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二、封王之征(2)
萧人海抬起头,黑金甲胄泛着肃杀的冷光,“将军竟敢明目张胆地唱‘空城计’,以为本帅的另一只眼也是瞎的吗?”
二爷笑了笑,“自然不敢。大人心如明镜,此番带兵前来,不是为了和烈某喝酒的。”
“你知道就好。”萧人海从怀里掏出一张软纸,脸色怒沉,“烈衣,本帅一向敬你是君子,可你竟然不守信用,放我萧氏一族的血!”
他将软纸抖开,只见那张纸几乎已被血水浸花了,上面狰狞可怖地叠盖着无数血手印,一层摞着一层,就如同被强行断手后,逐个烙上似的。
血淋淋的手印即便已经干透成暗黑色,此刻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萧人海怒不可遏,“烈衣,我已经答应了你,将萧家军全线撤出流风障,并依约运走所有存粮,只留下驴马草料供借粮军洗劫;我也照你所说,散播‘萧家军同意借粮’的消息出去,故意引靳王上钩!可你呢!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大军压境,二爷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高台缓步走下,来到谷口,“大人方才说什么?哦,对,您说烈某不讲信用,那我便要跟大人好好说道说道了。前日我遣猎户往流风障送信时,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若不照方抓药,华佗难医。’是大人不识字,还是在下表述不明,我信中言——‘事毕,您一人来,百人当还。’可如今,您竟然携三千重甲压兵我军大本营,倒是我不讲信用吗?”
“你——”萧人海怒火中烧,“你简直强词夺理!你必是提前放了我族人的血,强逼他们按此手印,然后才派信至我军大营,打了这个时间差!这种事你烈衣干的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阴损手段!这哪里只是一百三十五个血掌印,这分明是你胁迫我军就范的下马威!”
“哦?”二爷笑了一下,走到萧人海马前站定,背过手,不冷不淡地说,“掌印而已,又没死人。若大人还不肯下马好好跟烈某说话,保不准您接下来收到的,就是碗口大的颈章了。”
“你放肆!”萧人海两侧的亲卫首先按捺不住,提刀便要去砍,被萧人海厉声喝止。
二爷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连看都没看那两名疯扑过来的亲卫,“烈某再好心提醒大人一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上好的女儿红,不喝可惜了。请么?”
萧人海此刻若是个炮仗,估计能将自己炸上天。他在马上坐了片刻,一跃而下,对身侧参将令道,“遣令大军,谷口待命!”
“大人!”那参将立即上前,“烈衣诡计多端,这里地形不熟,谨防有诈。”
二爷坦然一笑,侧身挪了一步,示意他们往谷中看,“这位将军不必惊慌,小林谷此刻只有烈某一人。倒是贵军——三千兵马驻扎谷口,等夜雾一散,这阵仗会格外得显眼。此处四面环山,洼地里那片深林就是一个靶场,若贵军非要当‘众矢之的’,宁愿做那“借箭”的‘草船’,烈某拦也拦不住。”
那参将喉咙一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萧人海朝参将摆了摆手,又令,“叫大军驻进小林谷,就算烈衣有诈,直接在谷中了断他们即可。”
“是!”
中军帐中,二爷十分恭敬地为萧人海斟满一杯酒。
萧人海冷冷地瞧着他,“将军与本帅也算老相识了,不必绕弯子,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二爷放下酒壶,端起和善的笑意,客套地说,“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倒是您,忽然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又是什么目的呢?”还没等萧人海开口,二爷紧接着说,“我猜,大人是想趁靳王出战流风障、我军大本营兵力空乏之际挟持在下,好用我这个人质去跟王爷交换萧家一百三五条人命。”
萧人海眉间微动,不露声色地端起酒盅,喝了一口。
“你清楚我在王爷心里的分量,他必然肯用萧氏一族去换我,那样一来,你我之间这杆秤就断了,我若再想从你手里借兵,简直是痴人说梦。”二爷靠在椅子上,轻轻拨捻手指,“大人好聪明啊。知道在下摆的是‘空城计’,却不肯乖乖地当司马懿。恐怕您的野心,还不止这一点点——”
萧人海倏地看向他,烈衣的眼神就像是一面能洞穿人心的灵镜,无论自己掩藏再深,在这人面前,依旧会原形毕露。
“小林村靠山吃山,囤积了数万石粮草。对于一支远征外邦的军队来说,粮食多多益善,能不多花一分就取得的辎补,更是锦上添花。所以你此番携重兵前来,一是为了挟持我,二么,想必跟杨辉跑去流风障借粮是一个目的。”二爷笑意更浓,防备心倒看似不重,“大人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妙。毕竟是顺手牵羊,哪怕多抢回一石稻米,也算没白跑这一趟。您说是不是?”
冷不丁被烈衣看穿目的,萧人海倒没见多意外。毕竟眼前这人从来都是只病恹恹的野狐狸,多少次即便他自己大难临头,也要先等看别人不得好死。萧人海和这人交道打多了,索性学会了见招拆招。脸皮撕了就撕了,能从烈衣口中多套点话出来,可比强撑颜面实惠得多。
“将军都说对了,萧某承认,此行目的无非两者——一者解困我萧氏一族;二者,报贵军一个月前夺云州、炸瓮城粮库之仇。”
“恐怕还不止吧。”二爷朝他投去一丝“你分明没说实话”的笑意,“水边荒亭你我交涉那次,我说的话大约对大人有所触动。回去之后,大人是否已经彻查过饮血营雏军的底细了?”
萧人海脸色一变。
“如果我是大人,我甚至还会遣信得过的人前往大都禁廷,把所有和杨辉有私银往来的阍寺都揪出来——”二爷抬起眼,观察着萧人海微微变色的神态,心下了然,“看来大人的动作比我的提议更快,有结果了?”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如将军所料,饮血营的规模能在近几年无限扩张,其雏军的来历组成不仅仅只有你们南朝的孩子。我遣人查了近年来南北朝边境誊写的出关名录,理由虽冠冕堂皇,但确实每年都有不少十岁以下的男孩被秘密送进南朝。抓了几个走卒,交代说收过“买人”的赏金——一个孩子价值百两。”
说到此处,萧人海怒从心起,“我北鹘的男娃各个都应是马上战神,你们南朝寒窗十年一朝入仕,入的是‘文仕’。在我们北鹘,一旦到了束发之年,十方猎场的奶羔就要等待前来解救他们的战神了。没错,杨辉这些年在禁廷豢养的宫人确实不少,甚至不乏近身伺候大皇的首领太监。这次细查饮血营,给我敲响了警钟。杨辉……杨辉确实不能留——”
“那大人——”
“但我并不想现在就杀。”萧人海挑了挑眉,阴恻恻地笑起来,“猪狗养肥了再杀,还能顺带多送走几匹马。”
二爷收起笑意,脸色彻底冷下来,“这么来看,大人与我,这是没谈拢咯?”
萧人海端起一副看戏的姿态,皮笑肉不笑地抻了一下嘴角,“将军,我权衡多日,还是觉得——靳王殿下,同样留不得。”
二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微微一眯。
“靳王殿下是一条飞天遁地的真龙,可我们家的小龙崽还没长牙呢。他那颗心鼓动着热血,是将军十年来朝夕教导养出来的纯善之血。什么人在他眼里都可以伤,只你不行。”萧人海咬紧牙关,愠怒道,“他日若靳王君临天下,保不齐哪天陛下一个不痛快,率军横扫邻邦。届时裕贤太子要在恩师故友和家国天下间做出选择,我不敢打包票他会为了故园,欺师灭祖。”
……
许久的静默后,二爷再次问,“我最后问一遍,大人是真打算拼着鱼死网破,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断送吾王性命么?”
萧人海不再接他的话,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好似坐等看这人游说未果、气急败坏的模样。
然而二爷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浅浅勾动嘴角,扯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微笑,“履霜坚冰至。大人不听劝诫,就休怪在下把事做绝。”(注1)
还没等萧人海脸反应,中军帐帐帘翻动,萧家副参神色惶恐地奔进大帐,“不、不好!大人,饮血营打来了,把我军封堵在了小林谷中!”
“什么!?”萧人海拍案而起,“烈衣,你耍我!”
二爷抬起眼皮,笑里藏刀,“是大人逼我的。”
萧人海一把将二爷从椅子上扯起来,狠狠将他撞向身后的木柱,“咣”地一声重响——
“唔……”二爷两眼一黑,躬身咳嗽起来。
这一下撞得不轻,连帐顶都在狠颤。
“饮血营是怎么到这来的!说!”
二爷顿感后背一阵剧痛,脑子都是晕的,他撑紧柱身,让自己不至于摔倒,肺里火烧火燎地疼起来,“萧家军在流风障虚晃一枪,难道杨辉就肯坐以待毙?”
萧人海这才意识到,从自己接到那猎户递来的密信开始,就已经彻底上当了!所以烈衣让他撤掉所有营军也好、运走所有存粮也好、用一封沾满萧家人掌印的血书故意激怒自己也罢,种种这些……都是为了骗自己在震怒之下领军出征,最后生生被饮血营围困在这只有一个出口的“谷瓮”里!
萧人海气炸了,狠狠攥住二爷的领子,将他再次砸在柱子上,“是你!是你故意将我军引到小林谷的!是你!!”
二爷觉得后背的骨头快被他砸断了,忍痛喘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笑话……您若孤身前来赴约,任他饮血营全兵出征,哪动得了您分毫?可您偏偏带了三千重甲,妄图收割我军大本营!大人,您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你再好好闻闻那封信上沾的血,那是你们萧家人的血掌印么?”
萧人海立刻从袖子里拽出那封信,仔细嗅了嗅——这哪里是人血,透着一股腥涩难闻的腥骚味,这分明是畜生血!
“你!”萧人海已经出离愤怒了,“烈衣,你怎么不去死。”
二爷轻声道,“不亲眼瞧着萧家军对阵饮血营,烈某怎么好去死呢。”
“你……你……”萧人海气得脸色惨白,“你”了半天,却只剩个“你”字了。
二爷不依不饶,继续在他稀烂的心口上补刀,“你们人人都指望吾王压百万大军对阵饮血营,恨不得我军与饮血营两军对垒,最后两败俱伤!您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饮血夹这些年从我朝将士身上吸走的血太多了……也该叫你们萧家军破点皮了!只可惜杨辉没有派出饮血营全军前来截粮,否则,就凭你刚才要吾王性命那句话,我就能将萧家四十万大军全部骗过来,坐看北鹘两大先锋军自相残杀!”
“你!”萧人海将二爷拽起来,死死地盯着他那双令人恨透了的眉眼,“你故意把靳王引开攻打流风障,却把饮血营留给了我萧家军!”
二爷含着血的唇角微微扬起,“你们北鹘人自己养出的‘恶蛊’,就得拼了命自个收拾。哪有让吾王亲身犯险的道理?快去看看吧,他们要攻进来了……”
“……”萧人海气得全身发抖,没留神猛一松手,二爷软软地跌在地上。
又一名参将冲进营帐,“大人,不好了!我军与饮血营交涉未果,他们、他们——”
此刻的小林谷口,银甲重装的饮血营死士一排排立于栈道,将整个林海染成了刺眼的银白。与谷中黑金盔甲的萧家军对比,刚好形成了两扇互不相融的巨型圆环。
萧家军几番交涉未果,饮血营打头阵的死士首领执意要带兵杀进林谷,萧人海疾步走出营帐,来到那首领面前。
“你们好大的胆子,见了本帅,还不下马跪迎!”
然而萧人海这声喝令对眼前这群银甲士兵竟然毫无作用。
那首领低下头,眼神透着让人惶恐的死气,“督帅有令,劫杀小林谷所有人,取粮回城。”
他的声音就像是磕过哑药后,生逼着自己从喉管里挤出这几个字。
二爷紧随其后走出营帐,就见饮血营每一名死士眉间都拓着一个血色红斑,他们的脸上涂着厚重的白粉,远远望去,就像一群长相酷似的阴兵。众人齐声高喝,反复叫嚷着一道指令,又似一群没有血肉、不知痛痒的白色骨骷,形容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这些从双花池里冒出来的怪物,是带着父母脚上连在一起的镣铐从母胎里滚出来的。他们被送进烛山火洞断手,后经“金丝带”运进伦州城,再被迫用上那深恶痛绝的蛊毒,从此之后,他们的命里就只剩下杀人和被杀。
人身所能承受的痛与痒在行将的啃噬面前不值一提,只要能从肠穿肚烂的剧痛中苟活下来,管他面前是镇北军,还是萧家军——神鬼魔佛,格杀勿论。
见两方僵持不下,二爷故作不知地喊道,“大人,贵军怎么不讲信用,除了你们萧家军,怎么还带来了饮血营!我谷中余粮都已经被这位萧大人劫走了,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孝敬这位银甲大人。您若颗粒未得,不知道杨督帅会不会震怒啊?”
前面那几句倒还好,最后这句一出,饮血营全军齐刷刷地看向萧家军,嗓子里冒出咯咯的响动。
“贵军的两位首领最好商量清楚,我这点存粮究竟该怎么分。”二爷退隐至帐帘后面,朗声说,“毕竟是贵国自己家的买卖,就算流风障那边出了事,也不妨碍你们两家均等分配。”
“烈衣,你闭嘴!”妈的,怎么还火上浇油!
饮血营首领转过头,问二爷,“流风障那边,出什么事?”
二爷话音没停,故作惊讶地说,“您还不知道吗?听说这位萧大人撤走了所有粮草,还把你们督帅的借粮军给剿灭了。”
“烈衣!!”萧人海怒吼,“来人,拿下他!”
几名萧家参将立刻扑上去,要将二爷拿下。于此同时,饮血营首领嘶哑着嗓子,对萧人海冷道,“这么说,他说的是真的。萧大人,您诈我们。”
萧人海翻身上马,与那首领平视,“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这么跟本帅说话。就算杨辉亲自来战,也得爬到本帅脚下谢罪。”
饮血营首领话音发狠,“萧大人,饮血营从来只听杨督帅一人号令。您今夜若将粮草留下,我军立刻收兵,绝不挡您杀路。但若您不肯,别怪我军动手。”
萧人海骨子里渗出的杀意慢慢笼于周身,怒焰几乎将他烧成炽烈的火色,他缓缓拔|出腰间马刀,可那首领不甘示弱,同时举起右臂,袖间机簧转动,露出了那枚梅形夹孔。
“大胆,你竟敢动我北鹘杀神!”一名萧家参将放开桎梏二爷的手臂,冲到马前,“你们——”
梅形血夹旋即弹出,飞花般旋至参将眼前,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血夹冒出尖锐血刺,旋风一般撞进那参将喉结,只闻“咔嚓”一声裂响——
“慢!!”
——为时已晚。
那参将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双膝就砸在地上。任凭血夹钻入他喉管剐绞一圈,脖子后仰,硬生生断作两截,重重地栽死了。
“大胆!”萧人海愕然大惊,怒吼道,“谁借你们的胆子,敢杀本帅的副将!”
那首领始终面无表情,只低低地回了萧人海两个字——
——“行将。”
紧接着,饮血营千人齐齐举起右臂,统统朝向萧家军。
一声“催杀”震天响地!
小林谷银浪呼啸,一群嗜血的疯兽,毫无犹豫冲向了那团金色黑云。
宝贝们新年快乐呀~2022年啦,祝你们发财~
夸我,四舍五入我这算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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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履霜坚冰至——《易经》坤卦初六爻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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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2章 第四九二章 封王之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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