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第四零一章 雷动

四〇一、雷动

“鸽子笼?”

谢冲道,“寒鹰山脚下,鱼台县,每半月都会有一只信鸽从南至北飞抵小院,将所传情报送至那里。只可惜我与常三买卖消息时,他未说明地点,估计也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只知道是在寒鹰山附近。他当时言语不明,我无奈之下,只能先带人前往云州方面追查蓝鸢镖局的下落。”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云城驿站中,我好不容易追查到了葛笑和蓝舟的行踪,本想将鬼门铃刀的事告诉葛笑,结果他一见我就拔刀,嘴里骂骂咧咧,说跟我没什么好谈的。我半句话都还没出口,他就将房子点了。我的软剑还在乱战中不小心伤了他的后腰。”

这阴差阳错的……

二爷不自觉地笑了笑,忽然想起密林水边,葛笑避而不谈后腰的剑伤。现在听谢冲这么一说,原是因为云城驿站中他与谢冲撞了个脸对脸,本来到手的消息,却因为葛笑一时鲁莽,非但错失了鬼门铃刀的线索,还将自己交回了云州萧人海的手中。

不过,确实也不能全怪他鲁莽。毕竟在云城驿站的那场大火中,三股势力相撞——蓝鸢镖局、金云使和萧家军。每一股势力的背后都盘根错节,彼此又相互纠缠,葛笑身在其中,也只能选择先将蓝舟骗走,再将自己送回云州城萧人海手中这一种办法了,毕竟其他两股势力立场不明,更加麻烦。

“云城驿站大火之后,‘蛇信’的动作从坊间消失,葛笑也被抓回了云州城。我在云城驿站对面的山林里发现了蓝舟被劫走的痕迹。自此,蓝舟以及蓝清河带领的两百镖师全部陷落盲庄。”谢冲忍不住唏嘘一叹,“金云使秘密查访,不能和北鹘军起正面冲突,于是我只能暂时隐蔽起来,不去和杨辉的饮血营硬碰硬。后来没多久,云州城内传出消息,龙王庙发生水战,靳王的船从东河出城,停靠在桑乾河密林水边。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二爷停了一下,道,“再然后,盲庄半山一战,我料理了‘家贼’,救出了蓝舟。之后,我们一行人乘船躲进了深山,养伤期间,我和王爷分别在林中发现了被砍断的树枝,树枝断痕与你的金云软剑相契。现在想来,想必是你的人和杨辉派出的密探在林中发生过冲突,是你帮我料理了他们,从而使王爷的行踪没有彻底暴露。”

谢冲轻轻咳了一声,低下头,“我不敢轻易现身,怕你和葛笑在云城驿站大火里的反应一样。”他忽然间苦笑一声,慨叹道,“结果和我料想得差不多,第一次见你时,你的确拒绝了我的酒。”

二爷十分妥帖地笑了笑,“那回我拒绝你,主要是因为你乍一出现,身份立场太过可疑。再说了,承恩阁承接皇令,不得令不能出京。你携金云使来意不明,又是在靳王鞍前,我委实不得不防。”他刻意抬起酒杯,慢慢隐去唇角的笑意,语焉不详地说,“三哥身后有誓死效命的尊主,是以杀伐果断,立场分明。而我,也必须保护我的主上勿受‘暗刀’。”

“……”谢冲凛眉,不知不觉被他最后一句话细微震了一下。

烈衣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好似透着稀松平常的善意,却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提醒,此时此刻,他们彼此之间虽然只隔着一张酒案,却似冰山与火海一般浊泾清渭,无论多么浓烈的酒香都会被渊底冒起的冷焰挫骨扬灰。

谢冲犹豫了片刻,终是没将话头往某个敏感的方面引。

二爷抬起眼皮,无意间瞟了他一眼,与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呢?三哥,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哦……咳……”谢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捡起那半杯酒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缓缓道,“随后我只能带人又往寒鹰山追查信鸽的踪迹。但是没有寻到,一只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探知了信息,所有的鸽子都不再往那边飞了。我担心打草惊蛇,便只能暂时躲进寒鹰山。再后来没多久,葛笑就出现在了鱼台,他与我目的相同,也在追查蓝舟的下落。于是寒鹰山上,我再次拦住了他,那一回,我终于找到机会与他说明了来意。紧接着三岔口榕树林,我们和鬼门铃刀、以及蓝清河的旧部发生了血战,二十多名铃刀刀客不敌金云使围剿,全军覆没,他们的刀也被我彻底清缴了。”

二爷缓缓点头,这才终于将整整件事摸了个大概。

说到这里,谢冲神色微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季卿,我此番来寻你,还有一个疑问,想当面问你。”

“你问。”

谢冲犹豫片刻,忍道,“这一路走来,你有没有在哪个时刻,哪怕只一瞬间,有过那种‘似曾相识’、却不明不白的感觉?”

二爷平静地看向谢冲,一针见血地问,“三哥,三岔口一战中,你也遇见‘故人’了,是么?”

“是。”谢冲艰难吸气,“实不相瞒,三岔口的激流中,莫名其妙地出现过一柄我怎么都看不明白的‘刀’。”

“……”二爷深深吸气,凝神细听。

“我记得那是蓝清河和查隐刚刚被我和葛笑制住时,那两人窝里反,查隐最后被蓝清河一刀锁喉,却在此时,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人,他手持弓弩,对着我和葛笑连排射杀,还趁乱将蓝清河劫走了。葛笑因为腿受重伤,所以将解救蓝清河的任务许给了我。我追着那名黑衣刀客到了水边,眼见他背着蓝清河就要冲上渔船,便立时出刀阻拦。他的脸罩在黑纱里,连眼睛都蒙了起来,我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直觉告诉我——那个刀客我认识。他的反应也很奇怪,似乎掩藏自己的身份比劫走蓝清河的任务更加重要,是以他没有恋战,将蓝清河抛开之后便跳上船跑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季卿,我能够确定,那个人来自云州。”

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刻意提醒,“我指的,是十年前的云州。”

二爷始终看着他,片刻后,他微一蹙眉,“我明白那种感觉,我也曾遇见过。”

“看来不仅仅是我。”谢冲又点了点头,伸手敲了敲搁在二爷面前的那封信,沉声道,“说回鸽子笼。鱼台县水井院,我带人查到那里时,所有的鸽子都被烧死了——满地焦羽,触目惊心。”

二爷低沉道,“你是怎么查到那个鸽子笼的?”

“就算鬼门的人心思缜密,临走时将所有线索全部毁尽,也难抵百密一疏。”谢冲又斟满一杯酒,解释道,“还记得吗?蓝清河最后死于常三手中的毒弩,蓝清河死后,蓝舟便将他的尸体火化,骨灰洒于河中,却忘了检查毒弩上的毒物。待他二人走后,我从榕树林捡回毒弩,发现弩上所涂是十年龄以上的川乌,这种东西多生于背阴山坳,采集后碾根取汁,涂于箭簇,便能见血封喉。顺着这条线,我查了离寒鹰山最近的鱼台县中的所有药铺,近来买过川乌的人只有一个。常三手中的毒弩必然是有人故意递给他的,那人是想借他的手射杀蓝清河。于是我便在鱼台坐守——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月前,我终于等到了从南边飞来的一只信鸽。”

话至此处,谢冲指了指二爷面前的那封信,“是从镇北军大本营递来的,你拆开来看看。”

二爷拿起信封,前后翻转了几下,却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你不看一眼吗?”谢冲又问。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必然是郭业槐的笔记。”二爷浅笑一声,“前段时间,靳王返回镇北军大本营料理‘议和使团’一事时,曾抓住过郭业槐身边的一个杀手,名叫阿七。军营内乱中,郭业槐曾使阿七往北边送出过一封信,至于那封信送往何处,我一直没能查出来。郭业槐通敌卖国之罪从‘马镖走失鸿鹄’、以及幽州献城危机之际,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亲手摔碎那枚沧海游龙珠开始,就早有铺陈。只不过他在幽州城危时,亲手解决了卓缙文,从而立下大功。老皇帝念及他杀伐决断,交给他‘监粮官’一职,让他随军北上监粮。”

“可惜啊……”二爷轻轻摇头,遗憾道,“幽州天风驿站里,被吴老二偷出来的那个装有‘沧海游龙珠’的包袱最终没能找回来。于是他通敌的死罪便成了一起‘无头公案’,幽州安平王府干吃哑巴亏,到底没能撼动得了这通敌叛国的逆臣。”他用手指点了一下信封,笑着说,“现在想来,这封信里头必然夹着一份靳王所领先遣军前锋主将的名单,还有——”

——当时靳王秘密回营的踪迹。

然而后面的话二爷没说完,因为言语敏感,不便在金云总使面前多言。

如今细细想来,郭业槐当时非要在镇北军营乱成一锅粥时使阿七向北边递信,必然是将靳王一直以来秘密掩藏的行踪悉数通报北方某地,让收信人得知后尽快遣派杀手,在他从镇北军大本营折返云州的途中,务必实行刺杀。

只是没想到,在这封信递出之前的几天,灵犀三岔口解决蓝鸢镖局余孽的事情突然出了岔子——谢冲携金云使半路杀进战局,让所有人始料未及。金云使的突然出现,更将鬼门原本唾手可得的杀机尽数剿毁,非但让葛笑携蓝舟逃出生天,查隐和常七的行踪彻底暴露,还让鬼门在榕树林中折损了数员大将。

于是,鬼门设置在鱼台的传信点彻底暴露,他们不得不尽快将水井院的鸽子笼放弃,将所有的信笺和鸽子全部销毁屠杀,只留下一个空壳给金云使随便去查。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在郭业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封写满先遣军名单的密信还是从镇北军营秘密出发了。

这是最后一只携带密信前来鱼台的信鸽,却是在鬼门撤出鱼台后,才飞到水井院鸽子笼的。这封信的到来也给一直守在鱼台死守的谢冲带来的音信,让他找到了那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水井院。

二爷摇了摇头,憾然一笑,“郭业槐不知道彼时鸽子笼里的收信人已经从‘鬼门铃刀’变成了‘金云使’,他用这封信给自己亲手掘了个坟墓,终于坐实了一直以来的叛国通敌之罪,倒也不冤。只可惜啊……‘鸽子笼’被毁,这封信只能用来坐实郭业槐的罪名,至于鬼门铃刀背后那只手到底是谁,还是断线了。”

谢冲却笑而不语。

二爷莫名地看着他,谢冲调侃道,“季卿,我知道你算无遗漏,能猜出这封信是郭业槐的笔记。但我还是建议你仔细看一眼,你算准了郭业槐,可没算准另外一人——”

二爷眉间一紧,“谁?”

“你说的那位传信人——阿七。”谢冲压低了声音,“这人很有意思,他好像跟那个郭大人不算一条心。他递信时在绢布的底下贴了一角票子,就夹在这封信尾,随着那份名单一并递了过来。”

“哦?”二爷已经,连忙打开信封,将那截绢布展开——发现除了自己所料先遣军的名单以及靳王的行踪以外,确实伴着撕掉的一角银票,上面还盖了印。

“咝……”二爷拿过烛台,对着光影仔细看了看那枚印子,“……桂底钱庄。”

谢冲沉声道,“任半山所持户部账目中,每年年尾往各藩王封地拨发抚恤的数额其实都是固定的——幽州安平王府、以及两广之地的淳王府,而淳王所持钱庄便是‘桂底钱庄’。”

二爷蓦地看向他,眼神如割纸的利刃。

淳王府——“金丝带”的起点,岭南花阳;

蓝鸢镖局——绿林中一切罪孽的起源,行将、百草阁、以及运送囚徒的一千多艘起镖船,都是以岭南花阳作为起始点;

鬼门铃刀——由“金丝带”延展而生,依附于手中“铃刀”,数十年来在坊间兴风作浪,非但在南北两国之间织起一张巨大的“暗网”,还将南北两朝的财富吸附于刀尖之上。

蓝清河曾说,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就一条“通天之路”,让蓝鸢镖局傍上淳王这条大船,他曾利用常三屠杀沈氏一门,只因沈娟半路横空出现,正好撞在了蓝家这条直通靖天的“路上”,挡住了蓝舟迎娶淳王之女的机会。

“淳王薛湛,廉庆帝长子,已过不惑之年,是廉庆帝还未称帝时,由王府侧室所生。”谢冲缓缓道,“廉庆帝登基后次年,静昭文皇后姜氏生下当今太子薛赐,也就是廉庆帝的第二个皇子。而南朝自古以来有‘立嫡不立长’的规矩,是以淳王虽为长子,却未得晋封。”

“淳王长太子爷十二岁,其长女都比靳王如今的年岁大。”谢冲接着道,“季卿,靳王殿下是陛下最小的儿子,是泽济十二年,琇妃所生。那一年陛下四十六岁,登基整整十二载。后来琇妃因言行有失被打入冷宫,时年靳王三岁,住进云河殿后,只一个老嬷嬷和一个瘸腿的太监伺候他,直到九岁那年离宫北上,他再没见过自己的母妃。我查过内务府案头,琇妃被打入冷宫后次年,曾因为趁夜私逃而被内廷施以杖刑,撑了不到半个月,还是死在冷宫里了,被发现时,两只眼睛已经被耗子啃空了。”

“……”二爷心里一紧,缓了片刻,才轻声问,“王爷知道这些吗?”

谢冲冷冰冰一笑,“禁廷的事扑朔迷离,我不清楚靳王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他被养在云河殿的那九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也许只能问他自己了。季卿,‘党争’,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二爷猛然看向他,“你这句话……曾有人说过。”

谢冲未及询问是何人说过,二爷就整理好思绪,将话题扯开了,“三哥,谢谢你不远万里,来到云州告诉我这些,也让我接下来的方向更加明晰了。若‘金丝带’这条航路确与岭南淳王一脉有关,那么此战也许就不仅仅是北境的‘三州之战’。”

——而是南朝三党割裂、夺嫡内斗的开始。

从此,这条“金丝带”上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有可能找到落脚的支点——鬼门、蓝鸢镖局、自岭南贯穿至云州的航路、牵连南北两国那张巨大的地下“暗网”、以及……十年前的九龙道一战。

“三哥,你我曾是兄弟,弟弟问你一个问题,还请你知无不言。”

“你问。”

“这一趟来云州,是奉太子爷的密旨,还是陛下的密旨?”

“……”谢冲眉头一紧,没成想又回到了最初这个问题上。

二爷平静地看着他,等了片刻,忽然冷不丁地笑了一下,“看来三哥确有密旨在身。罢了,不逼你。”

说罢,他起身欲走。

“慢着!”谢冲拦住他,闷声说,“不愿瞒你,却实在不便直言。但有一件私事,确是我必须要查清楚的——十年前云州碑界,你递给我的那封状元信里,有一张烛山兵械库的地图,落款是你的字。”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张地图被封在父亲写给你的信笺中,被你一并递交承恩阁,成为了你作为金云使后献出的第一份‘投名状’。正因此信,烛山被你带兵灭门,祝家满门,除却一个祝龙,全死了。”

谢冲僵着身体,脖子像是被人用重锤杂碎了颈骨,死活动弹不得。

“此行……你去过烛山了吗?”

谢冲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

“罢了……”二爷用下巴指了指桌上那壶酒,“清明还未过,不祭一杯吗?”

谢冲低下头,撕心裂肺地说,“少、少主已将我逐出祝家,谢冲此生都不再是祝家人了。没有资格……喝祭酒。”

他那沉甸甸的吐息中像是夹杂着可怖的血丝,“这便是我此行云州的私心——我必须要查明当年害了你我的那人是谁。”

二爷的眉间彻底随着他的话染上一层阴云,“这件事我很快就会查清,就差最后一环。”

“什么?!”谢冲立刻上前,“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二爷轻捻指腹,眼底漾起浮冰,“差不多,原本只差一环迟迟未到,如今阿灵到位,我再无顾忌——穹顶,可以炸了。”

话未竟,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轰”的一声!

银三从西厢冲了出来,话音变调,扯着嗓子吼道,“炸、炸了!”

二爷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只见东方火光四射,将夜空映成深红。

巨响犹如闪崩雷震,与四处叫嚣的城火和肆虐的暴乱交叠在一起。东边一窜火舌炸裂升空,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两声响叠在一起,头顶如山啸间砸落深谷的巨石,耳畔犹如雷动,连脚下的地板似乎都在轻微震颤。

“看来王爷到了,凤栖云山楼点火了。”二爷心里一沉,“东火燃——入战时了。”

谢冲跟着上前,语音低沈,“云山楼点火,你果真破釜沉舟。”

二爷看向东方冲天的火光,沉声说,“三哥,金云使今夜既为同盟,西山尸地,帮我个忙!”

此刻,月上中天,子时风至。

终于,进入战时。

继续前情提示:

郭业槐派遣阿七送信在321章

常三射杀蓝清河用的弓弩是有人递给过他,286有交代过

云城驿站大火在148,268章葛笑详细回忆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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