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三、殊途
二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一旁的墙壁急喘了几声,他的心跳极快,喉咙里卡着一团让人难受的棉絮,他拼命地咳了一阵,终于将一口血气咳了出来。他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扶着墙壁慢慢走回案前坐下。
“远竹轩……原来他就是这间雅轩的主人,方怀远。”
顾棠不置可否,他转过身,将眼底那抹柔丝隐去,换成平日那种事不关己的淡漠,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片竹海,淡淡道,“此刻二爷知道我的来意了,还会忌惮于我目的不纯吗?”
二爷停了片刻,心跳暂缓,“恕在下直言,单凭先生片面之词,我实在无法全然信任。”
“明白。”顾棠朗厉道,“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忽然要取得你的信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无需二爷的信任,我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逼不得已时,甚至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
二爷望着他,觉得这人身上似乎燃着一团冷火,只那眼神中的光是炽烈的。在溶洞初遇他时,顾棠的半张脸都被黑布遮着,他依然从这人的眼神中读出了所谓“孤注一掷”的意味。
顾棠转过身,眼神略显悲凉地望着他,“你尝过爱人离开你的滋味吗?”
二爷倏地一愣。
“你没有尝过。”顾棠的手心微微紧握,双臂抖动起来,“你没有尝过不能闭眼的滋味,一闭上眼就全是他的影子,他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骂你的样子……你甚至无法呼吸,哪怕只是动弹一下,全身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可惜啊……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能死。”他转过身,颤抖着喘了一口气,双眼血红,“他走后的所有日子,我都没有用来怀念。因我知道,往后的岁月中,剩我一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二爷看着他,惨白的唇间轻微叹了一口气。他无法深刻共情,是因为他还未曾失去,可是他太明白那种感受,因而才会更加懂得珍视相濡以沫的时光,才会明白“失而复得”简直是人间最为快意的一件事。
“我虽还未尝过,可是……”二爷顿了一下,压抑道,“罢了,不说这个。”
顾棠随即长出一口气,将所有溢出的情绪快速收敛,“说说此番回城的计划吧。顾某开门见山,也不与您藏着掖着——我的目的就是将藏在云州城地底下的那条线彻底炸开,把所有手上沾了他鲜血的人全部除掉,二爷明白我的意思。”
二爷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移到墙上的那幅画上,片刻后,他说,“顾先生,我理解你要报仇的决心,你将我救回云州城,不就是想利用我这条线将深藏在云州底下的污垢全部挖出来吗。你我殊途同归,你报仇,我破城。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云州城隐藏在背后的那条线没有那么容易惊动,此刻咱们还算是隐藏在暗处,但若你急功近利,故意暴露了破绽在敌人的视线内,这一步可就前功尽弃了,非但你无法报仇,还会将已经部署好的线和人全部摧毁,届时——”
顾棠立刻打断他道,“你说的线和人指的是远在烛山的靳王殿下吗?”
“!”二爷猛地站起身,平视他的眼光,“我警告你,别动他。”
顾棠全然不惧他的威胁,他笑着说,“二爷,你此时此刻有什么立场和底牌与我谈条件?你全身上下都是弱点,你曾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应该知道若是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敌人面前会是个什么后果,那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威胁我。”
二爷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冷声问,“先生想要什么?”
“我要你手中捏着的那张‘底牌’。”
二爷心知肚明地笑了一下,道,“你想抓住背后的‘耗子’,掀开那个‘老巢’,将里头藏着的污垢全部挖出来,只为了给方怀远报仇,所以你想与我合作。”
“差不多。”
“可我不信任你。”
“我方才说了,你我各取所需,我不需要取得你的信任。”
“但我需要。”二爷压低了声音,威慑道,“这场战,只能赢,不能输。”
“巧了。”
“不巧。”二爷冷冷地笑了一下,精明道,“顾先生,你不会真当我是三岁的娃娃吧?”
顾棠神色一凛。
二爷盯着他的那双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先生痛失爱人的遭遇,我感同身受。但是我不能孤注一掷,因我从你的眼中,没看到半分怜悯。你这样的人,一旦到了背水一战的生死关头,是会为了报仇,要了兄弟们的命的。而我要的,是尽我所能,在伤亡最低的情况下,漂漂亮亮地将这场仗打下来,而不是用上同归于尽的战术,非要奠出个城毁人亡的下场。顾先生,你仅为私仇,是可以不计后果的,但我不行。”
随着二爷说出的每一个字,顾棠的眼中慢慢起伏怒火,他的唇边忽然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冷笑。
二爷向后退了半步,极其友善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你如今势单力薄,想要凭一己之力和这些日子查来的线索,将‘金丝带’上的所有‘耗子’全部抓出来是不可能的,你势必寻求合作,寻求可以帮你报仇的人马。方怀远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而我猜……他死前一定是留了一些线索,是你看到却解不了的。就好比一个巨大的圆环,你我各走一边,都想着能从起点绕回终点,最终将那个圆环拼凑完整,将所有的‘耗子’圈在圆环中间,从而一举击杀;可惜啊……如今这圆环从中间已劈一半,不论你还是我,都只能各走一边,永远都回不到起点。”
“二爷是个聪明人,既然将道理看得如此透彻,又何必放弃与我合作呢?我这里拿到的线索,足够让你心动。”
二爷退后一步,轻声说,“但你太不可控了——你没有底线,不分善恶,无论生死,不忌杀戮。你是一柄锋利的‘刀’,这柄刀虽然所向披靡,却暂时不能为我所用。”
顾棠的眼中始终蔓延着仇火,方才稍纵即逝的温柔仿若昙花一现,那半分柔情一旦消散,他整个人便立刻成为了他手中那柄带着血的“铃刀”——只为报仇,也只剩报仇。
“这么说,我与二爷这笔买卖是谈不拢了?”顾棠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怒火,又说,“没想到二爷如此固执,摆在面前的‘底牌’不要,非要走一条迂回又危险的路。”
二爷浅浅地笑了一下,“我这人没别的用处,就一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我一旦答应和先生合作,势必会将自己的后背、还有兄弟们的性命都交给你,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会对你无条件的信任。可是先生,你平心而论,此时此刻的你,担得起我的信任吗?”
“信任?”顾棠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忍不住笑起来,“怎么时至今日,还能从一位能者口中听到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二爷,你说要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足够信任的人,可你所谓‘值得信任’的那些人,他们的手真就干净吗?”
他走近一步,压抑地提醒道,“在害死方怀远的这条路上,靳王这柄刀也不怎么干净。”
二爷收回笑意,怒意慢慢浮起,“你再说一遍。”
顾棠冷笑道,“我是说,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无条件’的信任,很多你以为清清白白的人,手心都是红色的。”
二爷看着他,沉声问,“顾棠,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棠的眼神彻底阴寒下来,“我要干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就像是浸了剧毒,让人不寒而栗。二爷慢慢呼出一口气,转头再次看向墙上那幅画,心思随之一沉。
顾棠退后半步,冷冷地瞧着他,“二爷,无名谷的溶洞里初见你时,我就曾告诉过你,你我目的相同。所以我救了你,是想将背后隐藏的这柄‘刀’彻底暴露出来,现在我们做到了——鬼门铃刀已经彻底冒头;蓝鸢镖局这条线也已经被悉数挖了出来;‘金丝带’上的九个地方也被你们找到了。如今就差一步了,只要将穹顶、丑市、云首这条线上的人全部揭开,再将三州之中所有关于这条‘金丝带’的东西全部摧毁,你我就成功了,可你为什么——”
“因我不能为了报仇,而枉顾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顾棠轻浮地笑了一下,“二爷可真是心怀天下啊,可他们呢?那些所谓‘无辜者’的性命,有没有为你老元帅献过一炷高香!那院子荒废了十年,十载清明,可曾有人进去祭奠过一次?”
顾棠字字如刀,简直像是蘸着火油往对方心口剐。
“大义凛然的结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顾棠阴冷道。
二爷沉默一阵,跟着淡淡一笑,浅声问,“方怀远也是这样与你说的吗?”
顾棠蓦地一怔。
二爷看着他,坦坦荡荡地说,“顾棠,我敬你是英雄,而英雄不论出身,只问归途。若方怀远在你口中是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位贤者,你如今为了帮他报仇,就要你的刀锋碰上那么多无辜人的鲜血,这结果,是他乐意看见的吗?”
顾棠淡淡道,“人都死了,而我并不相信幽冥之事——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缕幽魂怎么连我的梦都没入过。”
二爷心中一紧。
顾棠惨然一笑,“所有我活着,无非是将那些要了他命的杂碎全部杀了,所以你所谓破城的大局观,于我来说狗屁不通,我不在乎。”
二爷走近一步,提醒道,“这就是你我目的相同,却谈不拢的原因,抱歉。”
“好。”顾棠点了一下头,跟着退后一步,他折回案前,将那柄刀拿起来挂回腰间,“既如此,二爷请便吧。”
“你肯让我走?”
顾棠看着他,“我顾棠不是那种做不成生意就不敬畏能者的小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二爷,我欣赏你这人,也请你往后好自为之。任何时候,远竹轩的门,依然为你打开,我既然是‘生意人’,就绝不赶客。”
言罢,顾棠便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忽然脚步一滞,“哦对了,二爷回了云州城,就是到了自己的地方,你进出随意,就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小心一点,脚后跟别粘了‘耗子’的血——书房的桌上还放着一包伤药,你带着吧。”
随后,顾棠便一去不返了。
二爷在案前站了片刻,才一步一缓地踱步书房,书案上果然象征性地放了一包草药,他看了一眼,并未去碰,而是被案上的一个镇尺吸引了目光。
“这是……”
二爷神色一变,将那黄铜镇尺拿起,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的疑惑,直觉这玩意似曾相识。
二爷轻抚这枚镇尺,翻过来看了一眼镇尺的底部,只见一枚铜印清晰地印在镇尺侧下方。
“寸尺堂。”二爷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枚铜印,心中一阵疑惑。
他微微蹙眉,仿佛从顾棠最后那段话里听出了杨辉的影子。只是顾棠这人更加克制隐忍,与杨辉两人截然相反,他们一个流于表面,一个藏在暗处——然而,都一样的难以对付。
二爷叹了一口气,将那镇尺放回书案,然后转过身,快速将衣服整理好,随后快步出了门。
云城东河上晃晃悠悠漂着的一艘船刚刚靠岸。船头晃着的蓝色灯笼重新被挂上,被清风一吹,荡出些许鬼气森森的气势来。
从船舱走出的年轻人每日都会坐在船头盯着河对岸的柳树林,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林子里给出的信号。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月了,从惊蛰到清明,云州城内一片祥和,哪里有半分即将大战的危机。
然而他不知道,城外早就一片焦土,混战都不知道滚过几轮了。
这一夜,他如往日一样,坐在船头磨刀,忽然,柳树林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跟着那铃声消失,紧接着灯影晃了一下。
年轻人脸色一变,往四处看了一眼,然后慢悠悠地站起身,利落地跳下船,往那林子深处走去。他走了一阵之后,又转头去看,确认没人跟踪之后,这才扒开盖在枯井井口的石板,轻车熟路地跳了下去。
“你……”一个多月没见这人,再见面,鹿山忽然愣了一下,“你怎么弄成这样?”
二爷此刻的样子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他这刚刚走了几步,额头就全是细汗,鹿山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石壁上,“怎么回事?”
“没事,出了点意外。”二爷没去扶腹间的伤口,而是回头看了鹿山一眼,随口问他,“还好吧?”
鹿山根本没在意他的问话,“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脸色惨白地笑了一下,无奈道,“孟春兄,你一定一见到我就刨根问底吗?”
鹿山脸色不善地看着他,微微蹙眉道,“你不说就不说,我不问了。”
“欸……”二爷连忙扯住他的手臂,“不行,问都问了,你不听我也得说。”
他冲鹿山温和地笑了一下,又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咱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鹿山二话不说,立刻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问,“去哪儿?”
“去总督府,看一眼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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