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知秋总以为是庭雨疏沐浴露的气味,可今天他还是闻到庭雨疏肌肤在别墅沐浴露的味道下,还有一层若有似无薄薄的香气。
这气味不甜,也不清苦,是另一种像植物的芬芳,有道是君子佩兰,肌理生香,可庭雨疏不用香氛,怎么还有这样清爽怡人的味道。
“你是兰花仙子变的吗?”他没头没脑地问,声音里有着愚蠢的天真。
“……不是。”
楼知秋搂紧了庭雨疏,把他抱向自己,鼻尖抵上庭雨疏脖颈上白嫩的皮肉。
这个姿势对庭雨疏来说其实不太舒服,身体不好着力,但他没有挣扎,任楼知秋摆弄。
楼知秋细致地嗅闻着他的颈项,追随那缕特别的香味。这缕香气似乎是庭雨疏的密码,只有他一个人独有。
只要一闻到这味道,就只能对应想起他的所有,何况又是如此私密的特质,闻到他的香气,与他之间的亲密就像身体的记忆一般,一种难以忘怀、深入骨髓的熟悉信任感油然而生。
人对气味的敏感远胜于视觉的敏感,即便剥除其余感官,一片黑暗中,只要有这一缕幽香,楼知秋就能认出是他,感受到他切实的存在,充满安心和依恋。
楼知秋非常依恋庭雨疏身上的香气。
好香……
楼知秋完全着了魔,他对这香气已然上瘾,他的鼻尖在庭雨疏的颈窝边逡巡着,像一头视察领地的野兽。
在庭雨疏每一寸肌肤上,他都能感受到这气息,但他执着急切地想找到源头,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他就没法解放呼吸,他不能光看着庭雨疏在他的身旁,无知无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却不能占有,当他吻庭雨疏耳后时,脖颈无人照料,当他舔舐庭雨疏的颈项时,对方的胳膊却又冷落在一旁。
无论怎么拥抱,靠近,他都不能真正占有对方,他感觉永远和庭雨疏隔着不能逾越的距离,他怀抱着庭雨疏,像怀抱着一团冰凉的雾气,踪迹不定,太冰冷,太遥远,太飘渺。不够,远远不够,他无法知晓庭雨疏的沉默下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会改变,就像自己一开始等待的那样,那双眼睛会依然是沉默的,但思绪始终像游丝般难以捉摸地漂泊,他的沉默是一种永恒,改变也同样是一种永恒,这种不确定的波动是生命运动的构成基石,人不可以违背这一公理。
如果想要强行破坏运动的齿轮,便只能人为干扰,要求,或者威胁,控制,最好是不要离开,不能活动,不可以反抗,除非他把对方……
楼知秋猛地惊醒,被自己血淋淋的可怖想象吓了一大跳,额头针扎似刺痛,如坠深渊般地看着庭雨疏。
“你怎么了?”庭雨疏感觉到他的僵硬,出声询问。
楼知秋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冰冷,一些模糊可怖的回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手腕上的鲜血,衣服上的鲜血,地上的鲜血,无孔不入的血的气息,整个人被一阵粘稠窒溺的血雾包裹。
他开始感到荒诞可笑,为自己愚蠢的天真。
他怎么以为能够轻松地向庭雨疏坦白,和他一五一十地交代,就可以没有顾忌地和庭雨疏两情相悦。他怎么会以为,只要鼓起勇气坦白,一切问题就能得到解决,还能得到庭雨疏的赦免!
庭雨疏坐起身,探手过去。
他看不清楼知秋的脸,但月白的夜色里,他看到了楼知秋反光的泪痕。他捧住了对方的脸,却并没有揩掉那颗泪,一片汪洋漫漫的夜色中,就像潮汐带给礁石的蓝眼泪。
他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紧张了几次,楼知秋努力想要说话,却不知所措。
庭雨疏没有逼问他,兀自开口,“其实我想要你对我更粗暴一些,各种意义上的粗暴。”
楼知秋怀疑自己听错了,好一会才失声道,“什么?”
“你觉得我很奇怪,对不对?”庭雨疏低头看他,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
楼知秋是很意外,甚至很好奇,但他不能说奇怪,这时他已经直起了身,“为什么?”
脱口而出为什么,他才意识到不妥,就像他的怪异之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庭雨疏并不在意他问话的戛然而止,一手撑在榻上侧坐着,想了片刻,“可能是从前总是被木行踔打,就习惯了。”
“那怎么可以……!”楼知秋满目痛色,始料未及。
“也许你不明白……”庭雨疏低着头,声音恹恹的,“我觉得我离不开。”
楼知秋看着他。
“我那时候太小了,还分不清,什么是对的,我还不知道,木行踔是个恶魔。”
楼知秋轻轻开口,尽量让他的声音没有质疑的攻击性,“你没有想过逃跑吗?”
庭雨疏摇了摇头,逃跑又能逃到哪儿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向谁求助。“我的人生只有魔鬼,如果连魔鬼都没有,那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庭雨疏的神情太过萧索寂寞,让楼知秋感到心慌。
“现在不是了,你不是一个人……”楼知秋抓住他的手,想传递给他温暖。
庭雨疏抬头看了他一眼,楼知秋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像一汪澄明的清泉,温柔地宽慰着自己,却含着浓浓的落寞。
“不一样的……”他惨淡地笑了一下,低声轻叹。
楼知秋没有听懂,怔怔地望着他。
“我虽然已经明白,什么是正确的,也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但是,那是我最初学会的……爱。”庭雨疏的声音平静舒缓,却有一丝犹豫。
“爱?”
“是啊……”庭雨疏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指尖,不愿与楼知秋的目光相对,仿佛觉得说出这样的事实让他感到难堪,“我以为,爱都是带着暴力的。”
这是他从还是个孩子时,就深入骨髓,无法拔除的刻骨认知。
因为父亲的暴力使他感到恐惧和痛苦,却又无法逃离,因此把暴力解读为爱,来缓解折磨。
楼知秋的心像被凌迟一样痛。
他怎么忘了,这才是被虐者真正的画像。
疼痛会让他们感觉到活着,感觉到被爱。停止暴力不会拯救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染上了对暴力的瘾。
楼知秋觉得喉咙像有刀片卡着,每呼吸一次都痛得流血。
庭雨疏,也是这样吗?
“我和你说过,爸爸因为发现我帮人代练而打了我,其实我当时虽然很痛,但我很开心。”
“我直到那时才觉得,爸爸真的是爸爸……”庭雨疏单薄的背有些轻微的颤抖,“我才感觉到,原来爸爸爱我啊……”
楼知秋如鲠在喉,庭雨疏却忽然攥住了他的手,用力扣紧他的手指,“对我来说,你是一样的。”
“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楼知秋伸手去抱他,庭雨疏顺从地跌进他的怀里。
“因为正常人都会觉得这不正常,这是个令人耻辱的癖好。”
楼知秋心里一恸,以一种包围保护的姿态搂紧庭雨疏在怀里,“别这么说。”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存在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的分别,百分制的考试六十分及格制,细究起来也不合理,但不会有人去在乎,因为不重要。”
“但是人……人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不能武断什么是正常人,什么是不正常人,这是一个党同伐异的标签。”楼知秋缓声安慰他。
庭雨疏埋在他怀里,靠在他的胸膛上,侧耳能听见他有力沉稳的心跳声。
“那你宽恕我了吗?”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这,”楼知秋为此感到难过,声音却更加低柔,好像感觉到委屈,却不知到底为谁,“这很伤人。”
“因为我有了你,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你会因此感到紧张,我会变得难以应付。”
楼知秋低头吻了下他的耳朵,抱着他轻轻摇了摇,怜惜道,“宝贝,这不是一个错误,你不要因此感到内疚,我们只是需要适应……”
他的动作停顿了下,最后斟酌道,“或许我们刚好扯平,这就不是一个问题。”
下面的话说出来有些艰难,“就像你上次说的,我会想要冒犯你……”
他也为这样离奇的**感到难堪、厌弃,就在刚刚,他还产生前所未有的迷茫,但他看见庭雨疏诋毁他自己不正常,便无法袖手旁观,可如果他想要“宽恕”庭雨疏,不先尝试“宽恕”自己,不迈出这一步,不会有足够的说服力。
“可是在你看来,你想要冒犯我这件事,一直觉得这不正常。”庭雨疏拆穿了他话语前后不搭的漏洞。
楼知秋实在没法在此时自欺欺人地说这很正常,因此他兀自纠结了一会“正常”与“不正常”。
他无法说自己是正常的,也无法说庭雨疏是不正常的,可他们的嗜好却没有本质的区别。
思考过后,他说,“人的行为如果是一个散点样本,集中分布的那一部分或许可以被笼统地归类为正常,剩下的太过离散的点自然就不正常了,但这种划分缺乏权威性,分类的方式也只是更好地对集体进行研究形容,对我来说其实不重要——不正常就不正常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稍感释怀。
“这么说我们都不是正常人了。”
楼知秋又吻了一下他的耳朵,亲昵地说,“正常人有正常人一起玩,我只想和你一起玩。”
庭雨疏觉得有些痒,侧过头在他胸襟上蹭了一下,显得有些像撒娇。
“你之前是不是想’冒犯’我?”庭雨疏在他怀里仰起头,轻声问。
楼知秋看见他清泠泠的眼睛,才想到庭雨疏从来都没有真正说“我是不正常的”,他表达观点用的主语都是“正常人”,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暗示着“我受到了主流思想的压力和控制,我是错的”,但楼知秋知道这不代表着庭雨疏的想法。
“你看出我不对劲,刚才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的?”
庭雨疏也并不意外于他的敏锐,他抬起双臂交叉到楼知秋的颈后,刚才他的自厌是故意向对方示弱的假象,这个动作却是真正的示弱了,意味着,我属于你,我被你支配着。
“嗯。刚才我和你说了木行踔的事,不是要你也向我一样坦白。”庭雨疏勾着他的脖子,“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楼知秋不在乎他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说到底,他其实只在乎庭雨疏的想法罢了,对方却反过来这样良苦用心地开解自己。
楼知秋看不见庭雨疏的表情,可他的声音温柔地让人心碎,叫楼知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被击溃。
下次、下次再说吧。
他紧张又害怕,打算在今天向庭雨疏坦白自己的过去,这不仅仅是过去发生的事,还会是他们现在、未来的一个结,他一天不说,这个结就一天过不去,但他又害怕,他要是说了,他们就没有未来了。
楼知秋的眼泪一下就涌上眼眶。
庭雨疏太溺爱他了。
他又要做一个逃跑的胆小鬼了,楼知秋抱紧庭雨疏,在那些令他痛苦的事物面前,躲到庭雨疏的背后。
可是庭雨疏说过,让他自私一点儿,那他躲到庭雨疏背后,应该也没关系。
再自私一点呢?反正是庭雨疏,没关系吧?
他一手搂住庭雨疏的腰和背,身体前倾的同时把对方也往下放了点,埋到人颈窝里,带着轻微的颤抖,“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楼知秋知道自己可恶又自私,这是一个陷阱,庭雨疏如果拒绝,就会让他陷入不义,如果答应,就会叫他背负一个沉重的诺言。
他心里无端升起一丝被审判的惶恐,还没来得及清晰,便感觉到庭雨疏稍稍撑起身子,轻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他忐忑的心一瞬安静。
“你终于说这句话了。”
你终于,开始信任我。
他的话分明透着喜悦,却有着悲伤的温柔,好像楼知秋落在他脖子上的泪烫伤了他,烙铁一样灼烧得他充满痛楚。
庭雨疏一直在默默等待,充满耐心、宽容,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回应、接住自己。楼知秋再也无法忍受,屈下身子,抱紧他的肩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芳香,小声哽咽道:“……我爱你。”
他的保护神不再是供他仰望的、天边的明月。
这枚月亮栖息在他的身旁,只为他一个人的眼泪悲伤。
庭雨疏任他匍匐在自己怀里消化情绪,一手搂着他的脑袋,另一只缓缓顺着他的背。
庭雨疏望着夜色朦胧的庭院,和被院墙裁剪了一角的月亮。
楼知秋曾告诉他,一直望着黑夜,星星就会缓缓浮现,只是也许需要一点时间的等待。
此时此刻,星夜璀璨,俯拾即是。他的星星,早已触手可及。
“你两次让我感到惊叹,”楼知秋压低战栗的声音有一丝神往之意,“一个人的命可以这么苦,一个人的命又可以这么硬。”
以前他不会说这种话,他不会对别人的苦难发表看法,即便是夸奖,在他人眼里,他说这样的话,总有天之骄子“赞美苦难”的恶毒嫌疑。
但他知道,庭雨疏不一样,他不是别人。
庭雨疏安抚着他的后颈。
“你真的很勇敢……”楼知秋思绪潮涌般起伏不止。
“其实我原来抽过一次烟,就一次,我觉得好呛、好辣得我鼻梁发酸,眼泪都流了出来。”
庭雨疏不知道为什么楼知秋忽然提这件事,他安静地听着,心跳却加快了。
“我第一次看你抽烟,就是在酒店房间给小阳打段位的时候。你在阳台抽了一支烟,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庭雨疏直觉紧张,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在想,你第一次抽烟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很伤心。”他叹息一般地说,视线从庭雨疏的肩膀穿过他背后静谧的花园,穿过满地的月光,遥远地落在多年以前那个独自在医院的楼梯间绝望打火的少年身上。
楼知秋感觉肩膀被抵了一下,他松开胳膊,从庭雨疏怀抱离开。
“知秋……”他抚摸着楼知秋滚烫潮湿的脸。
“其实,有一个温和的办法,”他环着楼知秋的脖颈向后倒,轻声细语,“你要不要试一试?”
楼知秋被他带着匍匐向下,月食一般用漆黑的身影吞没了庭雨疏。
一片汪洋的月色中,他看见庭雨疏宁静的双眼。
眼是情媒,心为欲种,望到深处,是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他纵身一跃跳入海中,与凛冽的海风和坚如磐石的咸涩海水搏斗,破开这片汹涌的荒芜抵达彼岸。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远洋的征途,带着必胜的决心,他与大海的斗争由此拉开帷幕,在这场不为人知的艰苦较量中,天地隐去他们的身影,把舞台让给他与大海。
这条征服之旅注定不会和平,它需要勇毅、恒心,应对挫折的能力,调整学习的方向,以及为荒诞下定义的自信——并非在海湾边浅尝辄止的嬉戏,而是只身走向海洋深处,为了战胜大海这一荒诞而崇高的信念,搭上整条性命。
终于。等到这一天。
作者望眼欲穿,守得云开见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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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留言:其实之前写的,多删一点罗里吧嗦的废话也挺喜欢的,但不太对,还是修改后的感觉对一些,甚至有一些苦涩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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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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