?谁给你的权力?孤本来不想和你计较,但你一定要一意孤行,孤也不会再退让半步!你当孤怕你?!孤现在就要进宫,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然而话说的再重,鲁王的目的仍旧是离开鲁王府,只要洞悉了这一点,再看他的怒容,就会发现这些情绪比最开始更加流于表面,而他的一双眼睛始终沉静得很。
站在孔宿身后的戚颖一刻不落地看完了这场戏,心道:喜怒不形于色,又是个戴着面具的人。
在鲁王发觉她的注视之前,戚颖挪开目光,转而盯着那个女人看。这种明目张胆的视线很难隐藏,戚颖也无意隐藏,于是那个女人很快回望过来,冲着她大方露出一个笑容。
读不出有什么深意,但确实不同于普通的笑,让人一眼就认定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从她一出现,几乎没有不干预孔宿和鲁王的对话的时候,而鲁王并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反倒事事都认真听了她的劝慰,有些时候甚至让她来做传话人,有如此本事,必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但在今日之前,戚颖确信自己看过的关于鲁王府的卷宗,其中没有提到关于这位军师或谋士的只言片语。
直至这时,她也没有向麒麟卫介绍自己的意思,那和煦的外表下亦有一颗冷漠的心,表面客气但内中疏离。
“孔大人,相信您自有您的道理,但不说出来,如何说服我们殿下留在王府?”她笑笑,又对鲁王说,“殿下,要不听听孔大人的理由?不然总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
鲁王半点不觉得孔宿能说出什么足够软禁一位亲王的理由,但骂孔宿可以,和麒麟卫的兵士打起来,明日就得吃祈安帝的挂落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想要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
早知道那个幕后之人最可能在三位皇子之中,孔宿来鲁王府又怎么会不做准备。更巧的是,根据麒麟卫在中都查到的资料,鲁王府那位假公子的生母,曾经也是泷南郡主手下的受害者!
知道这一消息,鲁王大惊失色——这回的情绪就很真实。中都的案子早已经传回京城,激民怨四起,若非泷南郡主已死,朝廷花了大力气挽救那些因她流离在外的人,稍稍挽回了一些皇室的颜面,现在判她一个腰斩弃市,恐怕都有人觉得轻了。
在这种时候和那疯女人扯上关系,是个人都要惊讶一番,何况是在鲁王心中早已经结束的这个换子案。
“那不就是个普通农妇吗?如何就与泷南有了关系?孔宿,你可不要扯谎来骗孤。”
孔宿道:“不敢为之。殿下,那位农妇在成为农妇之前,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姑娘。根据泷南郡主留下的卷宗记载,这位姑娘十来岁出头被人拐走,略卖到江南一个外放官员手里,过了几年,这人通过泷南郡主的关系网联系到了一位京城的官员,便将这姑娘当作礼物赠送出去。这位上官因惧内,不敢收留姬妾外室,又把人放到了京郊的庄子上,中都的记录就此截断。”
若只是如此,这位苦命的女子在京郊安生度日,也能等到中都案破,或许还有返回家乡的机会,然而——
“麒麟卫仔细查过,这位姑娘到了庄子上不久,便因容貌受人觊觎,不得已匆匆嫁给了庄头的儿子,然而日子过的实在不好,甚至被送去做了典妻。后来这庄子几经转手,到了殿下的手中,这位姑娘又恰巧和您的妾室一同怀孕,才有了骨肉分离之苦和杀身之祸。”
“既然麒麟卫已经查的这么清楚了,还要孤留下做什么?”鲁王气的冷笑,“是孤被人骗,又不是孤害的人。”
“只是考虑到和中都的案子有了牵扯,还是谨慎些为好。殿下若是不想留在王府,入宫也是可以的。”
不必孔宿来提,鲁王在刚才就着人去宫里递帖子了,他打算狠狠地参孔宿一本。
然而鲁王府的人回来,却说祈安帝龙体有恙,这几日朝会都准备停了,人也一个都不见。
若说是找借口,却是不必把朝会都停了,鲁王本能地迈步,想要亲自去宫中看一眼,然而才走了一步,回身看见孔宿微蹙的眉,他思忖一会儿,竟然真的同意了留在王府。
“那么我这就让人来布置一下,请殿下在此处歇息,其他的事情有我在。”女人从善如流,马上喊了人来在这偏院外架起了一座小小的“凉亭”。
有人打扇,有人沏茶,小小的矮几上很快摆放上了一些果品,绵延不断的白气从一旁的冰鉴中流淌出来,在人为遮挡弄出的阴凉中,鲁王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他倨傲地看了一眼孔宿,对女人说:“交给你,孤是放心的。”
“多谢殿下信任。”女人回身冲孔宿点头微笑,道,“本是不想说起这些伤心事的,但毕竟是破了中都大案的孔大人,面对您,我这心中的怨怼似乎也少了许多。是了,方才还未向您介绍我自己吧,委实是有些失礼了。”
她说罢,深吸一口气,才道:“江州吴琪,见过大人。”
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戚颖的双目都略微睁大了些,在这个时刻,她忽然感觉到有一些眩晕,仿佛是在阳光底下站久了,以至于看世间万物都刺眼得让人想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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