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黄昏
三日后黄昏。
一辆被十数人护送的马车压着深深的车辙,从北门驶离了伦州城。
出了城门没多远,就听见城中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有哭声、有笑声,也有不明所以的叫声。
“城里怎么了?”随车的一名士兵问身边一人。
“齐世芳死了。”另一人随口道,“据说倒在雪地里,被野狗咬死了。”
车内,薛敬闻声后,不知所谓地轻轻叹了一声。
不管齐世芳对这方水土、对这水土滋养的人何等憎恶,他都已随着那《寸尺荒途》上浑浊的墨点,与那张“献城令”一起,有始无终地落了款。多年以后,也许他只是万人唾弃的叛贼佞臣,最初立下的治民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极远的天边透出朝阳的暖意,这“暖”也不知是不是对这边塞小城的前尘旧事真实的讽刺。
齐世芳的死,势必不会在靖天的朝野之间兴起什么波澜,因为一方面,朝中人人掩耳盗铃,不知道他献城的真实意义,也不知道齐世芳到底包藏多少私心;而另一方面,南朝一小小边陲重镇都存在如此严重的“内斗”隐患,官民之间罅隙、隔阂丛生,以小见大,放眼望去,江山风雨飘摇,又会有多少人粉饰太平。
怀里那两个盒子,被焐得很热。薛敬忽然想起了杨辉——杨辉昨日听似不咸不淡的几句话,是否隐含着别的意味?杨德忠曾经被定“谋逆”之罪,且不说当年这罪名是否证据确凿,是否当真存在着被诬陷的可能,就算真的罪有应得,杨辉随呼尔杀征伐数年,南征北战,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如今也没有与自己交心交情的必要。
陈寿平说过,杨辉是最有可能接替呼尔杀成为伦州城的统帅之人。可……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外族人,值得被呼尔杀、乃至整个北鹘如此倚重吗?
显然,答案是不会的。
因为杨辉那面具之上所伪装出的和善和淡漠,恰恰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被仇恨湮没的自我迷失中。
这药……如果是假的呢?靳王不由自主地往坏的方面去想……
车里生了暖炉,呼尔杀还专门为他派了随行的医大夫,好像怕他半路上伤重死了。
薛敬全身上下的伤口都上了上好的药,仿佛签下“行将”这道生死状,呼尔杀便什么都不怕了。如今,靳王倒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羊”,以六个月为期,究竟鹿死谁手,只能各凭本事。
他把命都赌上了,却害怕将这赌约告诉那个人……
那上等的止血化瘀的药材里有催困的成分,薛敬实在太累了……脑子里飘飘忽忽的,再也组织不起成句的文字,他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直到马车忽然被狠命绊了一下停住,他才幽幽醒转。
“歇营了!”
原来是到了营地——
薛敬抬了抬手,发现手臂是麻的。
药劲儿还没过,被鞭子抽过的地方木木得发胀。只听车外有几人跑远,应该是到草丛里找地方方便去了。不一会儿有人跑近马车,跳了上来,薛敬微微闭目,直到那人将一个皮葫芦递到自己手里,薛敬才猛地一睁眼——
“你?”薛敬一惊,“鹿山?!”
鹿山点了点头,“喝水。”
薛敬想坐起身,但鞭笞的伤太重,一动就全身剧痛,鹿山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你伤得太重了。”
“你没死?”薛敬狐疑地看着他,这会儿药劲儿过去了,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剧痛,“……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鹿山缩在薛敬身边,将自己藏好,用极低的声音说,“那天水底下我被水流荡了出去,还好我抓住一根木头,没死成。”
“后来呢?”
“后来我试了无数次,凭我一个人,进不了城。”
“当时在水底,是你先割断绳子,松了手。”
“是。我不信你们。”
鹿山这句话回答地坦坦荡荡,伤人心都伤的夹枪带棒的。
薛敬瞄了他一眼,唏嘘一笑。
鹿山沉默了。
薛敬接过水壶胡乱地喝了几口水,然后随手将空皮壶扔回给他,“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日后不必再回军营,山高水远,好自为之。”
鹿山当场一愣。
“不要我了?”鹿山小声地问。
“我身边,实在不需要一个与我互不信任之人。”薛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轻,因为重伤,他的尾音甚至还带上一点点微喘,“你走吧。”
鹿山低下头,梗着脖子蹲在一边,不声不响地愣了片刻,忽然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就要抹——
薛敬冷眼旁观,根本没打算拦他。
鹿山一顿,霎时怒火中烧,手里握紧的刀又靠近脖子一寸,立刻就要割破喉咙——
“够了。”薛敬低声喝道,“刀给我,滚下去。”
鹿山抿着唇,因为刚才太刚硬,嘴唇被自己咬破了,真疼。他用眼尾扫了一眼薛敬,没再说话,将小刀收起递给了他,默默地退出了马车。
“疯子。”薛敬如是评价道。
两天两夜过去,鹿山没敢再去惹薛敬,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薛敬没有问他怎么会跟上了马队,因为这么精明算计的人,总有他自己的办法,看那身北鹘兵的装扮就能知道。
随车的大夫是一个老人家,背着一大袋的金疮药,本来是要在去云州的一路上照顾薛敬的,可惜在出城没多久的羊肠小道上害了痢疾,上吐下泻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人就不行了。
北鹘兵把老头丢进路边的灌木丛里,连土都没给他盖一捧。
鹿山看不过去,走过去扒拉了几刨土盖在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又亲手写了牌子插在他身边。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给人立碑的癖好。
这之后两天的行进中,鹿山也不知道怎么贿赂了那些士兵,充当起了给薛敬换药的那个角色。
他换药的手法干净利落,薛敬虽然看不惯他,却也没有拒绝。
“明天就进云州地界了。”薛敬说。
鹿山抬起头,眼神中写满了诧异和狐疑,“怎么?”
薛敬说,“这一路他们没发现你这个冒牌货,是因为他们没那个力气,到了云州,你必然露馅。”
“嗯。”鹿山很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今晚你就离开。”薛敬口气阴冷。
“命令我?”鹿山面无表情地挑着沙哑的嗓音,“除非军队还要我,否则别想命令我。”
薛敬:“……”
鹿山看薛敬被自己堵得半天没说出半个字,低下头继续手下的动作。过了半晌,他闷声道,“我不走。”
薛敬:“被发现了没人管你。”
鹿山:“死活不用你管。”
薛敬:“滚。”
鹿山:“是。”
然后,鹿山滚了,滚不远,因为他死活就是不走。
云州帅府的那株梧桐树被砍了,因为前几天突来的暴雪,将主干部分压断了。
院子里显得开阔不少,就只有那口井乌黑乌黑地杵在那,倒显得有些突兀。二爷坐在屋檐下头,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那些人前后忙碌着,倒显得自己是唯一一个闲人。
“少爷,您今日感觉怎么样?”翁苏桐这几日总是来,也不知道她怎么从萧人海那里拿到的特赦。不过这些缘由,二爷倒是没什么兴趣知道。
离正月越来越近了,又是一年年关。
“屋里太闷了,总要出来透透气。”二爷轻声轻语,“而且好不容易从地牢里出来几天,总想多见见光。”
翁苏桐温柔地抿着淡粉色的唇,低眉顺眼地说,“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再把少爷送到死牢里,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她柔声柔气的语调中似乎都含着泪,看着二爷手臂上那因自残留下的绷带,更是抑制不住哽咽,“少爷,您安心养病,刀我就收了。”
二爷抬起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不曾说话,他动了动手臂,与椅子扶手锁在一起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最多就是这几日了,一定要这样吗?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丫头’吗?”
翁苏桐蹲下身,仰望着他,坚定地说,“我当然是。”
“是么?”二爷眼神一凛,又问了一句。
“是的。”翁苏桐点点头,深信不疑地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少爷,我是。”
二爷看了一眼周围,忽然低声说,“苏桐,我不是‘少爷’。”
翁苏桐似乎没听见一样,她绕到二爷身前,双眼茫然地上下打量着他,却正好与二爷淡定的眼神交汇在一起了,她恍然一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少爷,你怎么不喜欢看我了?您放心,来年春天,我让人再栽一株梧桐过来,您还可以在树下练剑……”
二爷没接话,也不再看她,仿佛翁苏桐这个人早已在他眼前消失了一样。
傍晚,翁苏桐命人摆了一桌的菜。
她今晚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裙,苍白的颊被胭脂恰好地掩了,美的不似人间烟火,她也不问二爷吃什么,只是一意孤行地夹了一碗的菜,放在二爷面前,“少爷,你的双手不便,我来喂你吃?”
二爷侧身闪开。
这个忽然躲闪的动作似乎惹到了翁苏桐,只见她有些局促地歪了歪头,尴尬地笑了一下,“少爷,这都是你喜欢吃的菜。您从小就爱吃这个,我记得最清楚了,还有这水豆腐……我让人……”
“苏桐。”二爷打断她,“你仔细看一看我。”
翁苏桐盲目地抓住二爷的手,笑得很是凄美,“少爷,您怎么了?怎么说话这么奇怪?”
二爷漠然地将手抽回,“你看清楚我是谁,我不是‘少爷’。有些事已经过去了,有些人已经死了,如果你一直活在过去,这道坎儿你永远也过不去,”二爷深深舒了口气,“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也别做违背良知的事,这不是‘少爷’曾经教过你的吗?你都忘了吗?”
翁苏桐蓦地一顿,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她的神色阴晴不定,薄唇微微抖了一下,她使劲晃了晃头,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怪象拨开,却发现脑海中越来越乱。她的身体忽然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推开碗筷,双膝倏地一软,跪在地上,柔声柔气地呢喃道,“少爷,我做错什么了吗?丫头还小,不懂事,少爷不要赶我走……对了,我给少爷做了衣裳,是紫色的,少爷喜欢吗……”
“苏桐!”二爷冷静地打断了她,“我不喜欢紫色,也不喜欢吃你摆上来的这些菜。十年了,你该醒醒了,我不是你的‘少爷’,你的‘少爷’早就已经死了。”
翁苏桐:“!”
二爷望着她微微发紫的嘴唇,那是因为剧烈的颤抖被自己的牙齿咬的,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道,“少爷,您为什么说这些话……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您怎么变了?”
二爷抬了抬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锁死在椅子上,“我没有变,是你变了……”
“不!!!”翁苏桐攥紧拳头,惊声尖叫,“你以前喜欢穿紫衣,喜欢吃豌豆黄,喜欢画山水画……你……”
“是么?”二爷冲着她崩溃的面目,冷冷一笑,“可这些,我都不喜欢,你仔细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翁苏桐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她抽出缎帕擦了擦花了的唇色,却忽然发现鬓边的簪花歪了,她连忙转身找了一面铜镜,细致地摆弄了片刻,将容貌梳理妥当,才调整好面色,微笑着落座,好像刚才那幕没有发生过一样。
“少爷,您看菜凉了,我叫人热热吧。”
“不必了。”
氤氲的烛火下,翁苏桐就像带了无数张鬼脸的皮偶,顷刻间就能换上不同的面容,每种切换之间不作停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疯癫……如此跌宕起伏的情境,任二爷经历过大风大浪,此时也觉得毛骨悚然。
“少爷,”翁苏桐的眼珠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从旁边的一面铜镜子反射出她的脸,她的笑容和脸皮似乎是分开的,透着一种诡异的分裂感,“你说的话太伤人心了,我那么喜欢你……但是没关系,你恨我,我知道。问柳!”
那唤作问柳的婢女连忙走进来,“夫人,您吩咐。”
“将少爷安置到东厢休息,那是他原来住的房间,物件我都归位了,和原先一样。”翁苏桐的脸色和缓下来,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蹲下身,握住二爷冷冰冰的手,“少爷,您回家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应该能睡得安稳些。”
问柳点了点头,又说,“夫人,明天云州要来贵客了,大人派人来说,让您准备准备,明天在总督府摆宴,请您去呢。”
“我没空。”翁苏桐目不转睛地盯着二爷的脸,淡淡一笑,“我要在帅府陪着少爷,哪里也不去。”
“可是……”问柳有些为难,然而也不敢再说什么,便应了一声,才退出去。
二爷冷冷地看着翁苏桐,晃了一下手臂上锁死的铁链,沉声问,“你就打算一直这么锁着我么?”
翁苏桐低下头,“前几天,狱中的守卫发现的时候,说您手上正握着匕首,您要伤害自己吗?少爷,您不能伤害自己,我这样锁着你,你才不会……”
“解开。”
翁苏桐不动。
二爷故意放缓了语气,“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么。”
“听,我听!”翁苏桐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将拴在二爷手臂上的铁锁打开,“少爷,我听你的话,那你也一定要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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