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第四零三章 四方灯

四〇三、四方灯

人,一旦悲楚到了极致,再多灾祸也能在短暂溃败之后欣然接受。

况且,还有什么能比如今的境况更糟呢?

翁苏桐忍不住想,这也许就是她应得的报应,任何悔恨带来的嘲讽都源自曾经那怎么都点不透的作祟私心。

萧人海见翁苏桐如此,早已习以为常。他转过身,又看向那面狼旗,声音沉定,“真相如此,你必须接受。”

翁苏桐短暂地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情绪,扶着椅子趔趄地站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逼出的泪花,挣扎又妥协地说,“我接受,无论什么我都接受。”

萧人海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既如此,你还委屈什么。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那一夜你救我时,亲口告诉我的。”

翁苏桐浑身的戾气都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周身一点点气力维持着自己本能的呼吸。

萧人海背对着她,嗓音低哑,“若是没别的事,回房休息吧,今夜兵变,我承诺,子时之后,便是你最后一次用药。”他用袖中取出那瓶令翁苏桐胆战心惊的药瓶,在手中转了一转,“今夜之后,这蛊便不再困着你了。”

翁苏桐盯着他手中那瓶让她生不如死的蛊毒,不知不觉打了个颤,她愣了片刻,终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慢吞吞地打开,往桌上倒出一捧纸烬,“大人,总督府前后三进院,近身仆佣三十二人,护院五十七人,死士和高手护卫七十二人,通往地井牢房的看守共四十一人。此外,我近身的女婢除了连凤以外,还有六人;伙房、采办、林卉等,共八人,一共是……二百一十六人。”

萧人海剑眉蹙起。

“我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大多无所事事,和凤儿坐在后院的井边观察这些来往的人。大人听说过‘起居注’吗?”

萧人海舌尖发冷,眼白溢出狰狞的血丝,“你想说什么?”

翁苏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起居注’大都用来记录帝王言行,用在您身上并不恰当。一次深夜,凤儿起夜时无意间抓获一名偷窥的下人,从他口中抢回一些咬碎的碎纸;再后来,枯井边的石缝里,我又发现了一些没烧净的灰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纸烬越收集越多,能看到的字迹也就越来越明显了。上头记录的可都是关于您的‘言行’——连您当日喝了几口茶、吃了什么菜、睡的什么枕、叹了几口气……都清晰在册。”

萧人海低头,死死地盯着桌上残留的几片灰烬。

“包括您用在我身上的时间、我那夜咬下您肩膀上的肉糜有几两重、您亲自给我喂过几次药、又与我说了什么体己话,上头都有。”翁苏桐淡淡一笑,“大人,您近身的这二百一十六人中,想必半数以上都是旁人养在您府中的‘虫子’,他们都藏在地底下,随时随地都能冒头,您真以为您能一个一个揪出来吗?”

萧人海强压愤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了……”翁苏桐漠然道,“少爷说过,只要你装成瞎子、聋子、疯子……什么都不过问,旁人也就当你是瞎子、聋子和疯子。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往往也就不避着你了。我这些日子看到的东西有点多,大人还想听吗?”

“装……”萧人海一把攥住她的衣领,将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提到自己眼前,出离愤怒地低喝,“那些疯傻的样子都是你装出来的?”

翁苏桐稀松平常地笑道,“一半一半吧。装疯卖傻的时间久了,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了。”

她一面畏惧这个极具压迫力的强壮男子,一面又甚是嚣张地将指甲抠进他手背的皮肉里,报复性地说,“姓萧的,你是你们北鹘的‘杀神’,结果你不过就是一块被人钉在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不自知,既可怜又可恨。”

“闭嘴。”

翁苏桐全然没理会他的骂声,继续呛他,“任你多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尊严高于顶,到头来,不还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吗?你撤去那些假山和花草又有何用?换了银具又有何用?将床底的暗格封死、周围的窗棂钉牢又有何用?‘遮挡’撤净了,人杀光了,换了一批手下进驻,还不是一样成了暗中要你性命的毒蛇——‘虫卵’如洪水,杀尽一批再生一批,你杀得完吗?”

她步步紧逼,“萧人海,若这云州城是一片荷叶,你便是在这片叶子上不断首尾转圈的蚂蚁,那么多人看着你自个跟自个玩。你甚至自信到,根本不相信自己身边敢出现这些败类。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认为你的位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萧人海蓦地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他这颗为国征战多年、拼死效力的“钉子”,到头来,似乎真成了人尽可夫的鱼肉。

他慢慢移到桌前,将那些残片拿起,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心里彻底凉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让他们继续‘灯下黑’地办事,最后任我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翁苏桐惨烈一笑,“我方才不是说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做一回连自己都唾弃的人了——与其信他们,还不如信你。”

“……”萧人海语滞。

翁苏桐撂下这句话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慢着。”萧人海纠结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苏桐,帮我守好小太子,不能让府中任何一人接近他。他的饮食、起居、以及在府中的行走……都必须由你亲自陪着,我给他在柴火巷找了一个南朝厨子,那人我仔细查过背景,身世干净,为人老实。银针银碗可以试毒,我叫人重新给他备一份。”

翁苏桐眼神一变,顷刻间将所有胆怯全部收拢,“您放心,这孩子在我这里,我会用性命保他。至于银针银碗、吃穿用度,我建议大人一切照旧,免得他人起疑。”

萧人海犹豫不决,“可万一——”

翁苏桐冷冰冰道,“无妨,我亲身试毒。”

言毕,她便快步离开了前厅。

萧人海依然矗立原地,久久不语。

他的背影被烛光拉成扭曲的深长,急促嘈杂的呼吸中透着杂乱无章的恨意。他握紧手中另外一张已经浸湿的纸——这是一个时辰以前在帅府见烈衣时,他亲手递给自己的,和翁苏桐捎来的这些纸烬如出一辙。

府中这些记录他言行、想要知道他一举一动的人,确实是地底下翻泥时不小心露出的“虫卵”,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他的周身。

“来人。”

这时,从墙后闪出一个黑影,默默地来到萧人海面前,“大人,听您吩咐。”

“两件事。”萧人海将虎符递给那影卫,“第一,你遣值得信任的人马前往萧家军营,将虎符带给钺一,叫他速速备战,集结五万人马,围御云州。”

“是。”影卫接过虎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件事,你秘密回一趟大都,给叔伯他们带一封我的口信。”萧人海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璜,夹着二爷给他的那张纸,一并递给了他,“见璜如见人,萧帅府的大门,可凭这枚玉璜敲开。你嘱咐叔伯他们,即刻按着这张纸后面规划的路线秘密离开大都,由你带死士一路亲自护送,千万不能出任何闪失。”

那影卫接过玉璜和信笺,低声问,“大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您不会启用我,真走到这一步了么?”

“有人跟我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隐藏在云州城多年,避开了总督府所有人的眼线,是生面孔,出城时绝不会有人起疑。记得,从后门骑马悄悄地走,不要惊动府中任何一人。”

那影卫立刻抱拳,“明白。”

总督府西院的厢房中,流星被连凤请进了门,翁苏桐快步走过去,揽着小太子的肩膀,将方才出门去柴火巷买的糖人递到了他的手中。

流星接过糖人,立时心花怒放,“姐姐们出府,一切还顺利吗?”

“顺利。”

身后,连凤已将门窗检查锁好,转身为流星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太子殿下,趁热喝吧,我方才尝过了,很甜的。”

流星一手捧着热碗,一手握着糖人,幸福无比地点了点头,“姐姐们是奖励我吗?”

翁苏桐冲她笑了笑,轻声说,“太子殿下聪明绝顶,能想到用护院和伙夫大哥帮我们出府,难道不该被奖励吗?”

流星笑嘻嘻地咬着糖人,心满意足地说,“是二爷教我的,他说在一个四周都是高墙的地方,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先要试图熟悉身边的人,分辨出哪个是能够信任的,哪个是定要远离的——我第一次去伙房偷包子,就遇见了带你们出府的那个伙夫大哥,他一见我就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连凤好奇地问,“那太子殿下瞧这总督府里,还有哪个是值得信任的?”

流星转头看了一眼门边,确定门窗锁好后,放低了声音说,“我要是说了,翁姐姐不要不高兴。”

翁苏桐怪道,“我为何要不高兴?”

“因为……”流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这府中,能让我信任的人不多,两位姐姐是,那位伙夫大哥是,护院大哥也算一个,还有……萧大人,也是。至于那个业雅……”流星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他身份不明,立场也看不懂,我不信任他。对了,你们也要当心,这府中有这么多人,没几个下人是能够信任的。”

翁苏桐和连凤相互看了一眼,顿觉少年言语不惊,洞察力却精细得可怕。

连凤问,“太子爷,您是怎么发现的?”

“自从我住进总督府,萧人海明确说过,不限制我的言行,更不能约束我去哪,只要不出府门,这院子里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流星道,“可是这些日子无论我走到哪,就算是在去上个茅房,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在栗阳驿站的时候,同样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杨督帅派了几个侍卫盯着我,处处都是眼睛。那时候二爷也在,他与我说——‘永远不要轻易相信从背后长出的眼睛。能直视你双眼的人,大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可这座总督府里,处处都是从背后长出的眼睛。”

连凤恍然大悟,忍不住赞道,“太子殿下年纪虽小,智谋和胆气倒是惊人。”

流星腼腆地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门外传来“咯噔”两声——

“谁!”连凤警觉地站起。

隔着窗子,那人的声音细长刺耳,“奴才是东厢点灯的,想问问太子爷何时回房休息,奴才好办今夜的火烛。”

翁苏桐冷道,“太子殿下今夜不回东厢了,你回去吧。”

那人隔着窗子,像是犹豫了一阵,终是不敢多说什么,不一会儿便退了。

连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溢出细汗,“姑娘,我听出那人声音了,是地牢看门那人,扎着‘红巾’,带你我去过兵械石库,还在后院盯过咱俩的梢。”

“是业雅的手下。”翁苏桐断然道。

这时,忽然从窗外传来黄鹂的声音。

“嘘——”翁苏桐立刻走到窗边,将窗叶打开一条缝,听了一阵后,心下大喜,“是黄鹂叫。”

连凤立刻上前,急问,“姑娘,‘黄鹂’说什么?”

“他说……‘若遇危险,以四方灯传信。’”翁苏桐不明所以地看向连凤,“四方灯……是什么?”

当两人正困惑时,流星不知不觉起身,“四方灯是鸿鹄的传信法——令起则生,令灭则止。”

翁苏桐立刻问他,“太子殿下会吗?”

流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正色道,“会。‘黄鹂’曾教过我。”

窗外的黄鹂啼声终于停了。

府院高墙下的人将柳叶悉心地揣回袖筒,转身信步离开。

同一时间,一个黑衣影卫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总督府后门牵马走出。

遮阴的篷布是晨起的食铺用来遮雨的天幕,二爷躲在天幕之下,眼神在遮着的斗笠下微微一缩,始终盯紧那影卫骑马离开的身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腰带上的墨玉鹤钩,唇角似有似无地挑了一下。

“这世间只缺听话的将军,不缺眼瞎盲从的路人——好在萧人海虽然瞎了一只眼,倒是听话。”二爷意味深长地感叹。

此刻,耳听远方震耳的炸响,他心中这杆上了簧的称又开始不停摇摆。

银三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二爷,那个谢总使已经带着阿灵去远竹轩和小敏汇合了,一旦配好解药,会第一时间送过来。兄弟们也已经全部撤回南角街了,您放心!”

“好。”二爷转过身,随手挽了一下系紧的袖口。

“那个……那个谢冲,能信吗?现在小敏和阿灵都在他手里,他……可是朝廷的人。”银三不放心地提醒。

二爷抬起头,看向东边被烧红的夜空,淡淡一笑,“放心。”

银三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应了一声,一颗心滚回了肚子里。

“凤栖阁那边有没有消息?”

“还没有。”银三急道,“东街又连炸三座楼,都是酒窖引起的火。鬼门的兔崽子们还正围着凤栖阁转悠呢,火势太烈,他们一时攻不进去。”

二爷脸色微沉,忧心道,“不行,火势一旦弱下来,王爷那边会很不好办。对了,竹林水桥井边的‘刀’撤了么?”

银三摇了摇头,“没有,看起来有十来把,而且都是高手。”

二爷微微吸气,“麻烦。”

“二爷,那、那怎么办?”

“得想办法解决掉那几把‘刀’。”二爷道,“凤栖阁的一众琴师务必安全撤回南角街,一旦有人质落入鬼门手中,我这边寸步难行。”

他在天幕下来回踱步,银三不敢扰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脚步忽然一顿,“你方才说……东街又连着炸了三座楼,都是酒窖引的火。”

“是!东街几乎都是酒楼,屁股连着屁股,腿搅着腿,凤栖云山一炸,隔壁两座楼可不跟着冒烟!”

“那便正正好。”二爷心下一定,“添柴要添湿柴,冒烟,就得是滚滚浓烟。”

银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啥意思?”

“你不是说,鬼门的人想趁着火势渐小闯入凤栖阁吗?”

“没错!”

二爷脸色一沉,破釜沉舟道,“那便带人给我将整条东街都炸了!一个杂碎也别想闯进凤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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