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第四一六章 陡峰

四一六、陡峰

随着东河丑市和北风亭一战,云州城终于彻底陷入一片乱战火海。

西山增兵的步伐不断加快,萧人海的巡逻兵铺了一层又一层,以整个西山作八卦图,只“艮位”隐隐留下一个豁口,静待自投罗网的“兔子”。

然而狡兔三窟,为了防止他们从旁的“豁口”进入穹顶,整个西山外严防死守,不光是萧人海的兵,鬼门的刀客也彻底参与了进来,与萧人海的城防军一起,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西山围得水泄不通。

烈家帅府通往总督府的底下井道中,鹿山在前,李世温紧随其后。

云州城中的混乱程度超出想象,到处都在点火,他二人进城之后不敢在街市上逗留,快速从帅府后墙的洞里钻了尽力啊,又从鹿山熟知的后院老槐树下掩藏的那条底下井道进入地下,循着曾经与二爷走过的路线往总督府的方向行进。

李世温谨慎地盯着脚下,跟着鹿山越过一滩又一滩的泥坑碎石,慢慢地,脚步略有些迟疑。

“想问什么,你就问。”鹿山没有回头,干脆利落地说。

“那个……”李世温得了“开口令”,忙不迭地说,“鹿兄,地面上到处都是战火,地底竟然修着这样一处密道,实、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原本想问“咱们这是去哪儿”、“为何云州城下还藏有这样一处密道”、“这密道通向何处”、“为何只我们两人先走,后头负重的士兵怎么进来”云云,然而听上去鹿山语气不善,似乎不想多言,于是话音落处,到底还是与心中所惑背道而驰。

“嗯。”鹿山短促应声。

“那个……”李世温又磨蹭了半天,奈何嘴笨,实在不知如何旁敲侧击,才能做到既达目的,又不惹人烦。

“怎么?”

李世温在他身后晃了晃脑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一下到这地底,他就总觉胸闷气短,脑子里“嗡嗡”直叫,走不过两步就受不了地急喘起来。

“你没事吧?”鹿山听见动静,忙回头问。

“没、没事……”李世温扶着膝盖摆了摆手,“走、走吧……”

“这边,小心脚下。”待转了个急弯之后,鹿山便在一处石门前停步。

他按住石门边的机巧,石块向上一弹,石门被石簧撬开,缓缓挤出一条可通一人通行的窄缝。

“把火灭了,跟我进来。”

李世温站直身,连忙将火折熄灭,杵着剑就要往里进。

“剑也收起来,这里头用不着。”

“哦,好。”李世温又忙将剑收起,紧随鹿山走进了这个石洞。

石洞壁上涂着防腐防潮的生桐油,洞中堆着近百口空箱子。

“这是云州城地底下的一个储存火|药的火洞。”鹿山道,“刚才咱们路过的那个水坑,顶上是一个窨井。井口在总督府的后院,不过现在井口已经被封死了。去年末,王爷和二爷曾经被分别关押在总督府和帅府,当时王爷就是利用这条地下井道见的面。二爷说,修葺这条井道主要是用于战祸时期,两处府衙能够及时通联,避免传信崩断。”

李世温点了点头,“这里是炸洞,那放在这里的火|药呢?”

“都已经被凤栖阁的琴师搬到天命书院去了。”鹿山顿了一下,又道,“咱们现在从另一条路去西山穹顶。”

“去穹顶,咱们怎么进去?”

鹿山道,“来时路上我跟你提过‘地网’图。”

李世温急忙点头,“对,你说过,是丑市那个林惠安画的。”

“云州地底四通八达,咱们现在所在的位子只不过是‘地网’中的一个地方。再往西去,便是一条往通向穹顶的单向道。这条路深扎底下三层,和其他两层的路都不挨着。”鹿山随即拔|出短刀,在石墙上寻了一处较为平整的地方,粗糙地画起了图,“地底三层一共有三条线可直达穹顶。除去牧人谷通往穹顶的那条‘城外线’以外,剩下两条都是‘城内线’——通连总督府、烈家帅府和原云州府衙的这条是中轴线,被鬼门严防死守,咱们暂时走不了;”他指着第三条“阴线”沉声说,“只有‘地网’中没有标记过的这第三条线,咱们可以一试——这就是咱们此次进城的任务。”

李世温皱着眉,仔细观察鹿山画的草图——只见“地网”二层分布复杂,通路和岔路繁复,所圈范围庞大,以椭圆形状外散,几乎囊括云州主要城区。而“地网”最下第三层却不见纷往的岔路,这条神秘纵线直穿两个圈套着圈的大圆,直指西山穹顶。

鹿山将地网的图简单画完之后,回头看向李世温,“你仔细看这张云州‘地网’图,觉得眼熟吗?”

李世温自从进入这地下,就一直觉得不对劲,此刻被鹿山提醒,他神色一紧,双眉轻轻攒起。

他忙向后退了几步,远观这幅地图。

片刻后,他脑中忽然一闪——

“崖……山崖……”他猛然间倒吸一口冷气,全身无来由地瑟缩起来。

突然间,他感觉到脖颈后的梅形伤疤像是忽然变成了火红滚烫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的脑中像是忽然填进数万根拧紧的铜丝,撕心裂肺的烧灼感刹那间淋漓他全身每一寸皮肤。

“山崖……”

眼前骤然间血沙漫天,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灌满耳蜗。

隐约中,三座高峰如耸立天门外的三座巨狮,于浑浊的迷雾间散发着压抑的幽光——那是李世温从那个石牢爬出来后,听见有意人在自己耳边细声描述的第一道光景。

然而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即便有光从高处射|来,他也只觉双眼发胀,只恍惚间感觉到确实有三座顶天立地的黑山矗立在远方。

身后是万丈火光,身前是千丈高崖。

李世温无路可退,更前路未知。正当他破釜沉舟,想要往前迈步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人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虚弱地说,“寅哥哥……你往右十步,我见那有一条路。”

李世温只微微点头,便背着那个少年往右十步的方向奔去。

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呜嚎——

“那是什么叫声?”

是啊……李世温被关押在山洞里数年,还从未见过除了狗以外的活物。

“不知道……咱们再往哪走?”

“左二十步,有路。”背上的少年好似抬起右手,给他指了路。

李世温脚步逐渐加快,然而却在他刚要跨上断崖的时候,一阵狂风卷过垂落千丈的一线天,李世温脚底一滑,少年半个身子便被他不小心甩了出去,紧接着便重重地砸在凹凸的石壁上。

“小心!!”十四岁的李世温想都没想,便扑过去死死地攥住少年的右手臂,拼命将他往上拉。

他的手腕快勒断了,被石砾剐出血鳞。

山风不断呼啸,耳边传来地动山摇的决裂震颤。

“别松手……别松手……”

然而少年的身体不断下坠,于万丈悬崖边上,摇曳如同一只断了根的枯草。

“不、不要……小巳!!!”

……

李世温蓦地睁开眼,盲目地退后几步,冒冒失失地撞翻了几个空木箱。他急喘不定,忽地抬起头,却见鹿山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正盯着自己,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

“鹿兄……”

鹿山默默背过手,左手不自觉地握住右边手腕——那上头正浅浅地刻着几道被指甲抠破的旧疤。

“你方才叫的是谁?”鹿山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轻声问。

李世温没有接话,他使劲摇了摇头,脑海中团着一团血淋淋的浆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却无论如何还是化不开。每一次,一旦他拼命去回忆,头顶就像是被人用楔子死命豁开了一道口子,反复挣扎起难以忍耐的剧痛。

“抱歉,鹿兄,吓着你了。”

鹿山勾动唇角,却不像是在笑,“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李世温无意识地抬起手,擦了擦后脖上的汗,手指刚一触碰那朵梅伤疤,他全身就如同被闪电击中一样。他尽力扯着唇角,露出让人安心的笑意,“我想起来……我当年是从一个石头甬道爬出来的,身后背着一个少年,他差一点摔落断崖,最后我将他扯上来,两人一同从断崖上下了山。我记得我把他塞进了一个树洞里,那些树长在水边,然后……我便嘱咐他在那个洞里等我,我……”

鹿山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发颤,“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留下他吗?那之后……你去了哪儿?”

“我……我记不起来了。”李世温闭着眼,使劲晃了晃头,“我好像听见很多狗叫,还有追兵……后来,我好像是无意间被烧红的木棍砸中,跌进了一个泥坑里,被几具尸体护着,侥幸没被那些官兵发现,但是我的后脖上留下了疤。”

李世温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想去摸自己的脖子,却最终犹豫不觉地住了手。

他又道,“我在那个泥坑里晕了三天,后来被二爷所救。我醒来后,又去找过那个树洞,然而烛山已经被烧了,那些榕树也都被烧毁了……水边只有风,没有人。”

十年一夕,千帆尽过,可怜鹿山遍寻四海,却不想,这人此刻竟真真切切的近在咫尺。

李世温看向他,小心翼翼地说,“鹿兄,其实你画的这幅图,我实在没什么印象。但是这处地道,我却觉得很熟悉……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总感觉自己来过。”

鹿山平复心神,转过身,示意李世温看这张“地网”图,语速也跟着放慢,“林惠安这张‘地网’图其实只是一个大概,他说他自己也不清楚细节。如今想凭咱们自己进入穹顶,就必须清楚路径此地所有的机关。”他抬起手指,指向第三条“隐路”,“别看第三条通路只是一条直线,但这中间设有三道石门,这是林惠安已经画出来的。二爷和王爷的意思是,想要走捷径神不知鬼不觉地进穹顶,就必须要寻当年熟悉这处地形的人来完成这个任务。只有将这条路上的三道石门打开,才能引咱们身后那五百名身负重物的死士进来。”

李世温慢吞吞地说,“所以他二人点名要你我开路,是因为……”

“没错。”鹿山上前一步,神色审峻道,“十年前,你是从烛山兵械库地底三层的石牢逃出来的。”

李世温浑身战栗。

鹿山长话短说,“烛山兵械库是王爷在烛山时,和祝龙亲自查出来的。他说,兵械库分三层,最底一层全是石牢,里头关押过很多孩子。”他再近一步,盯紧李世温的双眼,“你是咱们当中,唯一一个从烛山兵械库走那条‘隐路’逃出升天的人,你应该对这第三条逃生路十分熟悉才对。”

李世温抬起头,对上鹿山的双眼。

鹿山慎重道,“云州‘地网’实则是烛山那片地方的‘地下缩影’——西山穹顶对应盲庄半山,盲庄暗河对应云城东河,东河丑市对应盲庄香集,盲庄通连半山焚冢的暗道,又对应云州井中隧道……”他抻着嘶哑的嗓音,又难以自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条风楼的位置在盲庄的西北角,对应的是——”

“云州总督府。”李世温抬起头,往石洞天顶看去。

“不错。”

鹿山随即屏息凝神,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

李世温的神色却逐渐黯淡,“抱歉……”

“为何道歉。”

“实不相瞒,那次火海里我被砸伤后,从那个地牢逃出之前的事,都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

“不试试怎么知道。”鹿山轻声提醒,“如今告破穹顶,就差你我这一环了。”

李世温抬起头,他眸中的光热忱似火,澄澈到不染一丝微尘。

二爷曾说,李世温这人生性善良,从未有过纷争。他就如同一面照尽人事丑恶的镜子,你有事没事地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一看他,便会觉得自己世故朽腐,实则是活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恶人”。

鹿山无端一阵心悸,他连忙咳了一声,转过身,将眉目隐于暗处,“没关系,若你不愿,也不必勉强。”

“不,非是不愿。”李世温怔了一下,连忙解释,“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最快速唤起我当年逃生时的记忆。”

他迟钝地看向四周,眼神最终落在了鹿山这个活人身上。

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捡回自己的舌头,言语周到地开口,“那个……鹿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未知可否,借你的身体一用。”

鹿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弄得李世温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再一会儿,李世温突然反应过来,瞬间红了脸,这才品出自己这问话究竟有多逆天,吓得他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意思是……”

“好。”

“啊?”

“怎么用,你说。”

李世温便不再徘徊于这片刻的尴尬,连忙说,“便是学着当年的样子,让我背着你,帮我找找……”

鹿山一怔。

“……可以吗?”李世温着急忙慌地咳了一声,“不行也没关系,我背着箱子也成。”

鹿山发了半天怔,终是沉定了心神,缓步他身后,“你想怎么用,用便是。”

李世温立时转过身,冲鹿山憨厚地笑了笑,正准备背他,却见鹿山俯身,将散落在角落里的两捆火|药装进贴身缠着的包袱里。

“鹿兄,你这是……”

鹿山摇了摇头,不清不楚地说,“不知道,总觉得用得上,以备不时之需吧。”

李世温随即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地将鹿山背在了背上。

“鹿兄,你抓紧我。”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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