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第三三四章 地网

三三四、地网

“不!不要!!!”林惠安终于改为双膝跪地,慌乱地磕起头,顺便涕泪横流地求饶起来,“我、我求您保小孟一条生路!!我这条贱命随便您处置!”

“随便我处置?”二爷轻揉伤口的手指稍稍一顿,淡淡地笑了笑,“林公公方才还耀武扬威,现在就跪地求饶,到底是南靖王宫出来的,头轻脚重,眼比手宽。”

“那……那你要怎么样才能救林小孟?”

“笑话,我为什么要救他?”二爷故意将自己摆在局外,意味不明地笑道,“林公公好像弄错了吧,如今这样的局面,非是我造成的——是你的主子非要你的命;是顾棠非要把你儿子的身份贡出去;是云首他们非要将你们父子俩连血带肉地送进鬼门关;又是你不愿意和我好好说话,还非要放狠话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抬起眼皮,悠哉一笑,“我也不想见你们二人死于非命,但你总觉得林小孟落在我手里,好像比落在穹顶、云首、或者顾棠手里更加可怕,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不信我心诚,又不与我配合。”

林惠安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眼珠子不断地转悠,仿佛在说……这人怎么还睁眼说瞎话呢。

片刻沉默之后,鹿山一身杀气地走过来,附在二爷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又将一个布包放在案上,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那是……”林惠安瞪着这团碎布,眦目欲裂,“那是小孟的衣服!!你们、你们杀了他!你们这些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林惠安一边谩骂,一边龇牙咧嘴地扑上去要咬,二爷忍无可忍,猛地探身上前,一把攥住林惠安的领子,将这只咆哮中的“血兽”攥至自己面前,压抑地呼尽一口长气,狠道,“没错,这就是从林小孟的后脖子上撕下来的,他如今死还是不死,就看你合不合作。你要是再嚷一声,仔细惹毛了我,我送一个真正的‘两心壶’给你儿子,让他临死前,也尝尝你那杏花酒的滋味——你想清楚了再骂。”

林惠安眼神猛然间放空,霎时将一口恶气滚油似地吐了出来,“没、没死呢……好!好!我、我配合!我配合!!”

他那一张煞白的脸彻底翻了个九重天,当即贡神一般地告饶。

二爷这才松开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林公公早些答应,何苦我费这番周折。”

林惠安早已瘫软在一边,像一堆了无生气的烂肉。

“咝……”二爷微微蹙眉,鬓边溢出细汗,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住腹间的伤处,用力压着,盲目地吞咽了几下,将不断涌上来的血气强行按回心腹,因为疼,他神色倦怠,略显疲惫。

维持着这个动作忍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有力气掏出一张白纸,拍在案上,有气无力地说,“将云州城的‘地网’给我画出来,每一个角落都不能落下——包括你知道的所有鬼门铃刀的聚集点……少一个地方,我就剐他一刀。”

“我画、我这就画……”林惠安颤抖地拿起笔,开始画图。

二爷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侧目瞧着他认真画图的样子,忽然间问,“我若想从穹顶往外运人,怎么运?”

林惠安一边擦着头顶冒出的细汗,一边好言好语地说,“您要想运一个人,我这就有门路,但您要想运三千六百人,那就得想办法,将通往城外头的那条地道打开。”

“穹顶下头还有地道?”二爷猛然转过身,略显震惊地问。

“有。”林惠安咳嗽了几声,照实说,“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当年是为了往西山运送工匠用的,只不过穹顶修好后,那条地道就被炸断了,后来那地方没人敢用,就变成了一处草场,牧人们总去。但是荒凉,没人气,那地方还有一个炸洞,是唯一一个没断掉的门,若是想往外运人,只能从那个地方走。”

“什么时候开凿的?谁下令开凿的?”

“十三四年前了……”林惠安说,“是云州知府孙蔚齐在任时,由朝廷兵部牵头,盖了工部的印子下令开凿的。”

“修什么?”

“修山。”林惠安抬了抬眼皮,颤声道,“动土修山。”

“你说什么……修山……”

猝然间,“砰”地一声巨响,心湖砸入巨石,二爷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下去。他拼命扼制剧烈的呼吸,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丝霎时变成了缝补破衣的血线,沿着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皮肉一丝不苟地重新缝补的一通,针扎一样的剧痛蔓延周身,他全身颤抖,眼前依稀全是重影。

“你怎么知道……”

“我……我见过前来牵头的那个兵部小官,三年前……在未央舟上,他与人闲聊,顺口说的,他说他当年只是朝廷兵部的一个小小郎中,第一次来云州城,就是为了修山这事。”

“他叫什么?”

“姓郭,名叫郭业槐。”

“你说谁?”

“郭、郭业槐。”林惠安攥紧笔杆,咬着牙说,“他还从我这里换了一个人出穹顶,我记得很清楚……那人叫阿七,他说他要功夫好的,我就将这个人换出来给他了。”

“为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他出手阔绰,一颗沧海游龙珠换一条贱命……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宝贝。”

二爷深吸了几口气,竭尽全力压制疯狂跳动的心神,哑声问,“珠子呢?”

“当月就交上去了,是他们派人来收的,换人命的宝贝我都封在未央舟的楠木箱里,每个月……他们都会派人来收。”林惠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哼哼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混迹在丑市,做人命买卖,为了保命,我只低着头做眼前的生意,不敢过问他们的事,能保住我儿的性命,让他不受欺负就行,我是残身,到人堆里活不成人样,只能躲在这未央舟上做死人买卖……二爷,二将军……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二爷猛然间呼出一口气,冲他摆了摆手,力尽地叹了一声。

走上楼梯的时候,他步履迟缓,似是用尽全力。

忽然,他双腿一软,在转角的地方眼前彻底一黑,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双膝蓦地砸在石阶上,喉头一甜,猛地呛出一口鲜血,喷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鹿山听见动静,快速跑下来,一把拖住他不断下坠地身体,惊吼道,“怎么了?!”

“咳……”二爷全身砸在楼阶上,一颗巨石堵在喉间,差点将他心口相连的通路堵死,剧烈的呛咳带着血气,几乎将心肺呕出来,每咳一次,鲜血就从口中呛出一些。

“快!来人!!”鹿山朝上头大吼一声,一手拖住他,一手用短刀撑住石阶,“怎么回事?!”

二爷攥住他的手臂,心口剧烈起伏,忍不住颤栗地说,“牧人谷……”

“牧人谷?”

“城外牧人谷……是穹顶另一处生门……”他一阵瑟缩,全身抖个不停,按住腹间伤处的指间溢出血水,已将白衣彻底染红。

“你!!你伤口裂了……”鹿山一把将他拖住,不由分说地将他背起,快步往楼上跑,“快!找大夫!!”

鹿山一阵怒吼,背着他,几乎一口气冲上了三楼,桑无枝听见动静,快速跑上来,见二爷全身是血地倒在床上,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失没了,一张脸白纸一样,腹间全是血。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他从受伤到现在,就没看过大夫,快点!叫人去找大夫!!”

桑无枝脸色煞白,往后急退了几步,正巧撞上赶来的布爷,“快点,去叫东街口的张老,他的药堂设有后门,从后门引进来!嘱咐老头别声张,悄悄过来!”

“明白!”布爷不敢耽搁,转身就跑。

鹿山咬着牙,轻轻探了探二爷的额头,吓得手背一缩。桑无枝上前,跟着用手指碰了一下,惊呼道,“怎么这么烫?!他这样多久了?他这样烧会死的!”

鹿山木讷地站在床前,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去解那条勒着伤处的腰带。

桑无枝见他犹豫不决,一个箭步上前,抄起腰间匕首就要去割,“你让开!这会儿管他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救人要紧!!”

“别……”二爷挣扎着咳了几下,攥住腰带,轻柔地拍了拍桑无枝的袖子,惨然地笑了一下,“姐姐给我留个念想……这腰带不能剪……待会儿大夫来了,让他回吧……”

“不行,你这样根本活不到破城。”桑无枝撑在床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听姐姐的,我找的大夫是自己人,楼里的丫头生了病,都是他给看的,不会说出去。”

二爷侧头咳了几声,呼出的气息几近浑浊,他眼神迷茫,几乎聚不住光,他清楚地感觉到……腹间的血洞已经破了,也许从头至尾就没长起来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从那个捅破的口子里往外头散,比呼出的血气还要狰狞。他无意识地攥紧腰间的皮带,指骨用力,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鹿山僵硬地杵在原地,指腹已经被自己搓破了。

漫天血絮凌空飘散,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一年梨花透白的深春,鹿云溪临走前的那晚也是这样,整个人颤栗不已,额头滚烫,烧了整整一晚。

“孟春兄……”二爷咬着牙,语声支离破碎,“想个办法,送信出城,跟王爷说,牧人谷有一处穹顶的生门,尽、尽快……呃……”

鹿山慢吞吞地挪到床边,轻声呢喃,“要不……要不我让王爷进城吧……”

二爷反手攥住鹿山的手腕,猛地躬起身,伏在床边咳了一阵,咬着牙警告道,“他绝对不能进城……你听见没有?”

鹿山咬紧牙关,歪着头侧目一边。

“回答我……”

鹿山冷冰冰地喘了几口气,噎着嗓子说,“知道。”

二爷见他神色不松,便有意无意地放缓了语气,忍着剧痛柔声说,“要不这样,大夫请进来……”

鹿山点了点头,伸手扶着他躺下。

“林小孟呢?”

鹿山立刻道,“已经按你说的,送去格子坞了,银三亲自看着,我已经交代过了。今晚西山尸地还算顺利,不出你所料,林小孟果然是最后一个被送出来的‘鬼’,我是从那刽子手的刀锋下将他救出来的。”

“没有伤亡吧?”二爷闭上眼,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仔细询问。

“有一个兄弟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鹿山道,“我按你说的,提前让银三他们往西山尸地的稻草人身上扎了针线,将原先设毒烟的机巧换了位置,那些押送兵按照原来的步子和方位行刑,正好触碰了毒烟的机关,人已经化成腐水了。”

二爷松松地叹了口气,孱弱道,“盲庄半山后坟场的格局果然跟西山尸地一样,我按着那里丝线牵连的机巧依葫芦画瓢,没想到……正中下怀。借用这次搭救林小孟,倒是将西山尸地稻草人的毒烟机巧摸清了,日后那里也算一处‘生门’,让银三尽快多用些人手,将那个地方暗中监视起来。”

鹿山点了点头,忍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只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二爷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散了,有气无力地轻轻一笑,安慰道,“孟春兄,我不是骂你,王爷不能进城……我设计顾棠,让他几次三番栽在我手里,先是失去了和我合作的机会,又失去了那张金箔,如今还借由他这座‘桥’,将林小孟这条线献了出去——合作、金箔、林小孟……三样他全丢了,在我这里反反复复,半点没落着好。接下来……他和云首两边必然会有动静,说不定会拿王爷开刀,咱们不能亲自给他们‘递刀’。”

他那一声叹息渗入骨髓,随着呼之欲出的痛喘,渐渐缓入静默的湖底。

“可是……”

二爷意识渐弱,口中溢出轻喘,用轻柔入骨的声音呓语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他一个人在外布兵,不要分他的心……”

他这最后一句几近气音,差不多要贴近才能分辨。

深湖无浪、无声、也无人……他如同一根悬浮在湖中的枯木,又像是一片搁浅礁石的浮萍,任由迟缓的水波推着,浮浮沉沉,漫无目的地在心海漂泊。

终于,他眼中最后一点光束消失,在一声蚀骨的轻喃中昏死过去。

心海倒映空山,只余一人的呼吸震颤耳蜗,反复呢喃着“冢间血骨”的誓言。

鹿山和桑无枝默不作声地退了出房间,鹿山蹲在门口,全身抖个不停。

桑无枝见他脸色一样惨白,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问,“小子,你没事吧?”

鹿山叹出的气息都是烫的,他将手臂收紧,抱住双腿,蜷缩在一起,将额头砸在膝盖上,头一次没去忤逆桑无枝的问话,“我想起了我娘和一个儿时的朋友,他们都是这样走的……走前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地说自己没事,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了’。”

桑无枝将手搭在鹿山肩上,轻叹了一声。

不一会儿,布爷将大夫带来了,此刻,二爷已经陷入昏迷,全身烫得像是烙铁一样。

“不好了!这位公子不好了!”那大夫眉头紧皱,口中喃喃自语。

桑无枝全身一紧,“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好了!?”

那老大夫转过身,对两人说,“桑老板,这位公子的伤口一直就没愈合过。现在……现在……已经溃脓了……”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全身一僵,“什么?!溃脓?!他……他一直说他没事……”

大夫唉声叹气一阵之后,使劲摇了摇头,“这公子可太能忍了,这样都能撑到现在,旁人绝撑不过一个晚上……”

“那、那怎么办?”

“用些活血驱寒的药,看造化了。”

鹿山脑子里“嗡”的一声,犹如晴空霹雳。他猛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桑无枝紧步跟上,“你干什么去?!”

鹿山却不再说话,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凤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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