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五、勤王
鹿山一骑绝尘,自出城往南,一路未敢停步,急奔牧人谷。
城内隐隐硝烟弥漫,城外也正严阵以待。
入子时,牧人谷。
在牧人谷低洼的泥地中挖出了数段蜿蜒的“蛇”状战壕,祝龙身披银色战甲,手握烛山银枪,大步流星地穿过一众正在布置掩护的士兵,来到了离西山最近的一处高地上,这里是牧人谷中地势最高的所在,站在这处高地,能够清晰看见远处的云城西山。
经过十天的寻踪定位,祝龙所带死士已经根据靳王进城之前留下的“地网”拓图,确定了十年前修葺穹顶时为监修工匠预留的那条逃命的炸道。这个炸洞的门正好隐藏在牧人谷中,原本低洼的盆地历经长年累月的泥石沉积,渐渐形成了茵茵茂盛的草场,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片草皮下头,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石门。
冬日泥土上冻,不好开掘,好在如今春热上腾,地底下的冻土已然开化,秘密掘土三日,已经将石门开出了一个大豁。石门向下,长在淤积的泥岩之下,木槽上架着数根巨木,用于稳固石门的重量,防止坍塌。石门外竟然还垒砌着登城而上的土山,这些土由战车来往懋迁,可见当年筑建穹顶耗力耗物之巨大。
一切准备完毕,只等一声令下,炸毁石门,祝家大军便能潜入穹顶。
“好家伙,难怪兵书上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要修葺这样的地道,至少千人规模。”(注1)祝龙顺着士兵们临时修筑的木梯栈道,一步一步往下走,慨叹道,“‘凿地为道,行于城下’——说到攻城战,还是老祖宗讲究,懂得厝火积薪啊。”(注2)
李世温似懂非懂,听天书一样地看了祝龙一眼,本能地点了点头。
祝龙笑道,“世温兄弟,你读过《孙子兵法》吗?”
李世温的脸霎时一红,吞吞吐吐地说,“读过的,只不过世温愚笨,读了好几遍,仍一知半解。”
“一知半解就对了,哪个上战场杀敌的将军要靠纸上谈兵,老祖宗还说了,见招拆招,走着瞧!”
“这、这也是孙膑他老人家说的?”
“这是我说的!”
李世温极顺从地“哦”了一声,全然没将祝龙占他便宜那前半句话放在心里。他那眼皮子眼角尽是招人欺负的模样,这些天来,祝龙有事没事言语逗他,李世温也不生气,甚至半点不耐的神色也未见。
“祝先生,如今咱们怎么办?”
“兄弟们都在等最后的火信,你瞧那东边的火势已经冒头了,再等等王令,咱们这道石门就能点火。”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报信兵的喊声,“报——”
祝龙转过身,“说!”
“南边有人骑马过来,说要见李世温。”
李世温一愣,“啊?见我?”
说话间,就见鹿山骑着快马从远处的高坡上奔来,马还未停步,他就迫不及待一跃而下,箭步跨过战壕,跑到两人身前。
祝龙见着鹿山,俨然欣喜万分,也顾不得为将的颜面,殷勤地一路小跑,迎到鹿山跟前,“怎么才来,哎哟,瘦了瘦了,烈衣是不给你吃饱吗?”
鹿山的眼中却不见半分殷切的情分,他甚至懒得瞧上祝龙一眼,瞪眼瞎似的侧过身,径直走到李世温面前,上下大量了他一番,眼神微微一滞,面不改色地说,“你就是李世温。”
李世温连忙答,“我是。”
鹿山这才想起来什么,回头对祝龙说,“借我五百人,让他随我走一趟。”
李世温刚要应声,就被祝龙拦住了去路,“慢着!这么多天没见面了,好不容易跟你小子见一面,一见面就当我是个屁,什么都不说就要把人带走,还要借兵!臭小子,谁教你的?”
鹿山又对李世温说,“你去牵马。”
“好!”李世温的动作永远快过脑子,只知“听话”,也不管这令是谁下的。
祝龙怒火燃起,“臭小子目中无人!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鹿山的脸瞬时黑了,他死死地盯着祝龙的双眼,恨不得立时拔刀。
祝龙自知话重,却不愿低头,只能转过脸,去吼身侧几个无辜的士兵。
鹿山冷喝道,“我娘教我礼义廉耻,教我忠孝仁惠,却没教我背信弃义,临阵倒戈。”
“你!你骂谁临阵倒戈!”祝龙简直要被鹿山几句话噎出一口老血。好小子,跟着烈衣,别的不学,吵架的本事倒是日趋见涨。
“我骂谁谁心里清楚。”
李世温刚牵着马回来,就见两人剑拔弩张,险些打起来,他不敢问,更也不敢多事,只能木棍似的杵在一边,大气不出。
祝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耳朵里扎的无数根刺连皮带肉地拔干净,他强压怒火,没好气地问,“王令呢?见到王令我才能派兵!”
鹿山的脸色犹如打了秋霜,惨白一片,“祝龙,我时间不多,不想跟你废话。如今城内大战一触即发——东火、北风、南水、西雷、依次入时。你也看见了,东方火燃,你知道那是什么火吗?”
“……”
“那是凤栖云山两座楼炸了。”
祝龙浑身僵硬,喉咙里霎时卡了一下。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嗓子里像是堵了无数细碎尖锐的砾石,“凤栖云山没了……那是我娘半生的心血,是除了云山琴以外,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念想。”
祝龙立时抬头看向东边烧红的夜空,远方深空中漾起的火纹顷刻间烙进了他的瞳孔中,连眯起时眼角刀刻的细纹似都沁上血雾。
“什么……云山楼没了……”祝龙喃道。
鹿山嘶哑道,“再有一个时辰,穹顶若是不炸,我们所有人前功尽弃。祝大当家,祝大将军!你是要我站在这里,与你一五一十说明王爷遣我借兵的来意,坐等时辰一过,北鹘和云首联合,动兵绞杀城中兄弟,还是憋着一个字不问,先将死士予我,助我回城御敌!”
“……”
李世温左看看右看看,全然没将这两人你一刀我一剑的夹枪带棒往“往日积怨”的池子里捞,他脑子里原本就没长“经年累怨”这几个大字,一门心思都扑在鹿山最后“勤王”两个字上,于是实在等不及他们吵完,好死不死地挑了个最没眼力见的档口,拱上前问祝龙,“祝先生,派兵吗?”
祝龙磨着牙,长出一口气,“我敢不派吗!臭小子,不就是五百人吗!来人,拣兵!”
“好!”鹿山绝无谢的意思,立刻又对李世温说,“你随我先行一步探路!”
李世温想都没想,立刻点了一下头。
鹿山又道,“祝龙,那五百人,王爷的意思,是要负重前来,所以拣兵时,挑体力好的。”
“负重。”祝龙犹疑道,“王爷什么意思?”
鹿山往周围扫了一眼,凑近了小声说,“狼平溪谷,拜将台下,明白吗?”
祝龙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惊疑一闪而过,“明白了。小子,东边起火,凤栖阁怎么样?”
鹿山的眼中终于卸去敌意,“桑无枝没事,你不必担心。”
随后,他又将凤栖阁发生的事简短地与祝龙陈述了一遍。祝龙听完鹿山讲述,不安地点了点头,“知道她没事我就放心了。你也小心一点。还有……还有……”
鹿山皱眉,不耐烦地问,“还有什么?”
祝龙绷着脸,没脾气地嘟囔道,“没什么……你走吧。”
鹿山冷冷一笑,转身的时候骂道,“虚情假意。”
祝龙立时炸了,“臭小子,你再敢骂一句!”
“忘恩负义、装腔作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信口开河、恩将仇报!还要听吗?”
祝龙掐着拳头,指甲抠进手心,“滚滚滚,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这个不孝子!”
鹿山翻身上马,利落地扯了一下马缰,冷声质问,“祝龙,你是我带话给二爷,却不敢开口,无胆鼠辈。”
“……”祝龙语塞。
鹿山冷蔑地睨了他一眼,“你恶意揣度他人,累及他人为你受辱受过,如今还企图将一切甩在脑后,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祝龙,你可真是人中翘楚。”
鹿山的揶揄之言犹如利锥,根根扎进祝龙脚面,将他钉在原地,脚底一片血肉模糊。
鹿山却全然没照顾他的情绪,故意提高了上嗓音,继续当着众将士的面,连讽刺带地挖苦,“烛山银枪镇守狼平一方,你也算当世名门之后,却连自己犯过的错都不敢承认,卑鄙无耻之徒不值得任何人记你助你,因为你信不过兄弟,对不起爱人。”
“……”
鹿山又道,“我本以为你与桑无枝是一丘之貉,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亲眼所见一名女子尚知错能改,知道自己误会旁人多年,心甘情愿自领三杯罚酒;城中布排火线途中,她倾其所能,毫无保留。现在甚至愿意献出自己和师姐的毕生心血,押上性命也心甘情愿。而你呢?你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
“祝龙,二爷和王爷正在城里,与那些嗜血要命的‘虫蝎’一较生死,甚至一个不慎,就会跌入深渊,粉身碎骨。你呢?别说近身致歉,如今竟连让我捎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鹿山低冷一笑,“祝大当家,我鹿山最瞧不起的人就是你。你也不必自诩人父,妄图沾我娘的光,我替我娘说句话——你这个人,真不值得她死守一生。她若在世,也必然不会回头,你当年干的那些龌龊事,我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了。呵,名门之后又如何,能征擅战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李世温被鹿山一番话震得目瞪口呆,踩着马镫,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祝龙站在寒风里,顶头的乌云无端遮了月,连同他心里所剩无几的一片光景一并遮挡了。身边巡查的士兵听见鹿山这番惊天动地的说辞,无不侧目,又碍于祝龙的威慑,不敢议论。
于是这战壕中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了,除了风吹草垫的沙沙声,便不见别的声响。
鹿山催马上前,低头盯着祝龙,再道,“二爷说,此战名为‘三州问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九锁连环中的‘一环’,都必须死守自己的战时和战位,错一步则满盘皆输。他说,云州城内外,分‘里圈’和‘外圈’,‘里圈’一动,‘外圈’才能跟着动,所以要时刻紧盯‘四方灯’的火信,务必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半点纰漏都不能出。”
鹿山尖利的话腔逐渐变得喑哑,“这一战至关重要,王爷信任你,二爷念及旧情,他二人都对你无条件信任,将‘外圈’之战交付于你一人手中——他们说,只因你是烛山银枪的后人。”
祝龙蓦地抬头,眼神一变,深深地望着他。
“他们信任你,那是他们的事。可我不信。”鹿山决绝道,“二月二,龙王庙水战,我亲眼所见你临阵倒戈、反杀同盟的黑手段,正因为你的心不齐,那一战生出的恶果,被累及者有多少,你心里清楚。我不如他二人的心胸,不敢与你豪赌这一把,我害怕你再用那种方式临战不救,导致整场战役毁于一旦。”
“我替我娘最后再言一句。”鹿山驱马上前,来到祝龙身侧,微微低头看着他,“她待你始终如一,桑无枝也是。”
祝龙紧锁双眉,窒息般一滞。
“而你亏欠她二人的……太多了,今生今世都还不完。”鹿山望向云州东边腾空的火云,轻声呢喃,“凤栖云山两座楼,此刻已葬身火海……桑无枝愿意拿自己和我娘毕生心血换云州太平,还请你不要辜负她们。”
风声鹤唳,百花凋零,兵燹一如微尘,散进如烟如雾的岁月当中。
当年,花容月貌的少女美艳不可方物,如世间最美的昙花,然而恋恋芬芳,好景不长,那些最美的人和事都已随水流逝,此去经年,永无再见。
祝龙心怀激荡,被鹿山一番骂声震得心如擂鼓。他慢慢挪动步子,忽然之间,心底聚集的怒火一朝散尽,终于在临岸时彻底碎灭。
祝龙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颤声说,“我从不知……你恨我,这样深。”
鹿山无声一笑。眼前这个男子,生于钟鸣鼎食的富足之家,家族声名显赫,半生戎马,受万众瞩目。
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他却不懂得珍惜。
然后家族突遭变故,祝龙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便变本加厉地将所有的恨意寄托在描绘出来的想象之上,妄图框出一个假想的敌人,十年如一日地憎恨着。这原本就是他自己一意孤行的偏见,如今却好似受伤至深的那个。
鹿山忍到极处,甚至多少次都想将鹿云溪临终前的那些年当成故事,残忍地讲给祝龙听,作为对他左顾右盼、让人伤心至死的报应。
然而,即便祝龙如此不是东西,可真到了他面前,他也只能旁敲侧击地骂他两声,最终咬死了鹿云溪那些年的遭遇,没将真相告诉他。
二爷曾说,“因为你心软。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最好。”
于是,鹿山信了。
信了,便照做。
祝龙伸出手,默默地递给鹿山一柄短匕,“这是随我的盔甲一并挖出来的那柄燕云十八骑的紫金蛇尾刀。你带去给季卿,算作我这些年十恶不赦的赔罪。有朝一日再见,我必褪胄去甲,负荆请罪,众将在前,给祝某做个见证。你让他放心,无论如何,祝龙绝不再做临战倒戈这种卑鄙之事。”
鹿山接过匕首,默默地揣进怀中,“好,我就替他再信你一次。既如此,祝龙听令!”
祝龙撩开下摆,单膝跪地。
鹿山压抑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哑着嗓子,说出了靳王临别前的最后一道王令——“王爷有令,着祝龙带兵扎营牧人谷,死守云州城外,至战时殁处,勿论成败,断不可炸毁密道,回兵勤王。”
祝龙脸色一白,全身的血液几欲凝滞,“你说什么?!”
注1: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出自《孙子兵法》
注2:凿地为道,行于城下,因攻其城。——出自《太白阴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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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第四零五章 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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