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第三三二章 针线

三三二、针线

云城东街,凤栖阁。

鹿山走上旋转的阶梯,快步穿过一条长廊,推开了暖阁的门。

二爷坐在桌前,正仔细品尝桑无枝方才端进来的十几杯清茶,说是要让他一一品尝后,帮忙定个价。

门一动,二爷也没抬头,“人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鹿山走到桌前,看他面前摆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茶叶筒,再见他仔细地将茗茶的名字和价码一一写在纸条上,又细致地在纸条背面刷上浆糊,拿起其中一个茶叶筒,小心翼翼地贴在上面。

“这是在干什么?”

二爷一边忙活,一边随口答,“这几天住在人家的地方,她死活不肯收我的饭钱,我总得帮她干点活吧。”

鹿山没在意,他点了一下头,将揣在袖子里的东西放在他面前,说,“东西在这,你瞧瞧。我要是晚来一步,银三就被他杀了。顾棠出刀的时候手下没留情,当时我挡他那一刀时,他那柄刀就离银三的脖子半寸。”

二爷放下茶杯,侧目看了那东西一眼,伸手拿起,将包着它的麻布剥开,就见一片手掌大小的金箔,正轻盈地落于他的手心。这片金箔薄如蝉翼,几乎与那模糊入影的窗纸无异,仿若一阵清风吹拂,就能将这片金箔卷入风尘之中。

鹿山此刻坐在他对面,同样盯着这片金箔,略显钦佩道,“幸亏你让我紧盯银三,暗中保护他。这金箔是银三和几个兄弟给任家老太下葬时,偶然发现的。我方才回来时,顺便跟大杂院里几个跟老太太常住的人打听了一下,打从搬进大杂院起,这件衣服老太太就一直贴身穿着,破得都没个样子了,好心的大姐说帮她洗,她还疯疯癫癫地骂了人家,弄得旁人都不敢靠近了。”

二爷微微眯着眼,不禁唏嘘,“也多亏这银三心诚,他是真的心存愧意,口中并无虚言,确实将老太太当成事管着,还给她准备了寿衣,想她入土为安。要不是他好心给老太太换衣,还发现不了这片缝进衣领中的金箔。”

鹿山点了点头,“方才送银三回南角街的时候,他跟我说,这针脚缝得很细,我想落针之人是有意将金箔藏起来,我猜……应该是防家贼。”

二爷将金箔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定是那任半山当年从盒子偷偷抽|出了一张,连同那封抄录下来的信函一起,暗中交给了自己的老娘,想她在艰难的时候,能有一片金箔换钱保命。”

二爷忍不住叹了一声,这张金箔如今能在这云州城轻松置办一间宅邸,任半山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成事,所以在离城之前,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死性不改,定然还要去赌,所以给自己的母亲留了条能自保的后路。只可惜,任半山没有想到,他当年给自己母亲留下的这条‘后路’,被老太太当成了大儿子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被她缝进了贴身的衣领中,在最艰难的时候,她宁愿冻死在大杂院凄冷的陋室里,也没舍得拿出来换钱买命。

世人多逢巧事,大抵暗藏悲喜。

谁成想,这片金箔倒成了任家惨案留存下来的唯一一样物证。

“对了,你怎么知道顾棠盯着银三的?”

“顾棠一直盯着我们,当时你在屋内和银三交涉,我在门外观察南角街的情况,就感觉到有人混在乞丐中,一直注视着我,但当我去寻,他却消失了。随后,我就听见了转角的深巷里传来铃铛声,我当时以为是一个人,后来再仔细一想,应该是两拨人——那个混在人群中盯着我的人应该是顾棠,而后我听见的那声铃声,应该是故意要将我引开的铃刀刀客。”二爷脸色微沉,“顾棠一直想寻求与我的合作,好从我这里得到有关于云首的线索,就好比他那里一座山,我这里一方水,合在一起,便是一幅山水画,便能一窥山中猛虎的真面目。”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鹿山略带疑惑地说,“其实……你可以答应他,你连萧人海这种人都能合作,合纵连横之术,你炉火纯青。这本就是利己利人的事,若是我有你这本事,就不会太过在乎顾棠的目的,只要他手里握着可以为我所用的底牌。而且……从前你不会对一个人这样斤斤计较,怎么偏偏顾棠例外?”

二爷抬起眼,笑着看他,意味不明地说,“孟春兄倒是问到了点上。”

鹿山冷道,“我只是从没见你这么排外。”

二爷淡笑一阵,十分同意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在顾棠这里,确实略显排外。毕竟,他与旁人不同,而且,他曾经还救过我一命,我还没还他的恩,就这样拒绝与他的合作,确实有点不近人情。”

“那你为何……”

“因为我能确定——他是十三年前、靖天一场大火的经事人。”二爷脸色微沉,低声暗指,“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仅是‘铃刀刀客’这一层。可我看不透他,他这人藏得太深了……他不是萧人海,身上净是破绽,又有弱点供人去抓,只要稍稍用些手段,就能让萧人海暂时偃旗息鼓,给我留下抓贼的时间;他不是杨辉,杨辉一意孤行,报复心重,又心狠手辣,凡事流于表面,我只需要稍稍用些话术,就能激起他的胜负欲和决胜心,便有可能从他的举止言谈中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他更不是你,虽然你大多时候不善言辞,诸多喜恶暗藏于心,可你的眼神不会骗人,终究难掩善意。”

“所以啊……对于顾棠这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我都必须谨慎处置。起初不能离得太近,也不能太远,更不能显得若即若离,又不能桎梏他的手脚,逼退他的监视。怎么形容呢……倒有点像九则峰断崖上蜿蜒攀爬的枯藤,你斩不断他的手脚,束缚不住他的根茎,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深不见底的寒渊中爬上来,最后牢牢地将石头房子和断崖连在一起。你若一失足,他便会用根系好心好意地拖住你的身体,防止你在坠崖时摔得粉身碎骨,但又不会真正将你托上去,就让你这样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地吊着,直到你答应他的要求,愿意帮助他完成心愿。而后,他心愿大成,终于大赦天下,而你和你身后人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了,他甚至可以选择跟你们同归于尽。”

二爷慢慢呼出一口气,有些难耐地说,“所以啊,急于答应他的合作,对于我们没什么好处,那等同于将自己的‘生门’和破绽率先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又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做遮挡。若有朝真到破城那日,他为了报仇或者什么别的目的忽然反水,那结果我承担不起。”

鹿山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迷茫,“你是担心……他对王爷不利?”

“不止。这天下……分明不只他与我两人。”

二爷的眼神增添了一丝犹疑,他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

鹿山默默地低下头,恍然大悟——原来他从未真想过彻底拒绝和顾棠的合作,他只不过是想在相互探底的试探过程之中,将对方的底牌多挖出一些,这样强握在自己的手里,说不定可以在危机时刻免于被对方钳住脖子,从而想方设法地保住身后人的性命。

这人心中涂着一张轻盈的纸膜,从来并非非黑即白,他十年来游离于淬血的刀锋,若真活得直截了当、黑白分明,怕是早就被山中的狼虫虎豹吞噬干净了。他这心思倒像是用金丝缠绕而成的琉璃镜,金丝复杂多变,却足够细致透彻。

可那颗心终究是一面照见人心的镜像,大多时候思虑越深,就越是可怕。

难怪他曾随口说——“往后这些肮脏的事,就留给我来吧。”

二爷见鹿山出神,也不扰他,而是执着那片金箔,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后,起身走至窗前,往半开的窗外看了一眼——墨染的孤城随天野化镜,万家灯火映照浮屠,铺却冥冥之中遗落红尘的漫漫长路。

二爷的眼神逐渐深邃,开口说话的声音却透着一丝柔和,“孟春兄,顾棠既然要动,西山穹顶今夜势必动兵,一会儿你就带着银三的人马过去守着,务必把人给我拦下来。”

“明白。”鹿山站起身,没有过多疑问,利落干脆地应了一声。

这时候,门被推开,桑无枝走了进来,打破了幽夜间抵死的宁静。

“怎么样,价签写完了么?哟,你小子也在。”

鹿山不愿多话,侧身绕过她的时候,仿若没看见她这人。

“切!”桑无枝朝他离开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臭小子,摆脸子给谁看!”

二爷见惯了他二人这副样子,也不过多掺和。毕竟水和油各自安好,没必要非搅和在一起,于是故作不见地笑了笑,将茶筒转了圈,“倒是写完了,价格不敢虚高,本分一点,让姐姐做些回头生意。”

“嗨,没事!”桑无枝走上前,将那茶筒拿起来看了看,“字真不错,这价倒确实低了点。最近凤栖阁里蹭来了几个在衙门当差的,腰间别着镶银的皮带,有的是钱,嚷着要喝陈年的老普洱,我见祝龙在云山楼的地窖里藏了几盘,就拿了装起来,想赚他们的银子,可少说在你这价码上再多加三成。”

“衙门?”二爷眉头微皱,“前云州府?”

“可不是。我还专门让布爷留心,言语间探了探他们的底细,原来他们几个一直都是在卷宗库当差的,破城之前的一些卷宗,都存在那里。”

二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人呢?现在在么?”

“正好在呢。”

“我看看去。”

桑无枝引着二爷来到二楼的长廊,从二楼镂空的窗子里,正好能看见通顶的一层大堂,只见三个腰缠银带的中年人正坐在柱子后面的桌上听曲,那台上奏曲的姑娘手指拨|弄琵琶,一段妙曲轻音流转,绕梁不绝。

二爷侧着头,故作不明地问桑无枝,“那几个人既然常来,想必是听惯了楼中琴师们演奏的小曲儿,是哪位琴师称了他们的心?”

“就是台上拨琵琶那丫头,名叫阿兰,聪明得很,做事也细致。”桑无枝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这次运送火|药的人当中就有她一个。”

二爷又仔细观察了片刻那三个听曲的衙门客,见那几人虽然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台子上弹琴的姑娘,往人家心口上看,手还神神秘秘地伸进自己的底袍,动作摩摩索索,不干不净。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沉,对桑无枝刻意提醒,“桑姐姐要多多留心这几个衙门客,若是见他们对阿兰姑娘颇为留意,便要让那丫头好生提防。”他的声音忽然一冷,“要是不守规矩,那双手就不必要了,我瞧着剁了最干净。”

桑无枝脸色一变,“你说……你说他们要对阿兰……”

二爷看向她,“姐姐可别忘了,凤栖阁在你接手之前可是挂了牌子的东街楚馆,这三个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将你这干净地方当窑子逛了。”

“他奶奶的!布爷!!”

“在。”布爷上前一步,“三娘您吩咐。”

“敢在老娘这里动歪心思!去,老规矩!”

那布爷立刻听命,转身便去安排。

二爷淡淡一笑,往布爷那提醒说,“往后应对这种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剥干净丢到河边了事,礼义廉耻都不要的玩意,衣不蔽体最是干净。”

“好嘞。”

子时刚过,距离凤栖阁两条街市的后巷子果然传来惨烈的叫声,三名衙门客趁着阿兰姑娘离开凤栖阁回家的路上欲行不轨,被布爷带着几个兄弟逮了个正着,三个人刚将姑娘打晕准备扛走,转个身的功夫就被人套着麻袋一顿毒打,姑娘被救回了凤栖阁,三名衙门客却被扒了个干净,丢在了东河边飘着的竹筏上。

凤栖阁内,布爷将那三个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拿回房中,对桑无枝说,“果然不出二爷所料,那三个蠢货在阿兰姑娘走出东街才敢下手,姑娘没事儿,已经救回来了。那几个人惹事的地方远,根本没看清是凤栖阁派出的人打了自己,赖不到咱们这边。”

二爷走到门前蹲下身,默默地扒开那团沾了酒气的衣物,从卷着的银腰带上取下了一串钥匙,旁若无人地塞进袖筒,起身对桑无枝说,“如今世道乱,姐姐这楼里收了这么多居无定所的琴师,大多慕名而来,都是受过苦的可怜人,姐姐小心翼翼做事,却还是防不胜防。不过没关系,那几个不规矩的狗东西干吃了哑巴亏,非但没得手,还遭了大罪,就算心里憋着火,今后也绝不敢再来了。”

桑无枝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布爷正色道,“快去,把楼里的姑娘公子聚在一起,这段时间让他们都住在楼里,别往住处跑了,楼上若住不下的话,就往地下酒窖安置,云山凤栖两座楼的地底下是连着的,把中间那道石门阖上,男女分开来。再嘱咐他们不必担心,三娘养得起。”

“明白。”

二爷听了他这话,忽然间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云山楼和凤栖阁的地底下是相连的?”

“可不!”桑无枝大喇喇地说,“我刚接凤栖楼的时候也纳闷呢,怎么两个地窖竟然是连着的,中间隔着道石门,我叫了几个人拿着撬杠,一撬就开。不光这两座楼连着,前些天布爷还发现,连隔壁的茶楼和凤栖阁之间都有石门,只不过已经被泥糊紧了。”

二爷想了想,极是妥帖地请示道,“姐姐若是不嫌我碍事,能让我去酒窖里看看吗?顺便见见我那老朋友——林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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