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火洞
入夜,鹿山再次沿着熟悉的路线来到了烈家帅府。
自从翁苏桐被萧人海强行带离这里,帅府就再也没有人住了,平时,它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寂静,夜间偶有夜鹰过处,发出几声不得已的哀鸣。
可是今夜云州的夜空,倒不如平日那么安静。
入了夜,城西的炮仗便响个不停,烟火升空,在夜间炸出无数的花,须臾过后,散落在这城中各处。
院落中的枯井连着一处暗道,鹿山三两步翻过高墙,走到院中,蹲在那口被堵住的井口边上等。
月上中天,他看着那绚丽的烟火再次大规模升空后,借着那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炮声,他弯着腰,慢慢地移开了掩藏在井口上的石板,石板下面铺着几个火|药袋,捻子用蜡封过,长长的几段攥在鹿山手心,他拿出了一直攒在袖筒里的火折,“嚓”地一下,点燃了蜡捻——
鹿山飞快地跑到远处的墙后躲起来,双手捂紧了耳朵。
此时,升空的烟火更加明丽,伴随着“砰砰砰”几声巨响,井口原本被封堵的碎尸随着炸裂的烟花被炸了个粉碎,而那噪声都被各种炮仗烟火掩盖住了。
等到井口炸完,夜空中的烟花也放完了一波。鹿山从墙后探出头,确认没有危险后,他才踱步上前,随手从旁边捡了个木棍,戳开了虚掩在井口处被炸碎的石块,一个幽深漆黑的洞口终于出现在眼前。
鹿山跳下井口的时候,正好落在了一块碎石头上,差点没站稳,险些摔倒,忽然,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
“当心。”
鹿山看清那人面容,也不惊,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到的?”
“来了一会儿了。”二爷将他扶过碎石,伸手拍去了他肩上的土,“还顺利吗?”
鹿山点点头,“还好。”
“祝寒烛没起疑?”
“起了。”
二爷点点头,“火折拿过来。”
鹿山将火折递给他,“他骂你,还说破城后要杀了你。”
二爷正在那点火把,估摸着快点着了,冷不丁被鹿山这句话说得停了动作,不过,他随即笑了笑,“你起初不也骂我来着。”
鹿山别过头去,承认道,“嗯。可是王爷不让骂。”
二爷手中这火把,终于在他不由自主的浅笑中点燃了,这密道霎时见了光,扑面而来的尘土弥散在空气中,呛得人咳嗽。
“跟紧我,这密道都是岔路。”二爷挡在鹿山身前,侧头望着他一笑,“以后想骂就骂,惯不得他。”
鹿山不太会笑,因此看见旁人笑,他只会不自觉地盯着对方上扬的嘴角,那自然勾起的弧度,假如印在自己脸上,似乎尤其的突兀。鹿山的脚步从迟缓到急促,一步一步紧跟那人的步子,听着那人的声音从前方飘来自己的耳朵里,深沉低缓,游刃有余。
“这密道四通八达,连接着城中几处重要的地方。烈家帅府,总督府,云州府衙,还有一处——”
“还有哪儿?”
“天命书院。”
“天命书院?”鹿山疑惑道,“那是哪里?”
“是我少年时上学的书院。”二爷带着鹿山转了几个弯,因为走道越来越窄,他们不得不压低了身子,弯着腰前进,“小心这里,有水。”
“咱们现在在哪儿?”
“咱们现在正往西走。”二爷解释道,“天命书院曾经是我老师的地方,不算私塾,老师和父亲私教甚好,就送了我去拜师,陈寿平那时也在,但是咱们今天不去书院,这边走。”
“陈大将军?”鹿山避过了低矮的泥坑,突然想起来,“王爷说过,你和陈大将军是师兄弟,那你师父呢?”
二爷道,“城破之后,我便与他失去了联络,他老人家游历四方,那时候总与我说想去京城看看,这些年没有音讯,若是还活着,想必该是去了靖天。”
鹿山“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到了。”
通过了一条狭窄的甬道,迈过了几处深浅不一的积水坑,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木门前。这里的石壁光秃秃的,被修葺得比别的地方细致,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缝都被人用泥抹了,仔仔细细地涂上了一层明矾。
鹿山将手从石壁上撤回,“这门后是什么?”
二爷掏出匕首,起手加力,只一下就利落地将落在门上的铁锁砸开了,然后递给鹿山火把,“将火把灭了。”
鹿山听话地将火把熄灭,然后跟着二爷进了木门。
木门的后面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石洞,几乎能容下数百人之多。没有灯,鹿山只能凭着鼻子闻出来,藏在这里的是那一千石的火|药。
“这就是你说的那一千石火石。”鹿山道。
二爷随口“嗯”了一声,“整个石壁都涂了生桐油,防潮防腐。”
说着便走过去,掸了掸铺在火|药上的破帆布,掀开后,是铁制成的箱子,整整齐齐地摆开,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箱。
“这些火|药要怎么运去穹顶?”
二爷道,“唔……好问题。”
“你还没想好?”
二爷笑了笑,“来之前没想好,方才走这一路,倒是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二爷走过来,揽着他的肩膀走出了石洞,他重新点燃了火把,将木门关好,然后长出一口气,“里头闷得慌。”
“你快说。”
“不急。”
“怎么会不急?”鹿山沙哑急促道,“一个月就快到了,王爷需要穹顶里的三千六百人。”
“咝……”二爷的眼神倏地一冷,看向鹿山的身后,“嘘——”
鹿山猛一顿,像是立刻反应过来似的,旋即转过身,黑漆漆的甬道里站着一个人——
二爷看着鹿山,笃定道,“他跟了你一路。”
鹿山猛一震,盯着黑暗中的人,冷冰冰地说,“你跟踪我。”
祝寒烛走出来,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瞳孔中一瞬即逝的火光,被黑暗吞噬。
“我放的长线,果然钓到了大鱼。”祝寒烛迎上二爷的目光,阴寒道,“你躲我都躲到萧人海的总督府去了,贪生怕死。”
二爷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多年不见,祝四哥怎么一见我就骂人。”
“少这么叫我。”
二爷不愠不怒,“那日龙王庙前,是你派人杀我,追到巷子的?”
祝寒烛像是被逆着拔了鳞的龙,阴狠道,“是,可惜棋差一招,让你被萧人海的人抢先了一步。”
二爷靠在墙上,将刀收进鞘,好端端地绑好在腰间,这才抬起头,温和地望着祝寒烛,“四哥……哦,抱歉,怪我一时改不了口。咝……祝先生抓了我,打算怎么处置?”
祝寒烛阴毒地望着他。
二爷继续道,“让我想想,我在你眼中是恨不得剥皮抽筋的罪人,这种人最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可是据我所知,祝先生您是正人君子啊,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您都嗤之以鼻。”
祝寒烛重重地“哼”了一声,“祝某宁可做那阴险小人。”
二爷认同地点了点头,“好。祝先生宁肯为了一己私怨、为了还未有定论的‘真相’杀了我,毁了祝家几代清誉,也不愿顾全大局,彻底查明真相,还死去的鹿云溪一个公道。”
鹿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祝寒烛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二爷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按在墙上,“你闭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鹿山嚯地上前,抓住祝寒烛的手,“放开他!”
祝寒烛抵死地按住二爷,冲鹿山低吼,“臭小子,滚一边去,我跟这姓烈算旧账。”
“呃……”二爷轻咳了一声,难耐地吐出一口气,对鹿山道,“你去上面,这里憋得慌。”
看鹿山未动,二爷便又补了一句,“没事,他不敢动我。”
祝寒烛就像那木门里头、随便一捆被点了捻子的炸|药,“你说谁不敢?”
鹿山上前一步,提醒祝寒烛,“王爷的话,你不听了么?”
“听啊,”祝寒烛每说一个字,就咬狠一分,“但是王爷也没有告诉我,不让我手刃仇人。”
“鹿山。”二爷道,“听话,上去等我。”
鹿山站了片刻,看了祝寒烛一眼,眼神像刀子似的,剜进祝寒烛的心里,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二爷见鹿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这才回过头,眼神倏地一冷,“放开。”
“……”
下一刻,二爷二话不说,左手钳住祝寒烛的右手手腕,右手拧住他的左肩,手下猛地一用力,对方猝不及防,扼住自己脖子的左手猝然一松,二爷捡着时机,右腿上前,用力回勾对方的左膝盖,只听“呃啊”的一声低吼,祝寒烛的身体一个踉跄,再被对方猛地一个反转,“哐”地猛撞在墙壁上,二爷用右手的前臂顶住祝寒烛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桎梏在石墙上。
“好你个……”
二爷叹了口气,沉声道,“十多年了,四哥还是输在这一招上,没长进啊。”
祝寒烛被对方扼紧了喉咙,没来由地一阵急喘,“卑鄙。”
二爷冷笑,“我卑鄙?你我谁卑鄙?龙王庙营救靳王那天,你险些坏了大事。”他猛地一撞,放开了祝寒烛,往后退了半步,低吼,“萧人海那天派出了五百名死士,各个以死相逼,若不是我让葛笑暗中在湖底布置了混江龙以防万一,趁乱炸了官船,你祝龙今天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我砍!”
二爷狠厉地盯着他,“那天的东河上,稍有一步错,靳王就出不了云州。而你头一天答应了我什么?!隔天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带的那些人不去咬敌人的狗,反倒跟我窝里斗!”二爷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祝龙的衣领,将他一把按在石壁上,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低吼道,“祝龙,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一次,为了报仇不管不顾,不将王爷的生死放在心上,有恃无恐,任意妄为,我就提前送你去见鹿姐姐,到时候你一事无成,看她九泉之下愿不愿意见你。”
说罢,二爷猛地一放手,将祝寒烛往墙上一撞,然后退了半步。
祝寒烛喘着粗气,他盯着对方的双眼,那双阴寒至极的瞳孔中,似乎莫名地漾起一种悲戚,那是一种锥心蚀骨的痛处,就好像在为曾经的友人敬上最后一杯酒,从今往后,你我再生死无往了。
一瞬间,祝寒烛的眼前似乎重叠了这个人年少时的样子,那时的他鲜衣怒马,偶然从山上策马疾驰而下,他勾着他的肩,笑说经年累月中自己逐渐消磨的少年志气。
他教他保持这份少年意志,至死无悔。
他也答应了他,然后转身一笑,那一笑淡了天边的云霞。
一片情深义海,他祝龙,赢这一刻,输尽半生。
祝寒烛的心中有一瞬间的犹疑不定,他急喘道,“是,那日我没有守约,龙王庙前,我临时起了杀心,我想着趁乱杀了你一了百了,往后见到王爷,要杀要剐,就随便他。”
二爷眼神一凛,“愚蠢。”
祝寒烛反唇相讥,“但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端的是一副好人相,做的全是些见不得光的事,别装了,假惺惺。”
二爷脸色一沉,看向祝寒烛。
祝寒烛狠道,“咱们两人的账,破城后再算。要是破城之时我不幸战死,我就去做几年的厉鬼,熬到你死了,我再去投胎。”
二爷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一暗,“四哥,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祝寒烛一震,没有回头去看他。
“莺舞雁肥,天高海阔的大好河山,是你说的。”
祝寒烛艰难地叹了口气,“是我说的。我还说过,大战之后,我们十八人同去,那会是一处莺舞雁肥,天高海阔的大好河山。”
……可是那一战之后,十八个人,独剩下几个?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罢了,既如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二爷忽然感到心力交瘁,他叹了口气,只能整理思绪,重新回到“破城”的事上,“你跟我过来。”
二爷再次打开了紧闭的木门,将祝寒烛领进了火|药洞。祝寒烛走了一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状况,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二爷:“我需要你的人,将它们运出去。”
祝寒烛听了这话,也跟着收敛了心神,努力将与这人的恩怨情仇暂抛脑后,“不能用我的人,目标太明显。你的人呢?”
二爷想了下,轻轻蹙眉,“用不了。”
祝寒烛讥讽道,“哦,我想起来了,万八千的事还没收拢吧,你如今也是腹背受敌。”
二爷扬了扬眉,没接他这话,“废话就不必说了。东西都在这了,你想个办法,避开萧人海的耳目,将这些火|药运到天命书院,天命书院你应该知道。”
“知道,程继让的地方。”祝寒烛点头道,“交给我。三天后,你叫人去天命书院接应。”
二爷又道,“这趟就别让鹿山去了,我要他办别的事。”
祝寒烛有些不舒服,“怎么他要听你号令了?他又不是你的人。”
二爷走近祝寒烛,莞尔道,“他是王爷的人。”
祝寒烛吃瘪,喉咙里像是吹进了陈年的沙子,“你少拿王爷压我。”
“怎么不能?”二爷低声提醒道,“从王之命,是为臣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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