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
地门一开,一股腐朽的湿气铺面而来。
蓝清河被锁在这处洇湿的井中,暗无天日的关了近两个月。他的手脚都被锁在冰冷的镣铐里,灰白色的发缠进一边的铁锁中。
他周身阴寒,似乎散发着逼人的毒气,他左眼的眉骨上有一道交错的疤,从眉骨至鬓角,深入发里,狰狞可怖。
蓝清河看起来五十多岁,没有胡须,脸色发白,脸颊凹陷,眼窝却凸出来。他抬起头,看见走下地井的人,不自然地笑了笑,“杨督帅,别白费心思了,你问的问题,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杨辉走过来,淡淡一笑,旁边一名紧随的士兵搬了一把椅子,他悠闲地坐下来,眼神细微眯起,笑着看蓝清河,“我瞧着蓝大当家是真的不在乎手下人的性命啊,二百名镖师,您怎么着也培养了几十年,就这样不要了?”
蓝清河披头散发,灰白色的发丝缠进嘴里,他“呸”了一下,阴冷地说,“蓝鸢镖局的人向来不畏死,这是规矩。”
“哈!”杨辉仰天一笑,“我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规矩,倒还头一次听说,你蓝鸢镖局还将‘不怕死’写进了规矩里。”他将双臂支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蓝清河,“蓝大当家是真的不珍惜羽翼,更不在乎身边人的死活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蓝某栽在了你的手上,蓝鸢镖局自认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蓝清河气势汹汹,阴凉的嗓音细微拖长,就好像从火油中挑出了一丝滚热的油蜡,又快速贴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的声响。
杨辉点了点头,从一边兵士端着的盘中挑着那块带血的帕子,随意地丢在了蓝清河的眼前,“既然不在意旁人的生死,那你儿子的生死,你总不会不在乎吧。”
蓝清河面目忽然狰狞,他低下头,全身颤抖地看着那眼前的血帕子,一声不吭地抖了片刻,从嗓子眼里冒出一丝丝怪笑。
杨辉一丝不苟地盯着蓝清河的细微反应,却发现这人根本没有真正发怒,也并没有因为这块血帕子,于前后有何不同的反应,便有些讶异地问,“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蓝清河古怪地笑了一下,阴狠地说,“督帅替蓝某教训那个不孝子,我应该感激你不是么。”
这句话一出,杨辉不禁愣了一下。他不禁敬佩于眼前这人的镇静和心狠,又不免狐疑,自己曾经动刑审讯过的囚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来没有见过蓝清河这样——自己的儿子生死未卜,他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蓝清河所表现出来的镇定,不论是真是假,都令他变成了一个铁铸的桶,任什么刀枪剑戟都穿不透,甚至可以说无坚不摧。
杨辉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说,“蓝大当家实在是令杨某敬佩,为了保护一个人、一方势力,竟然不顾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不顾蓝鸢镖局两百人的生死,你这样护着他们,他们能给你传宗接代吗?”
蓝清河并不气恼,他抬起头,忽然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传宗接代?哈哈哈哈……杨督帅啊,蓝某平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一走就是十年,他还不如我家中那条跟了我十年的狗忠心,你如今给他放血,倒是省下我抓他回去亲自动手了。”
杨辉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蓝清河软硬不吃的态度令他气恼,他站起身,走到蓝清河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灰褐色的布头,在蓝清河面前晃了晃,“说,这上头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蓝清河仰起头,好笑地看着他,“督帅,这块破布,您已经在我眼前晃了一个月了,没有新招的话,蓝某人就不起身送客了。”
杨辉攥紧那块布头,猛地站起身,“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蓝清河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大不了你就把老头一并杀了,你想知道的秘密终究还是得不到。”
杨辉猛地一脚踹过去,将蓝清河踹翻在地上,然后大步过去,一把攥住他肮脏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压迫式地看着他,“蓝清河,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你大可不在乎蓝舟的生死,但是我告诉你,若真把我惹恼了,我就把你儿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剜下来!”
蓝清河软硬不吃,恶狠狠地迎上他的目光,“那督帅下手时可要注意刀法,那臭小子大逆不道,你剜的时候,可别一刀把他弄死了。”
杨辉怒急,猛地一把将蓝清河推翻在地,回身一脚踹开那把破椅子,在蓝清河一阵尖声疯笑中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地坑。
那心腹士兵紧随其后,跟着他走上来,“督帅,这老头软硬不吃,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杨辉恶狠狠地冷笑一声,“他哪里是不在乎,他是太在乎了,所以用这种方法故意保蓝舟一命。”
“属下不解。”
杨辉叹了一声,犀利道,“蓝清河心知肚明,若是因为见了几滴血,他就将那个秘密说出来,那自己和蓝舟更活不成,他明明知道手中攥着的东西是我如今拼命想要的,所以干脆用此计以退为进,反将我一军。他这是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暂时没办法动他。”
那心腹士兵恍然道,“原来如此,可这老头也太能扛了……”
“蓝舟呢?”
“不太好。”那心腹士兵说,“万八千下手颇重,既然已经伤了人,那还不如直接弄死,这样绝了后患,避免以后麻烦。”
杨辉冷冷地笑了一下,“万八千不是个东西,倒是一把好刀。”
他朝着月色深处走了两步,思考了片刻,幽幽地说,“既然蓝清河抵死也不松口,我只好先从靳王这边下手了,靳王那边还没动静吗?”
士兵摇了摇头,“从云州城出来后,就不知所踪,属下们还在找。”
杨辉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铜钱,抛到士兵手里,“这是蓝鸢镖局的起鸢令。绿林中人人都知道,靳王如今躲进了哪个深山里的犄角旮旯,我们找不到,但某些人可没有躲,将蓝舟在盲庄的动向放给他。”
“是。”
晨曦照映温柔的春光。
北方一处马集上,上千好马正等待买主,做生意的卖家们心照不宣,相约好价格,谁也不抬价,谁也不做低,生意做得分外融洽——毕竟正值战乱时期,马匹金贵,寻常老百姓根本买不起,来买马的人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只见一头戴斗笠的年轻人,快速绕过一众吵闹的人群,来到一处摊位前,警惕地左右看了两眼,对那老板使了个眼色,那老板一看来人,立刻笑脸相迎。
“这位爷,想挑哪种的?”老板笑着介绍马的品种,跟着那男子的屁股后面献殷勤,“小的这边有上好的千里马,您是要跑脚程的,还是有耐力的?”
那男子摘了斗笠,冲那老板好脾气地笑了笑,问,“你这些马都太嫩了,我都不要!”
那老板贼兮兮地瞧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小的这边都是上好的马,您看看这蹄、您再看看这块头!”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边一匹红马的马背,“这还嫩,那这整个马市上,您可找不到更好的咯!”
男子坏笑了一下,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怎么?质疑本大爷看马的眼力?”
老板不搭话,显然确实因为这人奚落的态度有些不悦。
男子凑上前,往他怀中塞了两个银锭子,轻声说,“我要南边过来的种马,马蹄上刻着圆标的那种。”
那老板脸色一变,连忙将银子塞回给他,又往后退了两步,“没有没有,您到别的摊位寻吧!”
男子皱了皱眉,见老板一脸的回避之色,便也不好再上前打扰。他随后又在马市上绕了几圈,接连询问了几家摊位,老板无不如第一人那样,面露难色,有些甚至直接轰人,态度极其恶劣。
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令人直想深入探查个究竟。
男子在马市上绕行几圈,见无人肯做他的生意,便买了几个肉包子,就着一壶羊奶酒,蹲在马市边的一处井边吃了顿饱。
这时,一名短打青年跑了过来,问道,“请问您是葛笑葛公子吗?”
葛笑刚刚送进口中的酒葫芦猛地一滞,斜眼看着他,“你谁?”
“小的替老板带句话,他那边有从南边来的好马,您要不要移步瞅一眼。”
葛笑眼神一动,慢悠悠地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腰背筋骨,轻抬手指,“带路。”
那小厮带着葛笑穿过主市,来到一处萧条的后街。
四下无人,葛笑警惕心起,不经意地提醒道,“小子,敢坑老子,可占不到好处。”
那小厮冲葛笑笑了笑,“保准公子满意!”
随后,葛笑便跟着小厮来到了一处马厩前,只见几十匹枣红色的高马就在马厩中,一名带着帽子的人正在打理马毛。
“哥,人带来了。”
那人连忙抬起头,露出被帽子遮了一半的脸,冲着葛笑点头点头哈腰地笑了笑。
“是你。”葛笑将一条腿蹬在马厩旁的木桩上,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拔|出来左右蹭了蹭腕带,“你小子带着埋伏的吧,说说,带了多少人!”
那人连忙摘了帽子,走了过来,“您说笑了,我哪儿敢呐。”
“收收你那贼心,老子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葛笑勾了勾唇角,溢出一丝阴狠的笑意,反手抓住那人的手腕,使劲往他身后一拐,不需半分功夫,就将那人制服了。
“说,蓝清河那老东西呢?”葛笑将他的脸撞向柱子上,用刀锋压着他的后脖颈,沉声道,“云城驿站坑了老子不说,还他妈在这跟我玩阴的!我看你们几个是皮痒了,连老子都敢耍,看来云州城里那迷药下得不够多,老子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那玩意割下来,省得屁股没毛,全他妈长下巴上了!”
“什、什么意思?”
“就会胡说!!”
“没、没……”那人吓得全身打抖,云州城驿站被威胁一幕的记忆立刻重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云州城里,被葛笑绑起来威逼利诱的四名蓝鸢镖局的蛇信其中一人,当时他被葛笑吓得尿了裤子,连哭带嚎地将“蛇头”在云城驿站的消息透给了葛笑,还教了他如何和“蛇头”交涉暗号。
“说,蓝清河呢?他把蓝舟带哪儿去了?”葛笑咬着牙,威胁道,“怎么老子在江湖上转了这么多天,连蓝鸢镖局的毛都没见着!蓝清河是死了么?这么多马都不要,都他妈弄到这马市上叫价了,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蛇信”打了个哆嗦,怪叫道,“我、我说!您放开我,我这就说!”
葛笑蓦地将他放开,没耐心地指了指他,“说!”
那“蛇信”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喘着粗气说,“我当初真没骗您!在云城驿站真的是用碗底刻着圆标的茶碗接洽是‘蛇头’的,只不过后来少当家一回了据点,这江湖上缉杀您的起鸢令就都被收了,您当然在江湖上看不到了。”
“那这些马呢?”
“马……马……”那“蛇信”喉咙里咕哝了一下,险些咬了舌头,“那个,这些马……”
葛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抬了抬下巴,问他,“你抖什么?”
那“蛇信”愣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这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还没等回话,就见葛笑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扯住自己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他妈又诈我!收起鸢令就收起鸢令,为什么连这么多马都不要了,合着蓝清河带着一群手下骑着马从岭南一路过山海关,快马加鞭了三个月赶到北疆,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宝贝儿子,就靠两条腿蹦着回去吗?!你真当我傻啊?说实话!!”
那“蛇信”叫了几声,立刻收了嗓子,“啊啊……我说、我说实话……您别、别杀我……”
“说!蓝舟现在在哪儿?!”
“盲、盲庄!!”
葛笑眉头一紧,“盲庄?”
“盲庄条风楼。”那“蛇信”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快速说,“是蓝鸢镖局在北边的一处据点,大当家就在那……”
“有证据吗?我怎么相信你?”
“有、有证据……”那“蛇信”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铜钱递给葛笑,“这、这是少当家鞭子上的。”
葛笑快速接过那枚铜钱,仔细看了看,神色一凛,心道——这确实是蓝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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