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一三八章 井底

一三八、井底

长夜漫漫,两人也没时间阖上眼睡上片刻,总要将这些日子以来双方不对等的信息对上一对。

久别重逢的喜色被九死一生的过程冲淡了,二爷听薛敬描述到最后,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轻不可闻地喘了起来。

“别担心。”薛敬连忙安抚道,“我这不是活着回来见你了么?”

“那八十鞭子……”二爷薄唇微启,难以抑制地低声问道,“没伤着筋骨?”

“放心。”薛敬笑了笑,“杨辉放了水,只前面二十疼,后面都是做做样子,我这身上的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不深。”

“我没想到……”二爷紧紧拧着眉,不知如何开口。

“任二爷绝顶聪明,也算不到我会乱说话,故意去讨打吧。”薛敬语焉稀松地说,“好在暂时尘埃落定,也算没白去伦州这一趟。”

“尘埃落定?”二爷疑惑地问。

薛敬笑了一下,“探到了伦州城的布防,见过了齐世芳,还对峙过呼尔杀……还不算尘埃落定?”

“这只能算是死里逃生,怎么能算作‘尘埃落定’呢?”二爷好笑地望着他,却又忽然眯了眯眼,“咝……说完了?没别的?”

薛敬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能做的不多。”

二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战事怎么样?”

“还不清楚。”薛敬担忧地说,“雪鹰进不来云州,我们的消息断层了。”

“伦州的大粮仓在栗阳。”二爷道,“呼尔杀骗了萧人海,没将准确的地方告诉他,两人之间罅隙滋生,不睦已久。”

薛敬道,“我在伦州的时候,就猜到,粮仓可能在栗阳,一来栗阳的位置特殊,离伦州很远,一般人不会想到;二来,呼尔杀将粮仓设在栗阳,也是为了制衡云州方面,一旦开打,呼尔杀的兵马长途跋涉,中途有栗阳作为辎重补给,即便是萧人海,也不会那么轻易动他。你将这消息递给萧人海了?”

“递了。他心思诡秘,猜忌多疑,我用了将近半个月,才慢慢让他信了我说的话。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立刻将我放回帅府,我估计他是要派人亲自确认过栗阳的情况,才将我放回来的。”二爷低声说,“如今就看陈寿平的手段,是不是能声东击西,动兵栗阳了。”

薛敬握着他的手,挑眉问了一句,“抱薪助火,需要我添把柴么?”

二爷想了想,说,“点到为止。若是你和萧人海能有对峙,务必要让他坚信,栗阳的澜月火丘一动,呼尔杀必死;呼尔杀请求增援之时,萧人海最好按兵不动,等他自生自灭最好,这样,他不抽调云州的兵去栗阳营救,陈寿平就有回旋制敌的胜算。”

“遵命。”薛敬凑近他的耳边,呼着口热气。

二爷知道他故意调戏自己,根本没想理他,“你在伦州,见到连笙了?”

“见到了,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二爷亲自涉险,也跑了一趟伦州城,还敢说我任意妄为。”

“在幽州的时候,我知道你去了杀门井,便知道你不可能放弃去伦州的机会。所以我只能先一步去伦州,尽量安排一下,若你一旦陷进去,他作为第一道屏障,还能挡上一挡。”

薛敬忍不住佩服,“二爷算无遗漏,我在伦州见到连笙的时候,真还愣了一下,你这心口上开了七八个窍,哪一个都是向着我的,怎么就没有向着自己开的?以后你这腿脚好了,我还怎么管得住你?怕也只能将你锁在我身边,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二爷听他这么说,却头一次没有骂他,因为这话像是在幽暗的心底开出了一朵春花,将屋檐下的冰凌都化尽了。

“你和葛笑联系上了么?”

薛敬微微蹙眉道,“总督府外,听见过鸦鸣,以前在幽州,五哥就用这种方法给过我信号。但是总督府外层层壁垒,我只知道他在云州藏着,还没敢启用。”

“他隐在庄桥柳下格子坞,那是我的地方。”二爷想了想,又道,“若是需要传信出城,可以让鹿山去找他。”

“二爷对鹿山颇有好感。”

二爷笑了一下,“你都已经让他知道了云州城最重要的密道所在,还敢说我轻信于人。”

“我是实在没办法,你我都深陷虎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薛敬顿了一下,又说,“二爷,我能住进总督府后院,临着那口水井,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

薛敬敏锐地看着他,“萧人海不会无缘无故将我放在总督府的后花园里,这些日子还一直以礼相待,绝无半分苛刻。我想,若不是你拿什么条件去交换,他绝不可能这样,你……”

“……”二爷忽然转过头,猛然将那人的呼吸封住了,有些急迫地吮了片刻后,才难耐地分离,“……不想办法让你住在临井的后园,你也走不了这条井中密道。”

他又道,“我差一点,就启用林竟了。”

薛敬还没从方才那人主动的献吻中缓过神来,意识便被震了一下,“你传信幽州了?!”

“差一点。”二爷也知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你迟迟没有消息,我担心。”

薛敬的背脊霎时像钉在了钉板上,五内俱焚。他不能自已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一幅淡彩水墨画上,从不见些许鲜亮之色,却落下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点,他也会在杯水车薪之时,做出这么荒唐又糟糕的决定么?

走投无路,力不能及。

那么,当时的他,到底是身处何种情况下,才能做出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呢?

原来人无完人,他残存一份私心,这么多年来,他只是用了一张巨大的网把自己禁锢住了,鲜少表露出几分。

薛敬低下头,轻轻在二爷额头上落下一个虔诚的吻,像是将他供在心头的那一滴血,痛的无以复加。

“林竟以大局为重,即便你送信过去,他也不会出兵的。”薛敬笑了笑,低声地安慰,“二爷总要对我有点信心吧?”

二爷抿了抿唇,将那半分的“自责”掺杂着“担忧”一并吞咽回腹,“嗯。还好幽州未动。”

“另外……”薛敬忽然想起什么,好整以暇地问二爷,“帅府这位‘夫人’是怎么回事?”

二爷拧眉,“翁苏桐年少时曾经是我家府上的婢女,也是我的伴读,一直到那场大战之后,她下落不明;战后我试着打听过她的下落,却都没有消息,后来我行动不便,对翁苏桐的寻找就暂且搁置了。”

薛敬不露声色地挑了挑眉,语气略有不善,“还是个青梅竹马?”

“……”二爷淡淡一笑,心道,多日不见,他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挖苦带讽刺地,赢了几场仗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薛敬显然没读懂二爷眼中飘过的一丝“杀气”,自顾自地吃着飞醋,阴阳怪气地问他,“二爷日后打算怎么处置这位‘青梅’姑娘?”

二爷没理他,继续讲故事,“直到一年前,也就是任半山死的前几天,我才又得到了她落足的地点——幽州乌鱼巷子,她做了幽州软巷子里有名的名妓;任半山死的当晚,我在乌鱼巷子的暖阁里见到了她。彼时她已经像变了一个人,我总以为是因为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所以给了她一些盘缠,叫她回南方定居,没想到,这丫头摇身一变,竟然投身萧人海,做了他的夫人。”

薛敬也不知道忽然抽了什么疯,拿鼻子蹭了蹭二爷的脖子,凑到他耳问道,“我小时候也认识你,你我也算竹马吗?”

二爷一愣,“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这么用不行么?”薛敬恬不知耻地往前蹭,“怎么人人都是你的青梅竹马,就我靠后?”

二爷顿觉好笑,这也要比个先后么?

结果薛敬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地贴着他的衣领往里呼气,二爷顿时受不了地轻轻喘了起来,“……下去。”

可这话听起来却毫无说服力。

“不。”薛敬的手指轻轻拨开他的衣领,从他的喉结一路向下轻吻,直到心口处才慢慢停下,那里长着一株叫做“行将”的花,此时因为主人急促的喘息,花蕊初绽,呈现出氤氲的淡红,一呼一吸之间,忽浅忽深。

“二爷舒服么?”薛敬扶着他的后腰,仔细地按了几下,轻不可闻地问。

二爷抬起手,毫无力气地推了他一把,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薛敬凑近了去琢磨他的眼神,甚至连瞳孔中倏忽一闪的影子都要捕捉。

忽然,二爷发现薛敬望着自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那不是长久以来担忧过渡的惊慌,而是突如其来的不可思议和捉摸不定。

“你看什么?”二爷眯了眯眼,眼皮重的难以自控,忍不住问他。

“没什么……”

薛敬扬了扬手,用手心贴在他的眼皮上,无声地嘱咐他闭上眼。等二爷终于觉出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沉沉睡去的刹那,他似乎听见薛敬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些话,却因为太过困倦,听不太真切。

最后,薛敬在他耳边蛊惑般地说了一句,“睡吧……安心睡一觉。”

烈家帅府与云州总督府之间素来有一条相连的通路。

早年为了防备城内战乱,云州的兵防一直布置得比别处细致。帅府和总督府府是云州城的两处重要军备据点,两处据点之间为了能够及时地互通消息,修了一条连接两处重要据点的生门。但也因为年代久远,弃用太久,地道中间有不少塌毁现象。二爷的那句“井中天地,可窥日月”,说的便是帅府后院中、被砍去的梧桐树旁的那口枯井。

清晨日出之前,薛敬从井下那处通路原路返回总兵府。

井下地道中,鹿山已经蹲等他了两个时辰。

“你没按约定回来。”

“嗯。”薛敬短促地搭了一声。

“你没按时。”

薛敬忍无可忍,“你管得太多。”

鹿山却说,“他们派人巡逻了几次,很危险,万一他们进门查问,那就麻烦了。你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是别太嚣张。”

“咝……”薛敬咬着牙,尽量不发火,“萧人海回来了么?”

“他不回来,你就可以嚣张了么?”

“鹿山。”

“是。”鹿山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毫无退让,“是你不按时,怎么?王爷说话就可以不算话么?”

“你……”薛敬被他噎得牙根痒痒,却碍于自己确实没按时,也不好发作,只能没好气地问,“东西呢?”

鹿山从怀里掏出那黑布包递给薛敬,薛敬接过来检查了片刻,确认东西无误之后,又交回给鹿山。

“你一定要妥善保管这包东西。”

这句话薛敬已经在这几天里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鹿山不以为然地冲他点了点头。

“你听见没有?”薛敬一看他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就上火。

“嗯。”鹿山这回连头都懒得点一下了。

薛敬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此人目中无人,软硬不吃,甚至连最基本的上下级礼仪都不懂,只是纯凭喜恶和感情做事。谁要是违背了他的意愿,他立时就炸,没有软肋,实在太难控了。

可这个人有一点值得用,只要答应要做的事,势必做得滴水不漏,他的世界里不存在生死,也无所谓爱恨,万事皆凭本能。

鹿山又问,“今晚还去?”

“去。”

鹿山的嘴角不慌不忙地抽动了一下,“保不准他们今晚进来查,我建议你过几天再去。”

薛敬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管起我来了?”

“不敢。”鹿山说话倒是放肆,“王爷,你别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更何况,他还是个男的。”

“……”

鹿山也没打算看薛敬阴沉下去的脸色,自顾道,“昨晚咱们这一出,无异于在虎口里拔牙,要是那姓萧的发现,别说你救不了他,就连你我的性命也要一并搭上,我是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在自己人手里。”

薛敬讪笑一声,“这会儿知道是‘自己人’了?”

鹿山绷着一张脸,没理会对方的挖苦,不以为然地继续说,“今晚你若一定要去,就自个想办法吧。”

“你再说一遍!”

这一大清早,薛敬全身是伤地从在地道里爬了一半,难道就是在这听这小子一句连着一句、放炮仗似堵自己的么?

“我说,你若一定要去,就自己想办法。”鹿山领了命,又说了一遍,“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萧人海待你如上宾,却并没有对你放松警惕,你若一意孤行,那是害人害己,还请好自为之。”

这句话之后,鹿山便靠在石壁上,用竹片一点点地拨那墙壁的干灰——滋滋啦啦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可就是这让人难以忍耐的声响叫薛敬熄了火,仔细想了想,鹿山说的不错,昨夜之举实在太过冒险,好在萧人海尚未将他当做囚犯,凡事以“座上宾”的礼仪相待。但是,那条井下通路也因为自己一时心急,而被提早地暴露了出来。若自己接二连三地前去帅府,冒险之下的所有行动,都可能导致错漏发生。

实在不能过多冒险了——

“知道了。”薛敬沉下眉眼,“那就辛苦你帮我跑一趟。”

“你说。”

“庄桥柳下格子坞,帮我寻一个叫葛晏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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