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杀神

二十八、杀神

“故人重逢?”

萧人海走进生杀帐,透过翻飞的帐帘,四周火舌蠢蠢欲动。

夜浪翻沸,一阵变了调的骨笛声忽而飘进帐内,似乎在诉说雪松林中刚刚结束的战况。

乔刚看见萧人海走进来,连忙松开万八千,顾不上正绕在他脚腕上的小青蛇,匍匐着,跪爬到萧人海脚下。

“大人……”

萧人海的靴子是上好的虎皮金纹靴,干净得好似没踏过雪一样。

可是乔刚扑过去时,脸上的脓血正好溅在靴面上,萧人海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脸谄媚的乔刚,皱了皱眉,“脏。”

乔刚抖了一下,慌忙往后撤了几步。小青蛇似乎也嫌他脏,从他腿上绕下来,回到二爷身边,盘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人海甩了甩脚,就好像欲甩掉难以忍受的蛆虫。

二爷看向他,微微一笑,“大人终于来了,烈某等您挺久了。”他侧头看了一眼角落里趴着的乔刚,扬了扬下巴,“这是您的人吗?”

萧人海冷笑一声,眼神古怪,却没有答话。

乔刚连滚带爬地凑过去,哆哆嗦嗦地说,“大人,在下对您一向忠心耿耿啊,蛰伏鸿鹄三年,就是为了今天啊大人……”

萧人海颇不耐烦,将乔刚一脚踹开,阴鸷道,“今日若是呼尔杀先一步踏进这里,希望你说的是同样的话。”

乔刚蓦地一缩,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未敢再提一个字。

萧人海不再看乔刚,刻意收起了那抹阴凉的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嚢,往空杯子里倒了两杯酒。

“自备薄酒,就不起将军这的封了。”萧人海将酒杯递过去,“特意从云州带过来的,给将军忆忆旧。”

二爷接过酒杯,在指尖盘玩片刻,低头闻了闻,霎时被那股刺鼻的酒味熏了一下,他没有喝,而是当着萧人海的面,以半圆形洒在了自己身前。

“大人亲自斟满祭酒,烈某就借此祭奠亡人了。”

二爷的话音比帐外凛冽的北风还要冷,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萧人海,沉声道,“大人不妨直抒来意,今日你带兵袭山,到底是什么目的?”

“九年前,云州一战——”萧人海似乎并不急着说明来意,缓步走到二爷面前,垂眼看着他,“你弄瞎了我一只眼。”

他忽然将蒙在左眼上的眼罩一把扯掉,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眼眶。那里头什么都没有,只剩被刀硬生生剐下眼球时不舍离开眼窝的肉糜,长好了,还留着疤。

九年了,萧人海始终无法与这只被掏空的左眼和睦相处,他指着自己黑洞洞的眼眶,尖锐刺耳地笑道,“记得吗?我变成这副样子,全都拜你所赐。”

二爷的声音毫无起伏,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用大人的一只眼珠,祭我烈家满门以及二十万大军忠骨,便宜你了。”

下一刻,萧人海脸色骤变,蓦地摔了酒杯,一把抓住二爷的衣襟,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这九年来,我做梦都想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再把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一并挖出来,捣烂,撕碎,喂给狗。”

二爷伸出手,故意垫着自己的衣袖,一根根掰开萧人海攥住自己的手指,那将衣襟抽了出来,随意地整了整,说出的每一个字就像是擦过雪的锐刀——

“大人跋山涉水,倾尽兵力直奔鸿鹄,原是泄私愤来的。”

“你!”

二爷冷冰冰地望着他,沉声道,“从云州往富河平原,过灵犀渡口,再到鸿鹄,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而您日夜兼程,不到十天就赶到了。大人以往出征,不都要鸣金震鼓,列队仪仗么?那阵势,不比贵国大皇南征的排场小。怎么今日来我这里,只带了千人不到,还要用上吴家寨这等废物点心做开路兵,不应该啊……”

随着他每说一句话,萧人海的呼吸都要紧迫几分。

“哎哟,我怎么就忘了,您在去年底的军变中刚刚击败呼尔杀,重获北鹘‘杀神’之封,恭喜。这个封号一经褫夺便是九年,期间你们萧氏一族死的死,散的散,你自己被罚罪回祖籍为父丁忧,隐退八年不得回军。这一次,怕不是贵国大皇没人可用,只能重启萧家军,许您戴罪立功。怎么您还不长点心,赶快将落散多年的萧家旧部重整,万一再打败仗,就不是回原籍待命那么简单了吧。”

“……”萧人海不怒反笑,刻意隐压戾气,“多年不见,将军还是这般伶牙俐齿。不错,我是刚刚重夺‘杀神’的封号,只不过这封号么,都是被旁人叫出来的。我这回回来,大皇是让我接掌云州的。”

二爷微微抬眸,冷冷地瞧着他。

“云州,将军还记得吗?”萧人海直起身,刻意摆弄着身侧的马刀,摩挲着刀柄上镶嵌的半枚狼牙,“萧家军刚刚驻进云州城,还没来得及到已经荒废的帅府看上一眼,但我已经命人看住了那里,等将军人一到,随时都能故地重游。一千军——攻山鸿鹄,足够了。况且就凭你这副样子,拦得住谁?”

“惭愧,我确实谁也拦不住。”二爷莞尔,“可大人有腿有脚,有兵有马,又拦住了谁呢?是拦住了你那死对头呼尔杀,还是他手底下不听话的饮血营?”

“你——”

“饮血营乔装南下过灵犀渡口,这事,您不会不知道吧?”二爷丝毫不给萧人海说话的机会,快速道,“不,您知道,但是您拦不住,因为饮血营压根不归您管。只要那面黑金战旗扎进雲沧江岸,萧家军就连过路都要低头。不甘心,是不是?所以此番您以雷霆之速攻山鸿鹄,是为了抢占先机,势要在呼尔杀派出的饮血营抵达之前夺功!这样,您就能踏踏实实地坐稳‘杀神’之位了。”

“……”萧人海没想到,自己的心机被这人三言两语洞穿,一时竟哑口无言。

二爷笑意渐拢,眸心隐隐灼起火色,“我今夜故意遣散寨中所有兄弟,就是想看看您中不中我摆的这‘空城计’——结果您不中,倒正合我意。”

“嗯?”萧人海皱起眉,“什么意思?”

“您转头看看,鸿鹄坐落三峰之间,四面环山,就像一个正立的钵,只要一只脚踏进来,外头再来重兵围堵,您就出不去了。所以您觉得我想不想您闯进来呢?”二爷又看了一眼乔刚,口气略显惋惜,“况且,您还用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为大军开路——”

乔刚狠狠一颤。

“大人可能还不知道,这位乔兄弟给吴家寨那帮内贼引了一条不怎么好走的山路,结果他们好不容易爬上断崖,人都还没出雪松林,就葬身浮雪了。”

“什么!?大人……我!我不知道这事!”乔刚失声尖叫,一眼看见萧人海射过来的眼神,脸上和心上都已经血肉模糊了。

“临战之夜,怎么就乔刚不跑,还跟着万八千来石头房找我,就好像要亲眼见证引兵屠寨的战果一样,急着等您前来,给他记上一功;另外——”二爷指着那杯倒在案上的水酒,对乔刚说,“刚才让你喝的那杯酒中根本没加什么素兰,只是放了一些陈年的普洱茶粉,几片叶子,倒是钓出了你这条大鱼。”

乔刚嘶叫着扑了过去,万八千眼疾手快,拼命往前,将乔刚刚跨出去的腿绊住,一把将他拖了回来。

“你去死吧!你这叛徒!”万八千今日誓死也要料理掉乔刚,是以拿出了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却终究不如乔刚手段老练,被他横空劈腿狠狠一扫,万八千一脑袋撞在矮桌的桌角,眼白一翻,昏死了过去。

正当乔刚转身想去扑二爷的瞬间,萧人海快他一步,横刀力挡,隔断了乔刚的杀招——“大人……”

“滚一边去!动他,还轮不到你。”萧人海吼完,再次攥起二爷的衣襟,“烈衣,我没工夫听你废话,我今天来是为了谁,你清楚得很,告诉我,他在哪?!”

二爷挣动不得,喉咙也被萧人海死死地扣住了,“……我就知道,大人是为了‘他’来的。这个人,得之,前程似锦,失之,命丧满门……是不是?”

“你可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再问你一遍,他到底在哪?”

“杀了,九年前就杀了。”

“你——”萧人海杀心再起,左手扣着二爷的下巴,从腰间掏出酒囊,拔了塞子对着他的嘴灌了下去。

猝不及防,一壶烈酒顺着二爷的嗓子直灌进胃里,霎时他只觉心腹间一阵绞痛,激得全身血管几欲崩裂。

“呃……咳……”

心血汇集至肺腔,伴随刺鼻的腔味,他猛地侧过头,将灌进喉咙里的烈酒狠狠咳了一半出来,还飘着殷红色的血丝。

萧人海低头看着这人狼狈羸弱的模样,解恨似的,凉飕飕地笑起来,“萧某好心好意敬将军一杯酒,将军怎么咽都没咽就糟蹋了。九年前云州望月楼,这杯酒你就撑着没喝。酒能激发烈蛊,等它蔓延到四肢、吞噬掉五脏、最后戳烂心肉……你躺在那,除了喘气,什么都做不了。到时候,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舍命保下的人,被我碎尸万段。”

二爷全身没有着力点,提着半口气始终撑着手臂,不至于将全身都压在领口的那一点上,“既如此,那大人要寻的那个人,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你!”萧人海怒吼,“说,他在哪!”

“你找不到他的。”二爷倏然一笑,冷漠道,“九年了,你我手上都握着致对方于死地的筹码,你杀不了我,我也动不了你,可恨,是不是?”

萧人海到底是低估了这人斡旋的本事,就这么一个残废,瘫在地上连爬都爬不动,却还能逼得自己进退维谷,措手不及。

“将军一身硬骨,堪比万古岩川,萧某人佩服。”

萧人海捏着二爷的脖子,指骨锁紧,几乎瞬间就能将其拧断。

可惜,正如这人所说,他确实杀不了他。

蛇断七寸,而这人手中正握着他的“七寸”。九年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依然无迹可寻,他知道烈衣没杀那个人,他不敢——

“要不是因为你,我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人不人,鬼不鬼。可惜了,如今确实杀不了你,恨死我了。”

二爷从容不迫地笑了笑,“我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左右为难的杀神,你想寻的那个人,有——除非贵国全军撤离北疆,否则,别做梦了。”

萧人海冷喝一声,反手重重一摔,将二爷整个人摔翻在地——

“呃……”

因为腿脚不便,二爷落地的同时,左手肘下意识撑住地面,差点砸断了,可他偏忍着疼一声没吭。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吼声,一名北鹘兵冲进生杀帐,“大人,我们被包围了!少说有四千人,从四面八方杀进了寨子!”

萧人海转头急问,“带兵的是谁?是呼尔杀?!”

“不是!”士兵立刻回道,“是那南朝的靳王殿下。”

二爷神色一变,眉心倏地皱起,压抑的痛喘愈发焦灼。

萧人海朗声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南朝的小王爷。”他俯下身,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你说,若是他知道你这副样子当年都是拜他所赐,会怎么样?”

二爷的手不动声色地握成了拳。

“真没想到,你明明放了生机给他,他却偏要自投罗网。”萧人海低声笑起来,“既然杀不了你,那我就抓了他,再拿他跟你换我要的人。”

二爷倏地伸出手,凌空挡了一下,“慢着!”

“嗯?”萧人海脚步还未抬,似乎正等他这一声。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撑着剧痛慢慢坐直,摸了摸被摔伤的左臂,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您最好将他抓回云州,再在望月楼上吊他一次。”

“……”

二爷的声音像是擦了血的针尖,一根一根扎进萧人海的喉咙里,“大人刚刚夺回‘杀神’之位,又正巧接管了云州,根基没稳,旧部未归,就这么急功近利,前来我这里示威,敢问贵国大皇知道此事吗?您的同僚知道此事吗?”

“……”

二爷浅浅一笑,继续说,“陈寿平五万大军压兵富河,只要您敢轻举妄动,那座没人守、没人管的云州城,顷刻间就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陈寿平那人可不怎么讲道理,您若动了我们的小殿下,他即刻便要与您拼命——我知道大人不惜命,但呼尔杀呢?”

萧人海倒吸一口冷气,“你什么意思?”

“饮血营。”二爷带着血气的眼神闪过一丝刀光,“呼尔杀虽看似与您不睦,明面上军级却低您一等,需听命于您。如果您此刻没有踏进山门,而是在外作壁上观,大可以利用他派出的饮血营攻破鸿鹄,直捣生杀帐!届时,别说是我和靳王的项上人头,就算借呼尔杀的手继续转战幽州,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可惜,您太急躁了……”

说到这里,二爷遗憾地摇了摇头,“不等饮血营率闯山您就先他们一步撞了进来。如此,原本到手的先机拱手于人——你和呼尔杀都是未经允许私自调兵,他若先您一步,罪名将会更大一些,因为您如今才是北鹘军府的第一把交椅。只要您一个不高兴,往贵国大皇的耳边吹一阵风,就能扣他个‘谋逆不臣’之罪,说不定您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饮血营都能因此据为己有。”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二爷叹了一声,“那个呼尔杀,野心大着呢……您猜他此刻是不是正派人前往云州,抓您‘闲城空守’的把柄呢?您手里的那座云州城啊,陈寿平觊觎,呼尔杀盯着……简直比太岁肉还香。只要您私自带兵离境云州的消息传出去,呼尔杀转头就能在贵国大皇面前参您一个‘为夺战功,擅离职守”的大罪!大人,我好心再给您提个醒——”

二爷压低了声音,盯紧萧人海的瞳孔,“怎么您带的一千人前脚还未到鸿鹄,他呼尔杀的饮血营后脚就乔装改扮,跑到灵犀渡口大闹了一通?就好像……他们早就算到您会带兵前来,早早在这里等您似的。他派出的饮血营,到底是为了帮您解围,还是作为你此番私自行兵的监视,大人比我心知肚明。”

萧人海咬紧牙,“你、你可真是……”

他停顿片刻,终于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个人啊,是萧家军……乃至整个北鹘军府的劲敌——这么多年,无出其右。

——要么留,要么杀,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萧人海没再动怒,低头看了一眼二爷的双腿,笑了笑,“没关系,今夜留你们一命也好,帮我把北方这口烂锅的盖子揭开,让我瞧瞧你在这口锅里到底炖了些什么玩意。‘十年之期’就快到了,我在云州等你。”

走马坡上,火光突突地闪着,巨大的火舌已将周遭燃起,热浪扑面。

四千鸿鹄兵对阵北鹘军团,双方将走马坡当成了角斗场,杀声震穿寰宇。

一黑衣男子将风帽扯下,横刀一挡,一步一劈,在千人众的人墙上生生劈开了一条裂缝——他正是带兵回杀的靳王。

敌军的剑和刀统统往他身上招呼,他横刀断挡,拼死向近在咫尺的生杀帐拓开了一条血路!

忽然,从“外墙”杀来另一名高手,但见他手执利剑,挡住向黑衣男子后背砍过来的利刃,大吼一声,“王爷!你尽管往前,后面我来挡!”

霎时,千人墙聚作千人阵,人数剧增,最后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人窟!

从走马坡一路向下,铺满了耀目的火舌,远看,就像一条蜿蜒而下的火蜈蚣。

薛敬回头看了一眼相助自己的黑衣人,见他眉目凌厉,剑影如电,来不及细想此人是谁,便快速应声,左右砍劈,终于断开敌阵,一路杀进了生杀帐——

“鬼门”一开,一个黑影利剑般地杀了进来!

霎时石火炸裂,萧人海拔刀的同时,刀锋遇见尖利的血锋!

“哐”地一声巨响——两人各退半步,靳王穿过他的身侧,快步来到二爷身侧,托住他的肩,将他扶了起来。

——“二爷,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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