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二零八章 暖衣

二○八、暖衣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盲庄,没有看到条风楼。”靳王将这句话的落点放在了最后三个字上,且咬得很重。

二爷眼神一凛,“说下去。”

靳王缓道,“据说,条风楼是蓝鸢镖局临时设在北边的一个据点,蓝清河将起鸢令设置在这里,一定是有他的目的的——盲庄香集,闻香百里。我和五哥在盲庄待了一天,查了这座庄子,但是如今正值盲庄香集开市的日子,但整个庄子不见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商贾们来过的迹象——应该是因为杨辉带人早就已经驻军于此,早已将方圆百里的人都驱赶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事,盲庄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出现了一个以香粉为主的香集?真有人在战乱年间,跑来这个地方做香粉生意么?这个集市倒是和一个地方有些像。”

二爷瞳孔一缩,全身颤了一下,紧跟着说,“丑市。”

“没错,就是丑市。”靳王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却极有分量,“五哥说他所得到的信息,蓝鸢镖局最后出现的地点在条风楼。我们夜探条风楼那天,整个盲庄中街,只有条风楼的二楼西间点了一盏油灯。”

二爷立刻了然,“这是要引你们过去。”

“是,引我们过去,却空无一人。”靳王又道,“季卿,你能想象吗,整个条风楼都像是一座‘鬼楼’,西间那个点灯的房间里,我们发现了四哥的鞭子和匕首;随后,我们一楼遇到了暗算。”

二爷吓了一跳,“什么暗算?”

“不知道触碰了某些机关,从四面八方的墙缝里射出来许多细小的针,这些针上没有淬毒,但若是射进身体内,足以致命。后来我们发现,这些针触发的机巧就是莲花更漏。”靳王神色严峻,却因为怕二爷担心,没将遇袭的事情说得太清楚,“随后我们逃了出来,在后院的地井里发现了一座刑房,里面发现了七八具死掉的蓝鸢镖局的镖师。这些镖师都是蓝清河从岭南带过来的,一定是被关押在此,遭杨辉的人用刑,随后不堪忍受,死于此地。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杨辉愤怒到接连杀掉那么多蓝鸢镖局的人,他们有什么仇恨不共戴天?后来,我在隐藏的墙壁角落发现了四哥留下的信号,跟着这个信号,我和五哥找到了盲庄半山,发现了盲庄半山的火信,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条风楼里暗藏玄机,条风楼后还有关押犯人的地牢,盲庄香集……”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又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的身体泡在温热的水中,整个人飘飘忽忽,腰间酥软,然而脑子却是清醒的,他猛然间神色一变,立即看向眼前这人,“难道是你发现梅花图上的秘密了?”

“没错。”靳王盯着他,仔细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在暗处看着我们,就等我找到玄机,然后他们再冲出来,将我们一网打尽。人人都想要咱们手中的这幅梅花地图,我不得不防。况且,当时那种情形,我们一心惦记四哥,实在没有功夫去理会这些。我一旦开启条风楼的机关,那些暗藏在深处的眼睛势必要将我们诛杀在那个楼里,图我已经趁机毁了,杨辉肯定得不到它,但是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得到这个东西。”

二爷恍然道,“所以你尽快带着老五离开了条风楼,直接去了盲庄半山。”

二爷微微侧目,脑中迅速梳理了一下他接收到的信息——如果盲庄的香集和丑市的性质是一样的,那么,整个北疆所能“买卖”活人的据点应该就又扩大了,从云州城的西山穹顶往南,沿着桑乾河到盲庄,这一条行船的水路也同穹顶一样,隐藏在了暗无天日的淤泥中。

“你要不要与我探一次盲庄?”靳王凑近他耳边,轻声问。

二爷侧目看着他刀削一般的俊脸,一时间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什么时候?”

“这么乖……”靳王受宠若惊,当即笑了一下,“你这是逆来顺受,还是夫唱夫随?”

“你……”二爷冷不丁被他一闹,也不管自己在哪儿,本能地想找词儿骂他,却发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倒也没什么威慑力,于是只能蓄了力气侧身往边上跑,倒是在靳王倏而松手的时候,叫他转身逃开了。

二爷随即撑着岩石两下跳上了岸,随手抖了件一旁干爽的寝衣披在身上,然后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笑着看池子里的人,“殿下慢慢泡着,我先走一步。”

靳王咬了咬牙,看着那人仔细地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长发湿润地贴在他的背上,印出一滩水印,他的腰间系着自己的腰带,一双眉眼也是惯有的柔和淡漠,只那裂开的领口冒出的热气是灼心烫人的,这一人站在岩洞中,周遭都是滴水的冷岩热汤,一番景致看在旁人眼中倒是没什么,但是看在靳王眼中,倒瞬间将他心底的鬼火点燃至最高,也不知怎么,身上心里忽然都有些难忍,觉得前夜的自己少吃了几回,着实吃亏,尽做些亏本的买卖。

于是,靳王殿下用惯了的那套耍惨卖乖的本事再一次娴熟登场,他捂着上臂上的擦伤,趴在岩石上,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嘴里吐出或低或高地呻|吟,“那个……可疼,你刚才跳出去的时候弄伤我了。”

“少来这一套。”二爷不由地笑了笑,将那人的衣物拿起来,随手放在池边,“洗好了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可我伤口疼,二爷给我穿衣吧。”靳王马马虎虎地哼了一声,又开始喊他。

二爷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捂着手臂,脸色却极其正常,没有半点失血疼痛的征兆,整个人就是“装”的,他便不理不睬,头也不回地往洞外走去。

结果,他在洞外站了片刻,也没等到那人出来。林中透过微光,太阳升了起来,他抬起脚想往回走,却又碍于面子,不想走回头路。又半柱香后,那人还不出来,他便再也忍不了了,抬脚又一次回到了洞中,然而却没见着人。

他神色一变,赶忙快步到池边,喊了靳王一声,然而水底没有动静,天上地下也不见人。他便开始紧张起来,往后退了半步,刚要转身,忽然身后被人一扯,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脚下重心不稳,猛地被那人揽着腰扑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

两人几乎叠在一起栽进了水中。

那一瞬间,二爷感觉自己整个人“嗡”地一声,像是被滚热的岩浆烫了一下,全身的皮肤几乎像是裂开一样,瞬间刺激得他在水底颤栗起来,方才那逼人的气息忽然靠近,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面那人便将热气渡到了自己口中,然后在这样滚烫的泉水中,交换了一个深长激烈的吻。

那所剩无几的气息交叠在唇间,在窒息感袭击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久违的幻象——烂漫的野花、清澈的湖水、红鬃烈马、晨曦远照……

那是一幅美到极致的画面,霞光将乌云隐去,只留下令人向往的热忱。那些故人都还在,自己爱的人也在,前尘旧事和眼前的人一旦重叠,那冲击力便有些难以承受,他在抵死的急喘中被人捞出了水底,然后整个人如一滩烂泥一样跌入一个滚烫的怀里,眼前的霞光才渐渐散去。

靳王的眼神从紧迫到平复,几乎也就在自己睁开眼地一刹那——

“你……咳咳……”

靳王什么也没说,只是猛然将自己紧紧地搂进怀中,吓得全身颤抖,“我错了,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会晕在水里,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二爷轻叹一声,感觉离体的魂魄这才又重新回来,“你的手……”

靳王手臂上的伤口这回是真裂开了,应该是方才动作太大,太急迫的时候抻破了,“没事,流点血教我涨涨记性。要打要骂,随你。”

二爷笑了一下,问他,“你方才躲哪儿了?”

“外头。”靳王低下头,沉闷地说,“那个甬道里有个岔道,你过来的时候应该是没看见,我是等你进洞之后,又从岔道跟着你过来的。”

二爷无奈地看着他,“你多大了?”

“二十三,不到。”

“二十三?”

“虚岁。”

“……”

靳王一时间有些局促,再次确认了一遍,“你真没事?”

二爷摇了摇头,刚想把他推开,却又一次被对方压了回来,二爷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地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你。”靳王不依不饶,继续犯浑。

二爷愣了一下,“什、什么?”

……

结果还没等那句“混账东西”骂出口,二爷的嘴又被人用什么柔软的东西封死了。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方才刚刚穿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剥落,成团地在水面漂着,不一会儿便被暖波荡到了岸边。

身体被挤在靳王和岩石之间,他的长发散在肩上,有一缕被那人挑起来,故意缠进了自己口中,轻轻地咬在齿间。

……

破口而出的对话听起来带着支离破碎的快慰——

“等、等下……”

“他们不敢进来。”

“衣服……”

“我的衣服给你穿。”

“咝……”

“我不知轻重,你自己把握分寸。”

……

最后,二爷终究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从水里出来的,他整个人如坐云端,又从高穹陡然间下坠,泉中一番**,将心绪搅|弄得翻天覆地。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样累过,直到自己被安安心心地放回被子里,贴着那暖热的身子睡下,他的脑子都还是混沌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靳王小心翼翼地贴着对方汗湿的脖颈,明知故问。

他倒真像是个犯了错、前来负荆请罪的少年,这些年于庙堂疆场之上的历练不过是在他身上镀了一层磨砺许久的“茧”,一旦寻到那根线的源头,一点点将它包裹的缠绕解开,他就会露出里面鲜红的骨肉,让人不忍苛责。

“凑合……”二爷力尽般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从心口到指尖都是暖的,四肢产生过的剧颤将他那颗本来不怎么热乎的心脏彻底点燃了。他原本认为自己不该拥有、不敢肖想、又不能放纵的情绪在长久的纠缠与桎梏中瞬间爆发,终于在心口上、原先那若隐若现地梅枝深处,再次开出了一朵荼蘼的花蕊,然后如楔子般死死地钉在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里。

一旦明白,他便不再纠结于往日种种,便忽然懂得,行风月之事,有时也是一种发泄和解脱。

靳王在一旁规规矩矩地躺着,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当然不清楚对方心里正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你不骂我……是不是憋着后招?”他忐忑地问。

二爷不由笑了一声,无奈道,“我在你眼里,这么吓人。”

靳王挑了挑眉,说,“毕竟二爷统管三峰十二寨,您要是脸一黑,我们各个忐忑不安,即便这些年我随军征战,也经常听说鸿鹄新订的规矩,论规矩数量,别家是从来不能跟九则峰相比的。”

二爷听出来他是在拿自己调侃,转移火力,也没力气追究,便就着他这话道,“即便三令五申,定了那么多条规矩,他们该犯的错,该挨的鞭子还是一下没少。”

“你用给人看病的方子喂狼崽子,它能好吗。”靳王好笑道,“你是谁,你可是烈家的二将军,是燕云十八骑的前锋主将,你拿治军的法子管匪,还能将鸿鹄制霸一方的脾性改了,硬是将山里一滩浑水由黑转白,这是你的本事。”

“少挖苦我。”

“哪里是挖苦你。”靳王转个身,将他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边说,“我知道你难过。”

“……”二爷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让我手刃兄弟,我心疼。”

“我懂。”靳王将他搂紧,抵死地叹了一声,“我也心疼。大哥去年第一次来王府、为了马镖的事情为自己求情的时候,拎着的是一坛他封在酒窖里二十年的老酒,他说是留给我娶媳妇用的。”

“别说了……”二爷终于抓住他的手,拼命地喘了几口气,仿佛脱力般地跌入那片深海中,“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

“你没有错。”靳王安抚道,“三百二十条人命回不来了,况且,当时你让他三刀,他招招不留余地,是他先拔刀的……”

从盲庄半山上忍着的这口气,终于彻底舒了出来,二爷往他的怀里凑了凑,贴着他的胸膛,轻柔地说,“别吵我了,好多天没睡了,让我睡一会儿……”

“好,睡吧。”靳王用手心蒙在他的眼上,不出片刻,那人便呼吸平顺地睡着了。

这一回,有风无梦,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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