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久长时
南方的三月,空气中总带着丝丝缕缕的潮气。
沅陵抬手摸过竹枝上的水气,半晌,才颇为不服气地扭过头去,边从怀中摸出几块灵石,边开口道:“愿赌服输,这些灵石都归你了。”
“分明还未落雨,师姐怎么先认输了?”面前蓦然被递来一堆灵石的人倒不贪心,并不伸手,只轻笑起来,摇摇头接了话去。
“今日空气潮湿,又散着暴雨前的闷热暑气,这雨大抵不一会就要下了,与其倒是再认输,还不如现下就将赌注给了你,多少挽回些面子。”
大约当真有些懊恼,沅陵飞快又说了句,而后便一下倾身,扯着燕巍然的手掌,将灵石“骨碌碌”一下全倾到他手心,拍拍手掌,才也笑了。
燕巍然摸着手中比约定数额少了半数的灵石,微微挑眉,抬眼望见沅陵躲闪的眼神,心中一下了然,却又起了点坏心,故意手上使力,稍稍掂量几下,才清清嗓,故意道:“师姐,这数不对。”
“哎,既然提前认输,总该有点好处,少一些是应该的!”
分明理亏的人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神情极为认真,只是脸上悄悄浮了片绯色,像是羞赧。
“哦。”燕巍然偏过头去,又补上一句,“师姐是囊中羞涩了。”
已然放下心结的人,相处之间再没了先前的拘谨之色,揭人短处毫不留情。
沅陵忍着羞意,凑近了人,两掌捧在他脸侧,咬咬牙道:“只是暂时……”
暂时身无分文。
上月捉的几个盗贼,交了府衙,赏金要到月中才发。
先前攒的一星半点,悉数叫她花去筹办同燕巍然成婚百年的物件去了。
毕竟这是她与燕巍然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百年。
百年以前,她与燕巍然选定吉日,按照凡人礼数成了婚,近来到了东南,才知那一日原是东南边陲的怀火节。
若照怀火节的习俗,青年男女需举火把,覆面游街,跨过当地焰桥,两相属意之人,便可相互换礼,留下约契,以便日后再见。
她与燕巍然已是情投意合多年,自然本无需参与这怀火节的各项活动礼数。
只是既然赶上了,便正巧可以一起参与,感受些不同的风俗兴趣。
更可以……将她备好的礼物寻个由头送了出去。
这般一想,沅陵心情也便大好,不再计较燕巍然眼下的逗趣,只挑眉,伸手在他眉心一点,笑道:“哎,你我何必计较这些!倒不如先说说晚间怀火节的安排。”
“嗯?嗯……自然是、是按怀火节的习俗执炬渡桥、相互赠、赠礼,还能有什么?”方才还因捉了沅陵把柄而支棱的人不知为何忽地又失了气势,连说话声都渐弱几分,像是心虚得很。
于是一下便叫沅陵又捉了把柄,揪着逐渐烧红的耳尖调侃起来。
“既只是如此,那你为何烧红了脸?”
被逗趣的人支支吾吾半天,到底说不出半句,索性一仰头拿个吻封住沅陵“咯咯咯”笑个不停地声音。
沅陵果然歇了逗趣的心思,一动作将人抵到树下,才慢条斯理地啃起他双唇。
微凉的潮气盖不过两人之间升腾的热意,沅陵指尖微动,沿着燕巍然衣摆处的缝隙,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直奔他腰侧的痒痒肉。
早已不似初时的人一改瘦骨嶙峋的状态,连腰侧都养了点软肉,偏偏又怕痒得紧,于是就莫名又多了处软肋。
沅陵每每有什么想逗趣或是略施小惩的时候,就专挑他这一处软肋下手。
修长的指节只是来回轻挠几下,燕巍然便全然受不住似的弯下了腰,喉间溢出克制不住的笑声和讨饶。
“师姐上回不是说不会再这般、哈、哈……怎么又!唔!”
难耐的痒意顺着腰侧一路窜到全身,酥酥麻麻的一片,燕巍然实在承受不住,整个人都向后缩了去,却又因为被挤在树干上,实在退无可退,只得可怜巴巴的又看向沅陵。
沅陵看上他几乎被逼出泪意的眼尾,这才收手,伸手在他头上揉揉,又安抚道:“不是想翻篇吗?现在……可正和你意?”
吃了哑巴亏的人一抿唇,果然说不出话来,绞了几下手指,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因着沅陵的话语,一下也笑了。
2
怀火节是从日落时分开始的。
白日里焰火并看不真切,只有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这些火光才会慢慢清晰起来,成为夜色中最独特的一片。
沅陵精心筹划今夜已久,自然天色还未全暗便已经按捺不住想拉着人上街一同游玩去了。
大约今日虽然沅陵也没有确切的提及,但燕巍然心里都明镜似的,记得这么个纪念日的日子,于是便难得地有默契,不似先前一般,还需要三催四请才肯出门。
只不过为了低调行事,两人都只着了一身朴素的衣袍。
沅陵起先还有几分遗憾,但在看见燕巍然手上面具的时候,便又悉数释然了。
虽然仍是一身普通的衣物,但覆面的装饰一早便由燕巍然主动揽了去挑选,藏得极好,连沅陵也未能提前片刻看见。
于是突然一见,便被惊艳得瞪大了双眼。
那是让人一眼便可瞧出联系的两个面具,放得近些,便可将两个面具拼凑在一起,形成副相连的纹饰。这般巧思设计的工艺远比外边兜售的要精巧得多,想来是燕巍然自己动手所做。
只是大约是一时摸不清沅陵对面具的喜好,他拿着两个面具的手掩在身后,迟迟不敢伸出,还是沅陵眼尖,这才捉到了一点。
于是就伸出手去,捉他藏在身后的面具。
燕巍然防御不及,人才一愣神,手上的东西就被轻易夺了去。
“师姐!这面具做得不好,要不还是上街买去!”
他慌忙想要阻拦,却到底防不住沅陵。
自觉并不算完美的面具,被人拿在手上,一时间竟好像扯下了他遮羞的面纱。
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沅陵便已将这并不完美的作品戴上了脸,不再给他反悔的时机。
“你我之间何必害羞,更何况——师姐是当真特别、特别喜欢我们小燕的作品,今夜定然,就要带着它去游街。”
同宽慰话语一起落下来的,还有沅陵意外温柔的吻。
那极轻浅极温柔的吻,沿着燕巍然的眼角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他的双唇,在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热烈的深吻。
燕巍然喘着气,难得主动去拉沅陵的掌心。
在温柔漫长的一吻之后。
他说:“师姐,我们一起,覆面,去焰桥吧。”
3
入夜后的街上已是热闹非凡。
举着各式火把的青年男女来来往往,却不失秩序。
只不过此处离焰桥还远,来往的男女多是独自行走,倒是少有像燕巍然和沅陵这般携手而行的。
再加之两人身上那燕巍然亲手所做的精致面具,就无端又引来许多目光。
燕巍然向来不适应这种被人频频注视的感觉,于是忍不住拉住沅陵的衣袖,将脚步又加快几分。
接收到他逃跑信号的沅陵忍不住笑起来,,嘴上却没半点批评的话语,只也加快脚步,跟他一同向焰桥挤去。
临到接近焰桥的地方,果然男男女女几乎便都是成了对出行的。
混入众人之中,燕巍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放缓脚步。
沅陵见人松懈了些,这才敢又逗趣起人。
活络的心思转了转,就指着焰桥边上一对隔着面具轻吻的男女,拉起燕巍然,一个侧身。
“小燕,你看……这边!”
猝不及防望见旁人亲昵情形的人惊得“呀”了一声,耳尖便翻出连面具都掩饰不住的绯色痕迹,急匆匆就转回身,羞得低下头去。
“哎、师姐、师姐!”大约是脑中乱套,他兜了个圈,却半天没想出说辞,于是便索性猜着沅陵的心思,自作主张,也低头去亲她的面具。
金属撞击的轻微声响像是在沅陵的心上敲击。
本只是想看害羞模样的沅陵忽地被这举动反将一军,搅乱了心。
分明是隔着距离的一个举动,却仿佛比唇舌相接更让人情动。
沅陵只觉得自己的心尖颤了起来,“怦怦”响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出胸膛。
她按下只一轻触便迅速逃开的人,两臂收紧,将人圈在怀中。
却也只是抱了一下。
再多的心动和情动都被掩在这紧紧的一抱里。
沅陵想,反正还有后半夜的时间。
后半夜的时间很长很长,足够她表达清楚所有的爱意。
正如前方的焰桥,很长很长,足够她和燕巍然手牵手走上很久。
所以,在被这一抱搞得晕头转向的燕巍然回神以前,沅陵又重新拉上他的手,大步向前。
她说:“小燕,这焰桥若是夫妻执手,跨过焰桥,便可得天上神明庇佑,护得往后长长久久。”
“今夜我便要同你一起,跨过焰桥,向天讨一份长长久久。”
4
日头完全落了下去,夜渐深,街上的游人却是只增不减。
离焰桥更远些的空地上,立着一对对青年男女。
将两人手中的火焰融成一束,再一齐置入生起的火堆,便算礼成,到了可以交换信物的环节。
沅陵等此时已有许久,才放了手中火把,便急匆匆伸手去掏。
掏出袋中那只锦盒的动作太过着急,衣摆扬起,掠过火堆,还叫燕巍然惊了一惊。
所幸并无大碍。
沅陵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顺势将手中沉甸甸的锦盒递到燕巍然手中,换过他手中雕花装饰的方盒。
被钓足了胃口的燕巍然眉眼微弯,伸手就要去拆沅陵送的锦盒,却被脸色陡变的沅陵眼疾手快一把按下了。
“小燕,这其中之物,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可不好赏玩。”她神色带着几分羞意和不自然,轻咳两声,才压着声音凑到燕巍然耳边,悄然道:“还是挑个只有你我二人的僻静地,用上一整晚,再来细细拆看赏玩……”
两人已相处百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
只这三两句话,燕巍然便已猜到自己手中拿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东西。
“师姐怎么不早告诉我……”方才还兴冲冲想拆看的人一下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去翻自己的收纳袋,翻出收口,一下便将锦盒塞入,结结实实系紧了,才又转头瞪了一眼沅陵。
只是本就没几分威慑力的动作被精致面具一挡,便威力全无。
迎面受了这一瞪的沅陵反倒笑起来,抬手揭了自己脸上面具,飞快凑近,在燕巍然通红的耳尖上轻咬了下,又笑盈盈凑在他耳边道:“嗯?那是师姐忘了,下次一定注意。”
本就羞极的人惊喘一声,险些跳开,匆忙伸手捂上自己“受袭”的耳垂,挪开沅陵几步,落荒而逃。
心绪都还未平复,那头沅陵却又凑了过来,坦然开口,“小燕送的是什么礼?可方便师姐现下……”
未说完的后半句被燕巍然伸手一捂了事。
生怕沅陵再做出什么出格动作的人难得硬气,按下还欲调戏自己的人,忍了忍羞意,才勉强正色道:“不方便、不方便!师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5
果然方才在街上时,沅陵已是极近克制了的。
好容易才离了人群,找到处僻静地带施了转送阵法的两人才一落地,沅陵那细密如丝线般的吻便落了下来,直将燕巍然整个人都吻得失神,三两下便被推上了床榻。
好容易才得了个喘息间隙,气息都还未平复,便听见那头“咔嚓”一声的机关声响。
原是沅陵先一步开启了他送的方盒。
木质方盒一被开启,外头那一圈围着的雕刻便靠机关旋转起来,现出一幅幅的人物图案。
都是两人相处之间的细碎小事,抑或是那些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总之,旋转组合,能呈现百余个画面。
燕巍然偏过头去,正看见沅陵盯着上边人物出神,于是便也凑近了,陪她一起细细地看。
舍不得分神的人悄悄从身侧伸出手掌,交握上燕巍然指尖,缠成交叠状态。
知她入迷,燕巍然也不开口打扰,只将那手握得更紧了些,而后便凑到沅陵身侧,贴着他手臂,将头一歪,枕在她颈窝位置。
又过许久,沅陵才终于将他亲手雕刻的的那些图画组合一一看过,又伸手将那方盒拿起,上上下下摸过一遍,找到正中那一处“百年”。
她“啊”了一声,便再顾不及手上方盒,匆忙放置好了,就翻身扑过来,紧紧拥起燕巍然。
“我还以外你忘了……”
她难得红了眼眶,连话语中都带了几分哽塞。
燕巍然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地拍,接下她这些起伏的情绪,笑道:“同师姐的第一个百年,岂会忘记?应当是恨不得……能刻进心底。”
分明是大喜的日子,掉眼泪可算是什么事?
大约是为了转移沅陵注意,燕巍然微顿片刻,便开口又提起方才沅陵送的锦盒。
“好了,师姐,眼下也该轮到我来拆……师姐的礼物了。”
6
锦盒开启的瞬间,那极久远的记忆便扑面而来。
同记忆中魇境几乎无异的熟悉事物猝然将人带回从前。
那曾是他的魇境,是他百年前梦寐以求的东西。
若不是今日沅陵送来的东西,他自己都险些忘了。
下意识的逃避让燕巍然几乎是在瞬间便盖上了锦盒,看向沅陵。
修长指尖只一覆上他按紧锦盒的手,温热触感便沿着皮肤蔓延开来。
“不要怕,小燕,这虽是魇境,却是消了那些真正魇境中束缚禁制,而后全然照你当初所愿造出的魇境。”似乎是为了替自己的这一举动解释一番,沅陵叹了口气,握起燕巍然发僵指尖,复又开口,“当年事权从急,毁了你的魇境,始终于心有愧。只是前些年功力不够,总也再造不出。还好准备了这样久,终于还是赶上这百年之约。”
“小燕,不要怕。这一次,是师姐替你造梦。不要怕,师姐陪你,我们一起入境,圆了当年的愿,好不好?”
一如先前的话语声中又添了几分温柔,一时间抚过他记忆中的破烂创痕,慰平了那些痛苦记忆。
燕巍然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
极短的一个“好”字,却咬字极沉,依稀带着泣音。
7
窗上红纸剪成的一对“囍”字,在橘色暖光的照耀下泛着光泽,仿佛跳动起来。
脚下的道路不知从那一段起被铺上了红布,大红颜色一路延伸到屋内。
燕巍然握在床榻之上,周身一如当初魇境里的大婚情形。
只是那穿戴整齐大红色婚服之下,却只有一层轻纱。而那一如记忆之中的银质缅铃也滚在床边,长链垂下,在床沿来回晃荡。
沅陵抖抖身上厚重婚服,端起合卺酒,快步走向床边,递向燕巍然掌间。
“小燕,我来同你成婚。”她笑起来,杯中的酒水碎手上动作晃出波纹,圈圈荡开,又最终归于平静。
燕巍然“嗯”得极轻,依他动作顺从得不行。
待两人饮下这交杯酒,要收起酒杯时,沅陵才看见燕巍然燕巍的水痕。
他的长睫已经湿润,贝齿咬在下唇,呜咽已然滚到唇边,却又被咬牙克制着吞了回去。
沅陵怔了片刻,才要伸手去替他抹掉泪滴,便被人一下凑近,发狠地吻上了双唇。
大约音此处仍算是燕巍然魇境的缘故,一切的情景似乎由他掌控。
于是,便在这转瞬之间,室内灯火忽的熄灭,将两人都浸入沉沉的黑暗之间。
沅陵心下一惊,伸手去摸,却发觉燕巍然不知何时竟已脱了外边的厚重喜服,只留下那一层薄纱。
“叮铃铃”的铃声响起,沅陵手中一凉,那东西便到了她手上。
“师姐说要替我圆了当时的梦。那便请师姐……不必怜惜。”
8
“哈……”沅陵微眯起眼,伸手将人又向下按紧几分。
燕巍然微微仰头,身体大幅震颤了下,脑中一下变得昏沉。
只是还未及反应,便被沅陵一下按倒。
室内叮铃铃的铃声转来转去,许久未停。
沅陵低头去亲被方才动作激得落泪的人,将他眼尾的泪珠吻去。
寂静室内,她伸手抚在他脸侧,俯身,又落下湿热缠绵的一个深吻。
这个吻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都漫长,几度歇息,都只是喘了口气便又发狠地继续。
直到燕巍然的眼尾又滚下来温热湿泪。
沅陵才终于停下,拿袖口替他去掩那些水痕。
安慰的话语轻柔、温和,饱含爱意。
“小燕。我们还会有很长、很久的时间。”
“嗯,我和师姐……还有很长、很久的时间……”
夜风微凉,这两句话被风声一卷,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却也无妨。
因为他们彼此确信,一定会有那两人携手相伴度过的、很长很久的将来。
近在咫尺的将来、遥远的将来和永不分离的将来。
(番外:久长时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7章 番外:久长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