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小阳还是常规赛前,你说他是不是长高了点?”楼知秋边上楼边问,手里提着庭彩阳让带的零食小玩件。
“哪有那么快?”
“当然有啦,小阳这个年纪就是窜身高的时候,跟竹子出土似的,蹭蹭蹭就上去了。”
庭雨疏扫视楼知秋一眼,想了一下,“也是。”
楼知秋被他一眼看笑了,争辩道,“我这是毛竹精神,厚积薄发!”
庭雨疏面无表情,不以为意,“我什么也没说。”
“你是什么也没说,但是你……”
庭雨疏看向他,漆黑的眼睛清凌凌的。
楼知秋话锋一转,极尽温柔、轻快无比地道:“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好好说话。”
“我哪儿有不好好说话,嗯?”楼知秋停顿了下来,好像要就此跟他掰扯一番。
庭雨疏懒得和他胡搅蛮缠,往上走去,“你说的对。”
楼知秋落后一步,在底下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觉得庭雨疏长得很高,不免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仅有一次的相遇,当时他也是这样仰望庭雨疏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感觉庭雨疏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没变,甚至他再回想曾经时,已经不知道想起的,究竟是当时的庭雨疏,还是现在的。
他越拼命去想,越觉得混乱不清楚。
他的记忆,究竟是真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他眼前的庭雨疏又和自己记忆中的偶像又有什么不同?
楼知秋心里一阵难受,一瞬间感觉喘不过气来。
庭雨疏感觉到楼知秋没跟上来,回头看他,见他脸上表情不自然,问道:“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
“不要再说了!!你是骗子!!!”
是庭彩阳。
他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模糊的声音,“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
庭雨疏脸色骤变,转身奔上楼。
糟了……!楼知秋也被这动静惊醒,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紧跟而上。
等他跑进病房,正看到庭雨疏把庭彩阳紧紧地搂进怀里,把他和外界隔离开。
庭彩阳似乎浑身都在颤抖,抓紧了庭雨疏的衣服,露出来的那点耳朵脖子的皮肤,激动到仿佛滴血般赤红。
庭雨疏看向房间中的另一个女人,脸色冷沉如冰,强硬道:“出去。”
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情,全是尖利的冰碴子。
罗梅仙也没想到庭雨疏会来,脸上有几分懊恼的犹豫和心虚。他们说好了的,以后互不干涉,尤其是不能让庭彩阳知道真相。她是个清高的女人,本也鄙视背信弃义的事,但她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打破他们的约定。
罗梅仙看着亲生儿子望向自己冷漠至极的眼神,不甘地心痛喊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你不该瞒着你弟弟,这对他不公平。他也想有爸爸妈妈吧,小疏你知不知道你爸爸……”
“出去!”庭雨疏打断她的话。
罗梅仙走近一步还想再说,楼知秋挡在她面前,面沉如水,咬合牙关时下颌线硬朗凶厉,压迫感十足,“请您出去。”他伸手指了一下病房门口。
罗梅仙现任丈夫经商,在本市只要是能称得上名流的,哪怕稍有名气,也不可能不认识楼知秋这张脸。
罗梅仙不懂生意场上的事,但丈夫每次提起楼知行,都露出伤透脑筋又如坐针毡的神情。她对此很不解,楼知行不到而立之年,不过是出身优渥,怎么也不至于让这些商圈老滑头这么头疼。
丈夫是这么说的:“你知道狮王都是怎么死的吗?被新生代雄狮咬死的。老狮王做事讲究平衡,留一分余地和情面,新狮王可不会。”
罗梅仙在一次酒会上远远见过一次楼知行,尽管她知道楼知秋只是他的弟弟,但她下意识地把楼知秋当成了和楼知行一样不好惹的人物。她不敢得罪楼知秋,却又实在不甘心就此离开。
哪儿有……哪儿有不让妈妈和孩子相聚的道理!
她越过楼知秋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你爸爸很想你们,你不能那么自私……”
罗梅仙肩膀吃痛地噤声,楼知秋钳着她的肩膀转向门边,轻推一下松了手。
“出去吧,我送您。”楼知秋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罗梅仙没法,只能选择先离开。
楼知秋说送她,真的和她一起走着,似乎是要送她出院门。
罗梅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楼知秋,发现他和传闻中楼知行的不同,这个孩子没有楼知行的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相反态度尊重,非常有礼貌。
想到这里,罗梅仙心思便活泛了。
“你是楼总的弟弟吧,我叫你小楼行吗?”
“随便。”
“你和我儿子关系很好吧?”
楼知秋不答反问,“您觉得呢?”
罗梅仙笑了笑,没说话。庭雨疏能带楼知秋来看望弟弟,她就知道他们必然交情不浅。
“阿姨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楼知秋不紧不慢地问,好似很有耐心。
“我和我儿子当年有些误会,他一直记恨我。现在他不让我们和小儿子联系,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别这么固执……小阳还小,身体也不好,也很需要父母的陪伴。”
“我知道他一个人带着小阳很辛苦,但是他不能自己替小阳做决定,这对小阳来讲,是不公平的呀……”
身边传来的一声叹息让罗梅仙停住了话头,听见对方感慨道,“孩子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被大人抢来抢去的确可怜,一点都不公平。我每次来看他都孤零零一人,所幸现在情况有所改善,父母重新出现了。”
他对罗梅仙露出一个笑,赢得了后者的好感。
“我小时候每次看到这样的故事都觉得很感动,我是说我们亚洲人骨子里有一种‘找妈妈’的基因。我一直幻想着,我能成为这个英雄一样的儿童,忍受磨砺然后得到命运奇迹的礼物,比如母亲,我知道母亲对一个小孩来说多么重要。”
罗梅仙赞同地点头,但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楼知秋健谈得可怕,“这种幸运不是谁都有的,而且小阳比他们更幸运,我不是对那些故事里的妈妈有意见,但是您显然比她们更加称职,这个模式在你们身上颠倒了,现在是一位母亲在寻找自己失散的儿子,并且受到了阻挠。您一定拥有无尽的母爱,才能支持您走到现在。”
罗梅仙没听过这种戴高帽的话,她只是觉得心里发虚,却一定要继续附和掩饰自己的不安,“我一直在尝试做一个好母亲,我亏欠他很多,要更爱他才对……”
说完,她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啊,说到‘亏欠’,那就要说到补偿了。您想好补偿了吗?”
罗梅仙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给小阳治好病,还要把他接回家……”
“不过我很担心,您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小阳能习惯吗?”他的话说得很委婉。
罗梅仙急急保证,“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会公平对待,不会偏袒哪一个。”
楼知秋点头,接着问,“剩下的补偿呢?”
罗梅仙被他牵着走,“我要问问小阳的意思……”
楼知秋打断她,“我是说对他哥哥的补偿。您想从他手里抢孩子,跟他讲感情是行不通的,但这不能责怪他,他不能明白母亲对一个小孩的重要性,因为他既没做过父母,也没有享受过父母的爱,他想象不到母爱到底是什么,他不像您,熟知母爱的重要性,即使在失去了两个孩子之后也继续妊娠,兢兢业业从没停止过播撒母爱的职责……”
罗梅仙终于被刺激到,有些不堪忍受地说,“你是在讽刺我吗!”
这个高大的青年露出无辜诚挚的笑,“怎么会?我在帮您想办法。那么您想好赔偿了?”
看大儿子过得好,罗梅仙早就断绝了赔偿他的想法,此时嗫嚅着道,“当然,我们打算,给他,给他……”
楼知秋露出意外的表情,“难道您没有想过?还是说我误解了,您刚才的意思是,不会偏袒哪一个,应该不会忘记自己的大儿子,而且我们都知道,他吃过最多的苦,不应该被人遗忘。一个称职伟大的母亲,不会敷衍这个严肃的问题,对吗?”
罗梅仙骑虎难下,她知道对于庭雨疏这样的成年人来说,补偿当然不能像对待小孩一样买几个好玩的模型那么敷衍,“给他一些资源,然后问他自己的意思,”她推脱道,“你不知道,他完全拒绝和我沟通,我甚至办法没有和他开口!”
楼知秋不被她影响,“资源?这个词有些模糊,我们一直在说一个词‘公平’,这是我们最应该考虑的事,按照什么标准,在公平下做出补偿。不如我们从一个小例子开始,他现在二十三岁,在这之前的一年,失去父母的悲痛应当获得什么样的补偿。”
罗梅仙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单独算,我们分开的年月这么久,应该一起算。”
她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被楼知秋的逻辑影响,“因为标准,我们需要一个最小的基准值,否则就乱套了,九岁时失去父母的伤痛显然比二十二岁失去大得多。”
罗梅仙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她挣扎道,“我们,我们要商量一下!”她终于找到了底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您说‘我们?’,是说您和您丈夫?”
“是的,”罗梅仙下意识承认,立刻又略尴尬地改口,“不,不是……是我的前夫。”
罗梅仙的现任丈夫从商,木行踔当年答应和她离婚,被他们家塞进了教育局当一个小科员,后来又凭着勾搭女人,继续在事业上高升,而他和自己现任丈夫也有着事业上的合作,因此一直保持联系到现在。
楼知秋忽然问,“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您一直说他们兄弟俩的爸爸很想他们,但今天只有您一个人来了?”
罗梅仙脸色一僵,“因为他今天有点忙……”
“那找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一起来也是可以的吧,反正这件事也不着急。毕竟,都已经等了十三年了,应该不缺这几天了。”楼知秋的语调很温和,好像很为她着想似的,自发地为她排忧解难。 “还是说,有别的原因,这段时间都没空吗?”
“是的……”
楼知秋深表遗憾,“这样啊,那不好交涉了。说着很想弥补孩子,却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不是显得很没有诚意?”
“那就跟他说,说他爸爸在……”罗梅仙犹犹豫豫地想不出说辞。
“被双规了吧?”
罗梅仙听到头顶的声音,猛地抬起头。
楼知秋望着罗梅仙的眼睛,打量着这对眼睛——她的眼睛的确和庭雨疏很像,很少有人有虹膜这么深的眼睛,只要见过一次,就令人难忘。
可是她的眼睛和庭雨疏越像,反而令楼知秋越感到厌恶。
“你怎么知道?”罗梅仙不敢置信地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件事很奇怪吗?”楼知秋好脾气地反问。
罗梅仙望着他神色平和的脸,心中忽然惊惧交加。
他有知道这件事的能力,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除非本来就和他有关!
“阿姨,你们做长辈的都喜欢说俗语,有句话您一定知道吧,‘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鬼要是突然敲门了,那也怪不上别人,对不对?”
楼知秋温和的神情一直没变过。“其实我还好奇一件事,您一开始说的误会究竟是什么?”
“你……”罗梅仙慌乱极了,她甚至怀疑楼知秋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和她说这么多只是想羞辱她。
看她花容失色的样子,楼知秋觉得有几分好笑,“需要这么惊讶吗?您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我吗?”
罗梅仙脸色发白,紧闭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说是想修复亲子关系,所以不惜打破约定也要来见小儿子,其实是觉得小孩子好下手,从小无父无母的,给块糖就知道认爹娘。”
“等小阳认准你们是爸妈了,让他以为是哥哥在阻止你们和好,就好拿捏大儿子了,然后再想办法让他说服我来帮你们家的忙。这才是,你真正想让我帮的忙。”
“算盘打得好,演得也很像。真那么想儿子,怎么恰好这时候来?”楼知秋越说脸上的神情越冷。
罗梅仙被拆穿,像被打了一巴掌,尴尬、惊慌、无地自容地站着。她不是没有良心,她也觉得愧疚和心虚,但她的良心和私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甚至她觉得所受的良心谴责,就已经是莫大的惩罚和考验了,从这份煎熬中自顾自地给自己赋予了赎罪的意义,好像她觉得心虚愧疚,就已经是受到莫大的委屈了!
妈妈都已经知道错了,这还不够吗?!罗梅仙潜意识里这样想着,所以即使心怀愧疚,也仍想从儿子身上得到的更多,为了掩饰这份心虚,她说服自己,都是为了小儿子。
一切都是大儿子蛮不讲理。
此时楼知秋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不敢得罪楼知秋,甚至不敢对楼知秋说一个不字,她也再也无法演母子情深的戏码了。
“您想让我帮的忙,暂时我还没有别的打算。不过我可以确定,您再出现在他们兄弟俩面前一次,这件事就……”楼知秋伸出一根食指左右动了一下,和颜悦色道:“彻底没戏了。”
接着,他懒得看罗梅仙的反应,朝院大门方向示意了一下,“走吧,我看着您,别再回来了。”
眼见罗梅仙彻底离开护理院了,楼知秋转身准备回去,却见庭雨疏正从楼梯上下来。
楼知秋忙走上去,从语气到肢体动作,完全柔软下来,“怎么下来了,小阳怎么样?”
庭雨疏脸色如常,微一摇头:“他没事。走吧。”
“就走了?”楼知秋迟疑。
“他不想见我,下次再说。”
楼知秋刚想动,庭雨疏按着他的手,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走吧。”
等到他们坐上车,楼知秋迟迟没有发动汽车,庭雨疏一肘搭在车窗上,撑着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错了,一直瞒着他。罗梅仙说的没错,小阳有知道自己身世的权利,我不应该阻止,我不能代他决定一切。”
“可看到他那么伤心,我又觉得,他永远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庭雨疏拂着额头停顿了一下,“每次都由我来告诉他这么残忍的事情,我总是那个破坏他梦的人……”
楼知秋心里一疼,拉着庭雨疏的另一只手。
对庭彩阳来说,哥哥是最后的依撑,被哥哥亲自打碎自己幸福的想象是残忍的。对于庭雨疏来说,也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不想说,却不得不说,他总是被迫做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连逃跑的资格都没有。他习惯一个人没有依靠,他逃跑了,也没人会帮他把事情处理完。
“其实,这也有我的问题。”
庭雨疏看向楼知秋。
楼知秋简单地把木行踔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在上回听庭雨疏说起生父的名字,他就打算不让对方好过了,而稍一查探,对方全是辫子,“你怪我吗?对不起。”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即使庭雨疏怪他,他也不后悔这样做,只是没想到会因此牵连到庭彩阳。
庭雨疏微一摇头,反手和他十指相扣。“怎么会怪你。他们犯了错,本应该受到惩罚。”
楼知秋看着他,片刻后笑了,紧了紧他的手指,温柔道,“那这就算,我们两个人都做错了。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嗯。”
“是不是觉得没那么孤单了?”他扣着庭雨疏的手左右晃了晃,轻快地问,在对方跟前,他好像一只柔软的编织动物。
“嗯。”庭雨疏淡淡笑了。
“现在还这么早,你想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吗?”
“嗯。”
楼知秋笑笑,“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拖延症的我终于意识到还有篇文需要更新,我怎么才能化身高速打字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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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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