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第三六九章 三试

三六九、三试

流星跟随萧人海来到一处三面封闭的石室,这里点了足够亮的烛灯,比方才那漆黑的地方让人舒服不少。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大人,最初的饮血营……只有三百人?”

萧人海点了一下头,“但当时我依然不同意呼尔杀带着这不明来历的三百人去攻打西沙剩下的几个镇府。不过……我想太子殿下已经猜到了结果——他依然还是去了。”

“打多少人?”

“西沙一带的黑封林多是流匪穷寇,差不多有两万人——只不过他是背着我去打的。”

“……呼尔杀背着你出兵,岂不是违抗了军令?”

流星明白,违抗军令是重罪,六爷就曾经因为违抗军令而被陈大将军罚了杀威杖,弄得背后都是杖伤,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他还仅仅是因为逾期未归营而已。那要是背着主将私自出兵,这莫不是砍头的大罪吧……

萧人海却极其愤怒地笑一下,“但是他竟然赢了。不可思议对么?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只要仗打赢了,即便是重罪,也会变成‘大功’。”

流星不可思议地问,“三百对两万,竟还赢了?”

“没错。那之后,饮血营连战告捷,西沙十五城几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就被我们悉数收入囊中,千里沙海,尽归北鹘。大皇龙颜大悦,封他为‘沙海将军’;呼尔杀授封之后,很快便开始着手扩大饮血营的规模。”

“怎么扩大?”

“饮血营的建制和甄选要遵循严格的机制,且十分神秘,必须选择十三岁到十五岁的孩子,砍断其右臂,在成人之前装上弹筒,过了这个年岁就都不能要了。”

流星大惊失色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和我差不多大的时候……就要被砍去右臂?怎么可能有人愿意?”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所以说……饮血营初期扩展并不顺利,且节节受阻。大皇又不断向下施压,呼尔杀一度一筹莫展,选择的孩子也渐渐从自愿入伍到了被逼无奈。直到一年多后,泽济二十三初春,呼尔杀神秘地给我引荐了一个人,那个人送来了一种药,说这种药可以解决我们当下的问题。”

“是什么药?”

“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蛊毒——名叫‘行将’。”

流星下意识地一怔,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阵没来由地狠跳。

“那人说,将这种药用在人身上,是最顽强的强者,也会跪地求饶、俯首称臣。我犹豫不决,呼尔杀便不断地游说我此药的奇效。行将,是一种‘行刑’之药,所谓‘行刑’,南朝有一句老话——‘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行将掐准时限,再由用药者掐算药量,以入药的时间为准,向后推算时辰,毒蛊在人的心口寄生,与人身血肉一般无异,但只要碰着‘更漏之声’,便会伺机而动,一旦到了‘时限’,便会毒发,将寄主折磨到生不如死。”萧人海顿了一下,唏嘘道,“我不信这世间竟有如此狠毒的东西,呼尔杀和那个人便提议‘试药’。于是十一年前,泽济二十三年初夏起,我答应呼尔杀,三试行将。”

“三试?”

“第一次,在一条狗的身上,我亲眼目睹那只狗在时限到来之际,倒地抽搐而死,全身的皮肉似乎被万蚁啃噬;第二次,在一个女人身上,那是一个汉人,很美丽,也很坚强。然而,她依然没能坚持得住这蛊毒带来的反噬,我们给她延长了时限,故意将她从这间地牢中放跑,然后派人跟着她,看她跑去哪儿通风报信,我们想将她咬出来的人统统抓起来,然而这女子太过刚毅,她能强忍蛊毒带来的重创,拼死没有往既定的路线上跑,她拼命将自己的朋友保护了下来。”

流星往后退了半步,咬着牙说,“残忍。”

萧人海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立场不同而已,谈何残忍?”

流星却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他不敢苟同,却碍于萧人海无端的压迫力,不敢接话。

萧人海又道,“在那个女人身上,我们将时限放至三年。”

“她已经死了么?”

“若是还能挖出来,估计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流星咬着牙,闷声问,“那第三次呢……”

萧人海低头看向他,冷情地笑了一下,“十年。我若说出他的名字,太子爷怕是要伤心了。”

下一刻,流星突然怒急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人海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发怒,他甚至根本没去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你们好残忍,你们用这种东西折磨了他十年……”流星的嘴巴里充斥着血气,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随着冷冰冰的水滴一起混进浑浊的泥潭里。

萧人海任由他的牙齿磨着自己的皮肉,并不挡开他,也不动怒,好像这个孩子在他面前做的任何事都情有可原,倒让一旁眼见为实的士兵艳羡不已。

萧人海见小太子恼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捋着他的头发,将他扶开,然后用裁剪精致的缎袖擦了擦他唇边的血,“太子殿下,微臣说过,我们立场不同,胜者王败者寇,谈何残忍。”

“可……可是……”流星“可是”了半天也没接上后半句话,只能梗着脖子不断地喘气。

萧人海好笑地看着他,玩味地说,“我明白殿下心疼他,觉得我们用这种手段对付他,略显歹毒。但您要清楚,那是战场。望月楼前刀马战,是他自己提枪应战,没有人逼他,若他不去管那个小皇子的死活,他何苦受这十年的罪。”

流星依然不能接受,但他如此这般也无济于事。他无法回到十年前的云州城,也学着二爷在沉叶林保护自己那样,拼死将他从饮血夹的攻势中保下来,别说他那一年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就算已经成年,他也没有那个能力左右那样残酷冷血的疆场。

见流星脸色极差,似是极其愤怒,萧人海极其体贴地蹲下身,与他平视,就真如太子之师般,静静地注视着他,“殿下,您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是会将拥护您、为您赴汤蹈火的那些人送进火坑的。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也。简单来说,路边躺着的都是奄奄一息的人,难道您也要一个一个施救吗?您救得过来吗?”

流星擦了一把不争气的眼泪,那种无力感从他的四肢渗透出来,忽然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三试’之后呢?”

萧人海停顿片刻后,终于开口,“不瞒殿下,‘三试’行将之后,我们做了一个决定。”

“是什么?”

“三千饮血营,全部用上了此药。”

流星大惊失色,“三千……全部?”

萧人海冷漠地点了点头,“我信了呼尔杀和‘那个人’的话——要得到世间最无坚不摧的武器,便要其刀锋冲向外敌,而不能放其有朝一日倒戈自己。只有学‘阎王爷’,抓住那些人的‘死期’,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所用。于是果不其然,饮血营变成了北鹘人手中最最听话的一柄‘刀’。”

“他们……都是北鹘人吗?”

萧人海道,“他们都是南朝人。”

流星缩了一下脖子,“他们……不是你们练出的兵?”

萧人海微微垂眸,“不是。”

“那他们是……”

“他们是我们的国家用大量的金银和权力,从‘那些人’手里源源不断地换来的。”萧人海略显阴鸷地叹了口气,愤懑道,“呼尔杀答应了他们,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呼尔杀想要的就是不断扩大饮血营的规模,从原先的三百人增至一千。泽济二十二到二十三年,那段时间是饮血营秘密扩充军备的一年——”

“呼尔杀从朝中申请了大量的金银、战马和良弓,他派人前往与南朝边关接壤的黑市与‘那些人’易货——易来的都是被砍去右臂、被装好弹筒的少年。另外,呼尔杀还秘密派人打通了灵犀渡口的镖船,每月一艘,由南朝南境出港,一路北上出三岔口后,顺着水路运往伦州城,走蛇尾河进城后卸货。呼尔杀经那些人介绍,与伦州知府齐世芳牵上了线,从他那里获取了随船运来的大批蛊毒——也就是行将。就这样……自己二十三年那一整年,饮血营的规模从三百扩到了一千,终于到了年底,九龙道大战。大皇下令,此战务必攻陷燕云十六州首府重镇——云州城。”

流星听得全身发抖,无比惊愕地说,“没想到……你们为了拿下云州城,竟然往前铺垫了三年。你们启用这么残酷的武器,用的竟然还是别国的少年。他们被你们用了剧毒,生不如死,死不如生,为了活下去,只能听命于你们,拼死为你们征战沙场,用南朝给他们的武器攻打他们自己的国家。”

过去的十年间,流星不识爱恨,不知愁苦,更没亲眼见过分崩离析、众叛亲离,除了杀鸡宰猪,他没蹭碰过带血的东西,即便是去年毁寨之际,二爷都是让小敏带着自己先走,还有去年幽州危机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让胡爷爷带着自己先离城南下。

对啊……流星此刻才恍然间想到,为什么幽州危机时,二爷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让自己先走,先走想来……自己身份特殊,他在不知战况、不明战果的时候,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落在北鹘或者南朝任何一方手里。

是保他,也是保六爷。

在那之后的沉叶林一战,二爷明明可以将自己交给南朝的军队,把自己作为一个“战利品”交付南朝,岂不是能彻底止戈息战么?可是他没有。他拼着身败名裂、令自己人误会叛国的危险,执意将自己从□□青和穆争鸣的手里保了下来,更想尽办法,利用买糖葫芦的契机,暗中给萧人海报信,更没有让自己落进杨辉的手里。

若是落入了杨辉的手中,那他更是生不如死。

流星不敢继续想,他痛定思痛,觉得这一年多来,他行南走北,几乎将曾经富足安逸悉数舍却,从一个懵懵懂懂、不堪一击的软弱少年,变成了今日这个……虽依旧不够顽强、却已可以接受现状的裕贤太子。

难怪哥哥们总说世态炎凉,人事难料。他小小年纪,从前只知道追着山里的雀鸟追赶朝阳,只知道伙房的师傅今日又煮了他喜欢吃的蹄髈。他哪里知道,这人间还有这么多与他一般大的孩子,正忍受着剥皮拆骨的剧痛,正承受着他不曾想象的毒蛊折磨。

流星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扒着铁窗,往里面又看了一眼——

——原来一丈之外便是极渊,他总在山顶雀跃,从不知脚下踩的地面,实则是千万根断骨堆砌而成的骨山。而那雾霭中升起的朝阳,不过是想将寒冷的迷雾拨开,让自己亲眼一见渊底哭诉飘荡的冤灵。

萧人海扫了一眼关押在这里的少年,“自从九龙道一战,饮血营连战告捷,所过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在过去十年中,在北境树立起威信,逐渐令敌军闻风丧胆。南朝烈家军败亡之后,镇北军立,陈寿平被调回北境,坐镇南朝第一将军。他领军初期,也曾忌惮饮血营,不敢贸然挺进,北鹘的骑兵阵在饮血营的掩护下,更是所向披靡。那之后的一年多内,南北两方交战数次,陈寿平一直以平原战闻名天下,但遇到了饮血营,也是力不从心。于是,泽济二十四年起,呼尔杀声名大噪,率领饮血营横扫北方。”

见小太子面露难色,萧人海蹲下身,与他平视,“殿下,您还想知道什么?”

流星直言道,“大人,我听二爷说过,也知道饮血营的厉害。十年来,饮血夹杀伤过寨中不少兄弟,连二爷和四爷都曾被饮血夹所伤,大人,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么可怕的武器?”

“因为我们要御敌,要自保。”萧人海诚心诚意地说,“只有我们的军队强大了,我们才不必畏惧邻国的威胁。”

“您这话没错。可是……”流星有些纠结地说,“可是这些年来,你们所做的事,也不仅仅是自保啊。那么多无辜的人命丧此夹之手,他们并没有对北国产生威胁。”

“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萧人海坚决道,“殿下,若邻国人人如您所愿,哪里还需要我们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流星却轻轻摇头,“大人,您这两个词语用得并不恰当。”

“哦?”

“这两个词意指等待御敌,而并非挑动战争。我们练兵,实则是为了抵御外敌。当年九则峰上,二爷让我们铺设平题箭阵,为的是有敌人攻山时,有能够自保的武器。倘若外敌来攻,我们的战士必当奋起反击,但若无知无畏地挑起战火,那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吗?”流星皱着眉,用清脆的声音继续说,“就好像我喜欢吃番薯,那便要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春日下苗,夏日施肥,秋日才有收获,若非要去旁人的地里抢夺,或许也能成功,却也会遭那些丢东西人的记恨,失了东西还能抢回去,但若失了邻里和睦,后患无穷。”

萧人海忽然向流星投去另眼相待的目光,“殿下见解独到,倒是别出心裁。”

“这在南朝,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不明白,你们这么大一个国家,您还是一代‘杀神’,却连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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