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三、信衣
银三踩着时辰奔进帅府,见二爷脸色苍白地坐在石桌前,忙走过去,“您没事吧?”
二爷朝他摆了摆手,默默忍了片刻后,收拾好思绪,轻声问,“怎么回事?”
银三道,“在城门口‘钓鱼’的兄弟们说‘鱼儿’咬钩了,一共三人,都是总督府里干活的伙计,您看押到哪儿去?”
二爷轻捻手指,仔细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押到格子坞吧,如今远竹轩那边有小敏盯着,不好再放‘鱼’进去,为免人多眼杂,不好管控。”
银三不由自主地挠着头,“可是……格子坞那边不是已经被萧人海查过了么,咱们就是因为格子坞暴露才迁到远竹轩的啊。”
二爷慢慢起身,掸了一下衣摆上的尘,失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萧人海最好看得见、听得着,我还巴不得他的眼线没撤,能从我眼皮子底下把这三条‘鱼’的信带回去,否则人家还真以为我方才危言耸听,是故弄玄虚呢。”
银三更听不明白了,不过他也没打算弄明白,只能笑呵呵地说,“反正您说什么是什么,小鹿走前叮嘱过,让我好好护着您,您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二爷看了他一眼,眼神忽然一定,似乎从银三某些话的神态中看到了万八千的影子,不过短瞬间的迟疑,便恍惚间将他心里的血线死命地扯了一下,隐隐疼意莫名传至,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约的防备和不确信。
“您、您没事吧……”银三见他脸色难看,似乎比刚出来时更显病态,遂忍不住关切道,“二爷,您肚子上的伤是不是还没好呢,用不用我回家拿点药给你?上回您也用过的,我家的伤药还是多年前我娘留的配方,她从前可是远近闻名的行脚大夫,专门给猎户们看伤的,只要一瓶,这人就算快死了,都能再爬起来猎几只兔子!神着呢!”
二爷听他东拉西扯地说着,霍觉银三这人与万八千实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虽说他们都是顽劣不羁、眼高手低的性子,可是泥胎出自不同的岩层,烧制出来的罐子到底也不尽相同,又有什么好作比的呢?自己这样多疑的个性有时候不用在正地方,还真是让人讨厌,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将天下间性情相似的人都当做同一只烧坏的“废胎”吧。
想到此处,二爷不免有些歉疚。
“银三哥。”
“啊?”银三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娘当年的过往,都快讲到他娘出嫁那段了,冷不丁被二爷打断,连忙紧跟上去,“欸,您吩咐。”
二爷步履迟缓,每一步都走得很随意,“你真喜欢小鹿?”
银三想都没想,“那可不!他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二爷无奈一笑,“可是……”
“可是他不喜欢我,嗨,我知道。”
二爷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
“我咋不知道。”银三搔首弄姿了一阵,将他的小辫子左右抖了抖,“我这人吧,虽然平日里没个正形,好歹有自知之明,知道撒泡尿自个照照镜子。嗨,我银三啊,没多大本事,守着云州城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没想过飞黄腾达,能给我这些兄弟们找个窝,能养老就行。若不是你们出现,我可没那本事干破城这事。”
银三潇洒地笑了笑,眉眼弯弯,“可是小鹿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南角街,他替一个老汉出头,跟我的兄弟们大干了一架,我当时看见他,就觉得这人怎么就这么好看呢。你别听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不像人话,但我听着就是顺耳。后来他跟我打听穹顶的事,我才慢慢知道,他心里头装的东西太多太重了,我这辈子也够不着。久而久之,我也就是逞逞口舌之快,没真有过非分之想。你们都是大人物,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天降大任于……’嗨,我也没读过几本书,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我知道,我和小鹿、和您,不是同类人。不过……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看见您,不也一样多看几眼。”
二爷冷不丁又让这流氓痞子言语调戏了一下,却也没生气。
然而银三却连忙咳了两声,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到王爷那告我的状,上回他威胁要挖人家眼珠子,装到他那个什么泥葫芦里泡酒,我可真是怕了他了……”
“装眼珠子的泥葫芦?”二爷琢磨了一阵,随即低笑起来,“那可就是他的不对了,怎么还用这种法子威胁银三哥呢。对了,你说你只愿守着云州城这一亩三分地,没想过离开,那鸿鹄呢?”
“鸿、鸿鹄?!”银三幻听般地咋呼道,“啥?!二爷,我没听错吧……您、您茅塞顿开啦?”
“这是什么词。”二爷摇头苦笑,实在对他这些从来用不对地方的烂词应接不暇。
银三指着自己的鼻子,吓道,“那个、不是!您的意思是……我、银三,可以拜山鸿鹄?”
二爷瞧着他,“你愿意吗?”
“愿啊!”银三一拍大腿,“当然愿!之前我跟小鹿说过,他说我是痴人说梦,想都别想!嘿,这回我可得好好跟他显摆显摆,让他再呛我!”
“可是小鹿还没答应。”二爷略显遗憾地说。
“……”银三愣了一下,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二爷示意他往右边的巷子走,一边缓步一边说,“他一直不松口,我也没办法。”
“那……”银三咬着牙死命摇了摇头,“既然小鹿还没答应您,那我银三也暂且收回刚才那句话!”
二爷忽然顿步,略显诧异地问,“你拜山是为了小鹿?”
“不是!不是……”银三不太会措辞,说出的话不怎么动听,“二爷,实话跟您说吧,我银三愿意助您破城,不是为了拜山,也不是为了讨好您接近小鹿。我银三再怎么浑不吝,道上的规矩还是懂的,那中间的引荐人都没答应您,我怎么能先一步越过他呢。再说了,您肯收留我是出于好意,还是可怜我,我都谢谢您,但没必要。我……我娘就是十年前城破那天死的,就因为给我抢一碗饭,被野狗咬死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闷声道,“你说我恨谁去?恨一只狗吗?”
二爷脚步一顿,轻轻叹息。
“我没法恨一只狗,但我知道该恨谁。”银三耷拉着眼皮,坚决道,“南角街里一半以上的兄弟,都是城破那天聚在一起的。跟您第一次见面那天,您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挺深,您说世道不古,外头有那么多命不久矣的老人,每天死在城门口的骨头都够堆出一座山了,怎么没见我好心收留他们。其实我当年……就是从那座山里把我娘的骨头扒出来的。但是我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这么多年来苟且偷生,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憋了许久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觉往日里所有人心不古都和多年情分沾不上边,不是相识愈久就没有反目,“人心所向”也是要看这“人”本身的。那些灾祸、背叛、和悲喜大抵是一样的,都不必过心。从前的自己对人和事太过执着,总想着两全其美,却忽略了一点——人心与离月一般,阴晴圆缺,亘古难全。
“走吧。”二爷忽然低头,释然地笑了一下。
银三被他意味不明的笑意弄得一阵心惊,紧跟着他的步子进了格子坞。
只见三名汉民打扮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院子中间,被银三的几个手下看着。
“你们几个让开,到院子外头守着!”
“是,三哥!”几个手下悉数撤退,不一会儿,格子坞的院子里便空了。
银三抬脚正准备离开,二爷却唤住他,“你留下吧。”
银三头一次被留在“圈内”,立时挺胸抬头,难免受宠若惊。
只见那三个人被五花大绑,眼睛都被黑布蒙住了。
二爷绕着三人转了一圈,脚步踩得极轻,似是仔细思量着什么。片刻后,他抬手随意点了其中两人,对银三说,“将这两位抬出去吧,人太多,待会儿问起话来,聒噪。”
随后,那两人便被扛木头般地扛出了前院,二爷附在银三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银三忙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两声杀猪般的惨叫。
再一会儿,银三拎着两个黑布袋子走了回来,顺手丢在了最后那人的身前。
“热乎着呢,您瞅瞅!”他一边嚷着,一边将剩下这人眼睛上的罩子撕了。
这黑瘦子甫一睁眼,便瞧见两个淌着血的黑球正滚到自己手边,一边一个,似还冒着热气。再加上方才耳边撕扯出的两声惨叫,这黑瘦子的三魂七魄早就飘去一半,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二爷言简意赅,开门见山,“总督府里,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黑瘦子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府前后三进院……近、近身仆佣三十二人,护院五十七人,死士和高手护卫七十二人,通往地井牢房的地底下共有……四……”
“废话。”二爷忍耐力有限,声音低沉,“我问的是,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
黑瘦子吓了一跳,连忙说,“一、一、一共是二百一十六,有半数以上……”
二爷眼神一眯,“半数以上。”
竟有这么多……没想到,萧人海如今在北鹘朝中的处境,远比自己想得更糟。
二爷又问,“信呢?”
银三连忙递上信,“二爷,这封信是从这人的马鞍下头翻出来的。”
二爷接过那叠信纸,掂了掂分量,波澜不惊的眼中掠过一丝疑光。
银三见二爷脸色微变,立刻冲那人低吼,“你小子是不是耍诈?”
“没、没有!”黑瘦子吓得抽搐不已,“我、我哪敢耍诈,这、这些都是我这段时间记下的东西,萧大人平日里除了处理军务,便是陪着夫人……”
二爷冷冷地瞧着他,“所以你们不光要记录萧人海的言行,连他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密切监视,说,受谁的指使?”
“我……我……”黑瘦子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词。
二爷直起身,仰头看了看天色,他仅有的耐心算是被彻底磨没了,于是将那叠信纸揣回袖中,冲银三摆了摆手,“你盯着他,把没吐完的吐干净。”
“没问题!”银三好不容易捡着个嚣张跋扈的机会,顺手拖着那黑瘦子的领子便朝西厢房走去。
清明夜间,除了紧临东河的蛙声,便是西厢里不时传来的惨叫。
二爷面沉似水,借着廊下清冷的火光,他将那叠本该被送往出大都的“起居录”翻开。
倏忽,他在眼神落在了其中一页纸上——记录时间是昨夜。
再仔细一瞧,原是萧人海在翁苏桐房中的一段对话。二爷全身一震,迅速扯了一下挂在廊下的灯笼,想将潦草的字迹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惜,那段对话均是断章,只言片语不能成文,只依稀能分辨其中几处重点。
——自古以来,“党争”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成王败寇,烈家全军覆没,那是他们主将用兵无能,怪不得与他们对阵的我方。
——烈家军当年若不轻信自己人,能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吗?
——人死灯灭,兵败城亡……
“人死灯灭,兵败城亡……”
二爷全身一抖,扶住门框猛喘了几口气,这些字只不过是寻常起居录,虽是一笔一划记在纸上,却顷刻间血淋淋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党争……主将无能……怪不得敌方……”他顿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腹间伤处也像是陡然间接收了这惨烈的刺激,慌不择路间又在他身上恶狠狠地补了一刀。
“呃……”
二爷眼前一黑,喉咙里泛起腥腻的血气,压不住的血水上涌,却在舌根处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方才帅府与萧人海对峙时已然耗尽他的心力,如今再度重击之下,他残存的理智也被击得溃不成军。
阴冬深雪时,泥瓦上结的冰凌裹着白霜,用手指稍稍摸一下便会黏住指尖的嫩肉,若是使劲撕扯,怕是要生生揭掉一层带血的肉皮。然而此时此刻,二爷的手心冒出冷汗,他的指尖贴在冰凌一般冒着冷气的信衣上,却死活撕不下来。
阴风忽至,携着屋外令人忌惮的怪异乱声。
这时,西厢房的门忽地开了,银三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二爷,问清楚了,这黑瘦小子平日里在夫人的院子里伺候,偶尔能进夫人房中打扫,所以他所能记的都是闺房里头的事。可是萧人海这人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他这夫人不怎么对付,成亲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两人同房,偶尔到那女的房里,几乎也都在吵架,要么就是夫人犯疯病,他前去照顾喂药。不过他说……那夫人是名汉人女子,不待见萧人海,也曾问过他关于总督府别的事……”
“等一下……”二爷拼命维持着呼吸,打断他道,“你说夫人也曾问过他总督府里的事?”
“没错,问过几次,而且都问得很细致。还有,他说夫人最近对总督府的地牢特别感兴趣,已经偷偷去过好几次了,但都被拦下来了……”
“总督府地牢……”二爷扶着门框走了几步,却还是因为剧痛而微微躬身,呼吸陡然间变得支离破碎。
“您没事吧?”银三发现不妥,连忙问道。
二爷撑着门框直起身,沉声吩咐道,“去,把另外两人带过来。”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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