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血骨
靳王这经常冷不丁冒出来的混账话若是放在往日,势必是要被训斥的。可如今听进二爷耳朵里,竟然刺激了他心中的某一处血点,倏地一下激得他满身的血管热络起来。只见他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将那递到唇边的鱼肉抿入口中,细嚼慢咽,最终吞咽下去,那股热气顺着甜香的鱼肉,混杂成不敢细品的情动,撩拨着他长此以往分外太平的心弦。
二爷无意识地伸手,想去碰薛敬手里的竹签。
“你不会剃刺,回头再卡着喉咙。”靳王挡开他递过来的手,不慌不忙地继续将那些细小的鱼刺一点一点从鱼肉中剔除,一边动作一边无意识地抬起头,却忽然撞上了对方滚烫的眼神。
薛敬笑了笑,凑上前,盯紧他灼热的目光,觉得这人与往日不太一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二爷遮掩似的,将目光移开,又问,“你想说什么?”
薛敬觉察出他的神色,却也没有戳破,而是徐徐道,“季卿,你不觉得朝中关于北伐的手伸得太长了么。”
“怎么讲。”
“自从去年七月底北伐之战开启,朝中有些人就按捺不住了,并不是往死了搅浑水,就是不断地出奇招。郭业槐就不用说了,他老谋深算,没安好心,从幽州与我对立就看得出来,如今大本营又添几个祸害——穆争鸣、李潭……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爷浅笑一声,“我早在回头岭之后就告诉过你,你手刃莫音,将他斩于断头崖,还网开一面,大赦叛军,你一战成名,能力已不容小觑。朝廷里的人呐,他们分着派系,往军营派了这么多祸害,明面上是为了为北伐之战添砖,实则是为了制衡。他们不能让殿下一家独大,一飞冲天呐。”
靳王微微蹙眉,意有所指地说,“可是……我于那个位子,并没有一争之力。”
二爷没有立刻回他,而是动手拿过他手中的竹签,学着他的动作将那块鱼肉中的刺挑了出来,“你看这些绵软的小刺,他们扎进雪白的肉里,不碰它不痒不疼,但是一旦无意中吞进喉咙里,又觉得又扎又痒,若是刺再硬些,扎得再深一些,说不定还会要人性命。而北方这些大大小小的城池、还有守卫这些城池的官员、将领和战士……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扎进软肉里的刺,除非分筋动骨,否则很难将它们全部剃除。”
“他们要将我们全部剃除?”薛敬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二爷随即将那竹签放在一边,食指轻捻,将那抹淡笑隐藏起来,“你看这整条鱼就像是咱们正在镇守的南朝北疆。而你,十年前只不过是一个扎进肉里的绵软小刺,他们本来以为你被封在不管不问的封地上,便从此成不了气候,于是没人在乎,更没人管你,任你像野草一样自然生长。直到有一天,他们忽然发现,你这枚软刺竟会学雨后春笋,从鱼腹深处穿出来,然后长成一尾春鱼,一旦破冰而出,就要一跃龙门。所以殿下,朝中派出的手可不光是要在必要的时候起监督的作用,还有一点是我不曾告诉你的。”
“你是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层意思——有人要收买人心。殿下,你我都是他们眼中的刺,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我们已经扎进了这块浸油的鱼肉里,他们想手起刀落,却发现为时已晚,再也不能轻易将你我剔除了。所以不管是穆府的人、李潭,还是如今的郭业槐,想必他们如今都不敢轻易动你——既然不能赶尽杀绝,倒不如为己所用。”
靳王深吸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朝中穆府一脉连着太子,李潭不明立场,那郭业槐呢……”
二爷徐徐道,“殿下,如今说这些为时尚早,他们对你暂时也仅仅是试探,各家如今都在观望,咱们不必那么快速对这些人下定论。况且,你我多年不在朝中,十年的时间足以葬送一个时代,格局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静观其变吧,如果有人要招揽你,也定会从你身边的人开始。”
靳王顿了一下,道,“所以……先从陈寿平下手。”
二爷撑着额头,慵懒地笑了一下,“陈寿平这个人不好招揽,他们先做尝试。退一万步讲,如果陈寿平就是不肯答应,那么他们就会从你身边别的人身上下手。”
“照你这么说,朝中势力要是给我‘好处’,陈寿平若是拿不下来,他们就会绕过他。”
二爷没有点头或是摇头,而是继续说,“殿下方才说什么来着,你说陈寿平本不像我说的那般耿直木讷,也对,其实对于朝中格局的变化,他比我们清楚,隔年回京述职,人家都拎着礼金,将宰相府的大门都撞破了,他却还跟瞪眼瞎一样,一门心思只在乎他的兵、他的城。他非是不懂,只是因为他不愿与那些人左右逢迎,活得执拗耿直。凡事又不如我算计得深,遇见了事儿非要让他去斡旋,他做了就跟没做一样,总给你留下个尾巴,当做把柄握到别人手里。当年九龙道大战的前几年,他因为在回京述职时得罪了人,就被调离北疆,跑到了西南边陲白白拉了五年的磨,等他性子磨平了,再被调回来的时候,北方已经变天了。”
“除了会招揽陈寿平,还有吗?”
二爷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河边那团幽火,觉得那火苗比周遭的河水还要阴冷,“有,也没有。”
“此话怎讲?”薛敬莫名地问他。
“你身边的这些人,做事皆有私心,不管是谁。即便是我,也带着一份私心,既然有私心,就一定会有破绽和弱点。”二爷伸出手拨动窗棂上的木刺,轻声说,“陈寿平其实想得很深,我说的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全都明白,就是不屑于此,所以才每每听到我说他,就一副被戳到脊梁的样子——他询问□□青和胡立深两人的问题,其实就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想知道……谁的心更近,谁的更远。”
薛敬没有说话,而是微微眯眼,将这句话嚼碎在舌尖,没有接话。
“殿下,等云州一战结束,靖天的风就该吹来了……”
“不是已经吹来了么。”薛敬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云城驿站那一次就是一场引风的冷火,出现在火光中的几方势力,咱们都不了解,但势必是冲着我来的。”
二爷侧目看了他一眼,“你说得不错,靖天的风确实早就已经吹来了,咱们需要早做准备。”
“明白。”薛敬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他,“往日我没有想过要与人争抢,可如今我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一旦有了定要守护的人,便是有了牵挂,这种牵挂能化作无坚不摧的顽石,也能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从今往后,不管刀山还是火海,有人递刀,我便只能硬闯,催刀断石,不能回头。”薛敬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他,他那眼神焦灼而热烈,就像是在专注地盯着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斗,任凭日月轮转,亘古不休。
二爷连忙别开目光,仿佛是担心被他那炽烈的目光灼伤,却不料下一刻,他的身体被这人猛地扯了起来,三两步便拖着自己扑向了床上……
“咝……”二爷微微蹙眉,接近着,自己就被那人三两下拨两了个干净,吓得他连忙摸住薛敬的手臂,“等等……”
薛敬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从床脚勾着被子,“哗啦”一下将自己和他裹在一起,然后用那冒着热气又都是冷汗的手心贴着二爷的腰线,用指甲一寸一寸地抠挖他身后的皮肉。
“呃……”
这一招于他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在幽暗狭小的空间里,皮肤下触感散发着迷离的快意,几乎将遮住的所有触感都放大了数倍。他有些难耐地动了动身体,却发现此时无路可逃。
“我瞧着二爷说够了,也吃饱了,身上更是暖和,要么咱们睡觉吧。”薛敬笑了笑,故作不在意地贴着他,但又担心压着,所以没将全身的重量压下去,可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亲昵感让人愈发心痒难耐。
这人还若无其事,极其循规蹈矩。
今日一反常态,二爷全然没说让他“下去”的话,倒是维持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倒让对方疑惑起来。
“你今天竟然没赶我……”薛敬往前凑了凑,盯着他迷离的眼神,笑着说,“怎么回事?今日不对劲,李世温和胡老爷子一回来,你就不太对劲,我……”
忽然,二爷抓住时机,猛然间在被子里勾住他的腿,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此刻不想提旁人。”
这句话像是吞进了烧红的炭火,噎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薛敬不挣扎不动作,只盯着这人的眼神,惊觉他今晚一反常态,低哑地问,“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二爷深吸了一口气,难耐地低叹了一声。
薛敬猛然抓住他的腰,读心般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胡老爷子将船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独独绕开了我,想必是你的意思。”
二爷轻轻蹙眉,将目光别开,“我这老毛病犯了,将‘讳疾忌医’用在了你身上。”
薛敬心里猛然一紧,“你又多想。”
二爷叹了一口气,“时间紧迫,我控制不了。”
“你要学着将自己与天下分开,不要将它们揉在一起,到头来留下一条通天大道,却连方寸之地都不留给自己。”
二爷有些决绝地说,“可大多数时候,血和肉是分不开的。”
“分得开。”靳王盯着他,二爷那英俊的眉眼隐在昏黄的夜灯中,光影闪烁在他的瞳孔里,让人今生今世都移不开眼,“我这颗心一劈两半,一半许给你,一半许给天下——”
“——而你也是我的天下。”靳王沉声说,“我凭借这副血肉之躯,许你千生万世,你应是不应。”
二爷全身一震,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千生万世之后,等你我尸骨成灰,血肉分离,你还会在意今日种种吗?”
二爷唇间翕动,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还在意如今这些,你看着我——”靳王微微蹙眉,逼迫着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我生不逢时,没生在太平盛世,注定此生聚少离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我拼死打下的疆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长眠于故土,冢中血骨不受外族侵扰。”
那又何必在意其他,以心血养铸的故土,终究滋养离人。
二爷窒息般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脏急跳了几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直觉这人全身上下都像是一块炭火,与往日冷如寒冰的身体全然不同,靳王不禁轻笑一声,“二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夜随便你。”
二爷忽然愣了一下,不断压制的心火猝然间腾空燃起,他抵不住地急喘了几声,伸手托住那人的后颈,窒息般地吻了上去……
几乎要将自己的魂魄一并揉烂在这腻人的夜色中。
……
心火烧到最后,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月事弄得迷离涣散。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这场疯狂的欢|爱中活下来的,整个人沉溺在失去掌控的快意中,几乎断送了他所有纠结的意识,这样抛却自我、纯凭本能的欢愉,有生之年都不曾见过。
窗外的渔火漫漫闪烁,已是后半夜了……
“不是说今夜随便你么,怎么临阵前变卦了。”靳王轻柔地按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脖子,哑声问他。
二爷轻叹了一声,简短道,“懒……”
他这原因令人哑然失笑,不过吃饱喝足的靳王殿下此刻不敢造次,只能忍着笑起身去倒水。等转过身,就看见那人倚在枕头上,盯着一处发起呆来。
“喝水。”薛敬将一杯温水递给他。
二爷接过喝了两口,这才想起方才没说完的正事,“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在意这些。”
薛敬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接上了他前半夜没说完的话,便靠坐在他身边,笑着问,“我方才挺卖力的,你都不困吗?”
二爷看了他一眼,“浑话。”
薛敬故作惊讶地说,“不够卖力吗?”
“……”
薛敬执意搂着他,“你能不能学人家一次,别事后就是家国天下。”
二爷失笑道,“殿下方才说的话,我记下了。”
“我说了上百句,你指的哪句。”薛敬凑上前笑着说,“你也与我说了上百句,我也记下了,尤其是那声——”
“闭嘴。”二爷忍不住打断他。
薛敬低头笑了一阵后,终于收回笑意,他清了清嗓,这才正经问道,“那是哪句。”
“你我拼死打下的疆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长眠于故土,冢中血骨不受外族侵扰。”
薛敬苦笑,“我说了那么多情话,你只记着这句。”
“我是活在疆场上战士,你是战士们要守护的人。”二爷转过头看着他的眉眼,“殿下,一个月后破城,不能再拖了。”
“一个月?”薛敬一愣,“一个月哪里够。”
“一个月够了。”二爷恢复了一惯的神色,冷静地对他说,“睡吧。”
“不是,我说……”薛敬刚想捞他,却见那人翻了个身,将背朝着自己,不管怎么碰他,他都不再言语。
薛敬坐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前半夜的力气算是白费了,这人怎么说变就变,翻脸比翻书还快,连个商量的机会都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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