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零、残波
听了桑无枝这话,阿兰终于控制不住地哭起来,“三娘,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我鬼迷心窍,我……我没想到他们真的敢杀人……”
她扑在地上拼命磕头,口中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薛敬脸色阴沉,再没多说一句话。他躬身捡起阿兰方才潦草绘制的地图,转身走出了房间。
鹿山紧随其后,随着薛敬走出房间。薛敬憋着一口气冲下楼,来到后院的水缸边,猛然吸进一口寒气,才觉心口堵着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回去些。
“王爷……”鹿山走到他身侧,关切道。
“阿兰的事,你怎么看。”
“我没想到……琴师运送火|药的火线竟然出了这么多纰漏。”鹿山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叙述道,“起初二爷决定启用琴师运送火|药,便让桑无枝挑选信得过的琴师,利用他们做事的特殊性,将火|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天命书院。其实这过程中,我也一直盯着,只不过我没想到,这条火线从一开始就走歪了。”
说到这里,鹿山略显懊恼地喘了口粗气,自责道,“他就交给我办这么点事,我还没办好,我简直……简直……”
薛敬微微眯眼,始终盯着水缸中静止不动的水,方才在楼上对峙阿兰时,他心弦波动,险些被屋子里无端压抑的气氛带偏,此刻缸中静置的冷水却变成了一面干净透明的水光镜,无声无息,通透明澈,能够毫无隐瞒地映照着自己的心神,也能将他不断震颤的心弦修复。
鹿山不敢惊扰他,便只能杵在一旁,将同样慌忙跑过来的桑无枝拦住。
桑无枝和鹿山一样,也是满心的愧疚不安,她扯着小鹿的袖子,将他拉到远一些的地方,焦躁地开口,“小鹿,这事与你无关,琴师是我选的,火线的布排是二爷定的,来去的路线也是他规划好的,如今只在选人的环节上出现了纰漏。我还曾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运送火|药的事绝不会出任何问题,可是如今……”她深吸了一口气,懊恼道,“若是因为凤栖阁导致破穹顶一战出现问题,桑无枝死不足惜。”
“别为我开脱。”鹿山瞥了她一眼,哑声说,“这事怎么可能与我无关。错有我一份,到时候要问罪领罚,我头一个去!”
“你……”桑无枝气结,她憋得双颊微红,实在忍不住呼出一口恶气,紧接着下意识地抬头,往靳王那边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又说,“反正事已至此,火线彻底败露,我们的每一步都在鬼门的掌控之中,不管你我谁带头领罚,都改变不了局面啊……如今怎么办?”
鹿山低下头,手心攥住细汗。
是啊……如今这种局面,要怎么翻盘,怎么破城呢……
二爷一整月的悉心布排,布排火线的每一步棋都应在它既定的位子,不能有丝毫纰漏。可如今子时将至,在这三方汇聚的档口,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却哪曾想,自己人中竟早就出现了叛徒,还是两个。
此等大过,实在罪无可赦。
桑无枝越想越急,此刻恨不得卡着自己的脖子,将上头长成了草包的玩意狠狠拧下来。
“鹿兄。”
“在。”鹿山忽然被薛敬一叫,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走上前。
“布战火线一事,二爷总共问询过几次?”
鹿山道,“记不清多少次了,他每次都会提醒我或者桑无枝,让我们务必看好这条运输火线,确保火|药能被安全运抵天命书院。”
鹿云溪也凑过来,“没错,他也问过我不少次,每次都叮嘱我务必小心谨慎,万无一失。”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发觉整件事越发不妥了,不对……不对劲……
方才阿兰那番话险些将薛敬的头脑冲昏,如今强逼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了一下整件事的脉络之后,才发觉途中有一处不妥——
这不妥之处就在于,布排火线这件事明明是破穹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然而从最初二爷决定启用琴师开始,他就没有亲自插手过这件事,甚至连物色人选这么重要的环节都不曾亲自过问,难道他就没想过其中细微的环节有可能会出现纰漏吗?
“不……不会的……”以他这么聪明的人,他定然想过。
薛敬来回踱步,忽然又想起与二爷临别时队他说过的一句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凤栖阁那边若真出现什么危机,你坐镇,我也放心一些。”
什么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按理说,那人布局从来算无遗漏,他更曾无数次与多方强调,穹顶一战凶险非常,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既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又为何要嘱咐自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呢……
再者,负责运送火|药的琴师既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不是紧跟自己多年的下属,更不是值得信任的肝胆兄弟,这些琴师在执行任务时不出现纰漏的几率几乎不亚于驾着泥船顺利渡河。
换句话来说,如果自己是云首,也势必会从这些没有防备心、不具备任何实战经验的寻常人中下手,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更容易被收买恐吓——比如小慧;也更容易为金银所惑,从而反水倒戈——比如阿兰。这些人在打仗方面分明破绽百出,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他们甚至不具备战力,甚至还不如银三的人马可靠。一旦东窗事发,最易出事的,也正是这群人。
既如此,二爷启用琴师这一步棋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薛敬缓步走回凤栖阁,沿着楼梯上了楼。在深邃的长廊间,头顶悬挂的灯笼将他身后的影子肆意拉长,风一动,灯火摇曳,又将这道影子硬生生扯碎了。他重新拿出那叠糖纸地图,一边仔细翻看,一边沉声问桑无枝,“二爷可曾亲自调查过运送火|药这些琴师的家事背景?”
桑无枝摇了摇头,“没有,他从没问过这些人的出身。”
薛敬将几张图摆在窗台上,按着顺序依次排好,又快速问,“图呢?他给你们绘制运输线路图的时候,也没问过你会让几人知道?”
桑无枝再次摇头,“没问过,他只说我办事他放心。”
鹿山紧跟着说,“对了,倒数第二次起运之前,我曾跟他说过这条火线是干净的,他当时只是将此事全权交给凤栖阁,没多说什么了。”
薛敬夹着两片糖纸,慢慢将二者重叠,迎着灯笼的微光,他仔细地瞧着上头画着的撤离线路——少女不能一次成画,便只能循着记忆一点一点地将标记点画下来,其中多处散落的墨点擦了画画了擦,藕断丝连,辗转反复,她不断试错之后交给鬼门的那张才是最终的撤离路线图。
“嗯?”薛敬手指一滞,忽然从那叠散落的地图中挑出一张,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看。
桑无枝屏气凝神,半声不敢吭。
忽然,薛敬神色一变,眼光落定在这张图中的某一条线上。下一刻,蓦地转身,箭步冲进了阿兰被关押的房间。
阿兰被他大力撞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却忘了尖叫。
薛敬快速来到阿兰身前,将其中一张草图拍在阿兰面前,厉声道,“本王问一句,你答一句。”
阿兰瑟缩了片刻,眼珠子依旧滴溜溜地转悠。
“敢再撒一句谎,犹如此案。”他倏地抽|出短刀,“哐”地一下砸在桌案,案子裂开一条狰狞的缝,挤出一排令人心悸的木刺。
这一刀若是削皮断骨,骨头碎了,肉刺都还倒扎在筋骨上。
阿兰腿一软,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哭着直点头。
薛敬逼近道,“我看过你画的图,看过你标记的所有撤离点的位置。”他将其中一张标着“红线”的糖纸落在阿兰面前,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这条线分明和你们撤离的那条路线是相悖的,这是紧临总督府一条街的一条后巷,撤离的位置根本不在这里,八竿子打不着。可是这张图却被你夹在一众撤离图中,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红色的标记点又是什么?”
“我说……我说……”阿兰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小惠姐姐死的时候,我在水里,听见他们在岸上的对话了……”
“谁?说了什么?”
“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一点的……”阿兰道,“那个老人说……‘这女人狮子大开口,能出卖他们,也能出卖我们。’然后,他对那个年轻人又说,‘回你该回的地方吧,免得引人起疑。雨大,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回去,别露出破绽。’那年轻人管那个老人叫、叫……‘义父’。”
薛敬沉思片刻,又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我跟随小慧姐送路线图那晚,撞见过的一个人。”阿兰偷偷看了靳王一眼,嗫嚅道,“那个人和我今早在水里听见的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一模一样,他就是管那个老刀客叫‘义父’的人……”
薛敬盯紧阿兰,再次确认道,“你确定那晚跟踪小慧时听见的对话,和今早东河边杀人灭口的是同一组人?”
阿兰战战兢兢地说,“确定……我耳力好,比一般的琴师更能分辨声音,哪怕是极微小的声响,我都能听清,即使极低的说话声,我只要听过一遍,就能分辨来人。王爷……一个人的嗓音和语气是很难改变的……还有,您手里那张图上的标记,就是我跟踪小慧姐去见他们那晚,那个年轻人最后消失的地方。”
“消失的地方?”薛敬微微蹙眉,狐疑道,“你跟随小慧去送了图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那里么?”
阿兰摇了摇头,“那晚,我看见小慧姐送完火线图之后,没要赏银就跑了,我没立刻离开,而是躲在离他们不远处一个草垛下面,藏在一个竹筐里,我闭了气,他们没发现我。那夜……我听见了那两人的对话。”
薛敬深吸气,“你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阿兰眯着眼,仔细回忆道——
——那老人说,“你既懂得四什么灯的暗语,便该知道他们送出城的这封信上写的什么。”
——那年轻人说,“他们要布兵牧人谷,我们只要拦住他们入城的兵马,西山便可万无一失。”
薛敬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眼光如淬了火的利刃发出的冷光,“还有吗?”
“没了……我就听见这些。”阿兰低下头,手指痉挛地拧着自己的辫子,“他们很警惕,我只是偷偷看见那个年轻人说完话后就在那条巷子的墙根处消失了,那里是总督府临街的后巷,是一个死胡同,我当时还很疑惑,他是怎么从那里消失的……”
窗外阴云密布,连冷月都被无端遮掩了。
而屋内的气氛更是紧张到了极致,此刻,纸上那个红色的墨点,就好像陈久淤积的黑泥之下偶然渗出的血花,顷刻间洇透了整个山城。
无论如何,一人之失难以弥补,无知的姑娘用一副姣好的皮囊包裹住不知餍足的**,让滋生在骨血里的毒肆意腐蚀,最终变作一只贪婪的饿鬼。
薛敬低头看着阿兰,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桑无枝和鹿山紧随他走出房间,桑无枝不解地说,“我想不明白,阿兰那夜为什么还要冒死留下,还偏要记录那个刀客消失的地点。”
“因为一旦东窗事发,我们只要发现她事先通敌,她定然必死无疑。届时,有了这个夹在糖纸中的红色墨点,说不定还能助她逃过死劫,争取到这失而复得的‘一线生机’。”薛敬顿步转身,沉吟道,“想要存活下来,便要给自己的过失留好退路,在我们这里,她才能算是‘将功补过’。”
桑无枝倒吸一口冷气,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身边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竟能有如此深的心机和城府,她竟然在最初时,就已经为自己的**和私心预留出一条或许能将功折罪的“生门”,甚至抱着一丝侥幸,妄想将这个“红色墨点”当做最终筹码用来反将一军。
天衣无缝,却逼人唾弃。
桑无枝不禁打了个哆嗦,顿觉通体恶寒。
鹿山脸色不善,僵硬地说,“王爷,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和桑无枝的疏忽,若不是我们当时考虑不周,偏要用总督府这条线往城外送信,也不至于让鬼门的人钻了空子,我们……”
薛敬抬手按住他,心思却根本没随着他的话音往下走,“你等会儿,先别忙着认错,这事如今还缺了一环,非常重要的一环。”
他话音未落,眼神却黯,身形也略显紧绷,鹿山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王爷……”
“鹿山,你是从远竹轩过来的,见到二爷了么?”
“见到了。”
“他与你说过什么?有给你看过什么东西吗?”
鹿山猛地一顿,脑子里一根紧绷的弦顺势崩断,两眼跟着一黑。
薛敬看他脸色已变,急问,“怎么回事?他与你交代过什么?”
鹿山快速将怀里揣热乎的图递给薛敬,“这是他给我看的云州‘地网’图,方才阿兰的事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给你。”
薛敬立刻接过图仔细地扫了一遍,瞬间,脑子里“嗡”地一声……
深水未余残波,拨云方能见日。
原来如此!
桑无枝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关切道,“没事吧?”
鹿山已觉事情不对,抿着唇,似犯了大错一般,“王爷,是我该死……我没第一时间想起来……”
“不必。时辰刚刚好。”薛敬略显低闷地呼出一口气,嗓子眼似填满磨了砺金的流沙,“桑老板,凤栖云山今夜闭门息业,你叫布爷带人去外头,守着东街所有的地井……不!多带些人,往外扩两个街市,守住东西南北所有可直达凤栖云山的地井,一旦发现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冒头,不要惊动他们,立刻来报本王!”
“是!”桑无枝领命后,转身便去安排。
紧接着,薛敬手臂一揽,勾着鹿山的肩膀便将他按进了隔壁的空屋子。木门“哐”地一声重重阖上,只见他抬手将那张标记红色墨点的糖纸地图和云州“地网”图一同拍在案上,嘶哑着嗓音,沉声说,“鹿兄,如今,本王只缺这张云州‘地网’图,和一条能直通穹顶最底的隐路!”
2021,新年快乐~
祝各位平安喜遂,万事太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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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第三八零章 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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