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三、月江明
“殿下,别来无恙。”
桑乾河岸荒亭中,萧人海彻底收起往昔的剑拔弩张,对靳王恭敬颔首。
“此战蒙镇北军鼎力相助,才得以消解我朝夺宫之危,薄酒一杯,敬谢殿下。”
硝烟落幕,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位战神此刻却能在古道荒亭中分这一壶烈酒。
“你我各为家国,无需言谢。不过这酒,是大人从北国携风雪一路揣过来的,饮便是。”靳王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倘若烽火永熄,南北再无敌我,一杯浊酒,敬天下靖安。”
“好一句一杯浊酒,敬天下靖安。”萧人海钦佩一笑,说回正事,“北鹘朝野多年来遭云首一脉持续渗透,旌谈作为隐藏在泥底的最后一只黑手,虽已身死,其党羽、暗足还未除尽,否则,三名杀手抢夺玉剑当晚,只有历代大皇知悉的暗宫密道不可能提前外泄。大皇已经下旨,由我携同内阁继续秘查此案,一旦有了眉目,定然八百里加急入关,送至殿下手中。”
“好说。”靳王言简意赅,显然并不十分在意,而是盯着萧人海略见深邃的眸色,笑道,“还未查明的案子,大人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此约刻意避开季卿,想必还有什么未尽之言吧。”
萧人海目色微沉,从身后拿出一个木盒。
“大皇派我来此,特命我将夤丘剑奉上。”萧人海将剑盒推至靳王面前,为他打开,“断剑一分为二,剑柄铭刻已花,但据旌谈所言,这是宣南王姚疆的佩剑。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皇以海是恒‘纳银’为由入回头岭掘姚家宝藏这件事,有悖仁义,先皇以火葬罪己,死后不入帝陵,并留下线索指引新皇,是为将当年力排众议用私觅赃款初铸饮血营的秘事昭示天下。可惜……”
“可惜无论如何大错酿铸,饮血营血洗九渡青山的祸水浇在尘嚣台上,永远都洗不干净。”靳王笑了一下,笑意多少有些不近人情,“所谓兽恶其网,民恶其上,贵国先皇自知罪孽深重,哪怕死后以焚骨代枭悬,以天水代帝棺,也要为新皇铺顺登基之路——慈父之心,粉饰太平。哪知曾因他一念之贪扩铸饮血营之恶果,竟要两朝兵、数代人、无数亡魂共同来承担。草草一把火终了,哪里烧得干净。罪己?呵,骗骗诸人而已。”
萧人海一震,从靳王凝火的眸底读出了泾渭分明的怒意。
靳王阔步阶前,扶握燹刀,望着遥遥桑乾河水,“小王生来恶争恶战,却始终与手中明刀难分界池。十二年来生肖一纪,枉死的孤魂太多了……如今南北朝虽已熄战,百年来恶战的仇怨仍在民间稽留不去,毁城易,筑城难,还望贵国自上而下铭记新皇许诺——恒军镇北,止杀止殇。”
萧人海深吸一口气,虽隐火灼心,却无一字反驳。
他始终明白,饮血营缔结之祸绵延十数年,不仅仅殃及南朝北境,以及北鹘大都,甚至还有自己的至亲至爱,哪里是玄封皇帝罪己的一把火烧得干净的……
茫茫人海中绵延无期的怨愤,不知还要殃祸几代人。
“大人,失亲之殇,很疼吧。”
萧人海长叹一声,默默为自己斟了一杯苦酒,怒饮而尽。
“因为翁姑娘猝然离世,季卿大悲过度,大夫说除非他情愿,否则扎进胃里那根刺至死都剔不干净。”靳王轻轻眯眼,眸底隐隐发亮,似燃起煅烧冷骨的磷火。“若不亲手助他拔|出,芳魂远逝,也不会心安。”
萧人海怔了一阵,从袖中取出一封旧信,递了过去,“此次除了奉上夤丘剑,还有一样私物——十二年前由呼尔杀进献,九龙道的布战舆图。图中那条被红线圈出的战道就是当年烈家军的撤军路线——几乎精准到石滩。”
靳王目光一凛,死死盯住图中那条曲折的红线。
萧人海指着九龙道最后一弯峡口,沉道,“当年呼尔杀率领饮血营全歼烈家军,最后一战就在这里——枕生峡。”
“……”靳王深深吸了口冷气,无端攥紧那张似乎透血的舆图。
“我曾听鬼门刀主讲过一个故事——枫林中住着一只苍鹰,多年来守护林中百鸟。直到有一天,屠斧大举进犯,企图毁林猎鸟,苍鹰倾全族之力御敌,终保护了枫林,然而百鸟中生出异心,竟将苍鹰困于焚穴,灭其族卵——”萧人海顿了一下,继续道,“近几年,我虽然制辖云州一方,却始终没真正渗入鬼门。但可以确定的事,云首与宣南王关系甚秘,当年姚疆撤军途中遭叛军围困一说或许存在蹊跷——殿下,您何不让将军亲赴枕生峡一探究竟,或许都会真相大白。”
他又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有句话,我曾与苏桐说起过,想必她也捎给过将军——‘人死灯灭,兵败城亡,九龙道千尺红土,盖住的哪里只是二十万具骸骨。’这是先皇与父亲闲叙时随口说的,起初听来没什么不妥,直到经此一役,特别是知道了姚清还曾在其兄被困之际秘密来我朝借兵。所以也许他当时透露过什么给先皇。”
靳王将舆图收进怀中,朝萧人海微一点头,“多谢大人知无不言。”
“惭愧。陈年之疮,疗毒而已。”
两人一时片刻都没再说话,又碰了几杯酒,便要各自回程。
这一道桑乾河口,涌水倾泻,在低洼处形成矮瀑,水声震耳。
萧人海翻身上马,上下打量了靳王一阵,笑起来,“突然想起上回与二位在此约见时,将军的一句话——‘与其冷眼旁观邻国明主身死,弱主登位,终致南北大乱,倒不如暂施援手,助明主掀开那层制蛊散毒的纱网——’说得对,殿下怀悯苍生,区区九渡青山实在不足以任您驰骋,您的野心应当更大一点。”
靳王勒紧缰绳,徐徐一笑,“九渡青山也好,南朝靖天也罢,人之怀悯和野心一样,都是被急风厉火催出来的。暴骸千里乃以决胜,此用兵之下。我一生来厉兵秣马,为的不过是天底下填饱肚子那点小事,没您说得那么伟大。”
温饱乃民生之本,哪里便是小事。当年先皇若能明辨其理,也无至于落到皇城失守、苍生罹难的地步。
“果然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萧人海长长一叹,与靳王一番对谈,他好似抒尽了积蓄胸臆间长久的那股郁气。(注1)
“不管怎样,就为殿下一句‘天下靖安’,将来靖天夺宫之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逐鹰漠北,知会一声便是。”
随即接连两声劲喝,怒马催风,踏起无声浊浪。
昔日恩怨消匿酒中,当年烈风中摇曳的一株劲草无声无息地扎根北境,经年一过,若乘舟而悲歌,一人唱,千人和。(注2)
薛敬一路疾马,于子夜时分回到云州城。
还没踏进府门,就听人说二爷晌午出门,至今未归。他忙调转马头,往格子坞的方向奔去,却被连凤告知二爷刚走。他又急忙绕着凤栖阁、云州府、总兵府一路寻来,东西南北城寻了个遍,统统见不着人,正上火之际,竟然在东河桥头一家馄饨摊发现了他。
灯笼被夜风吹得乱晃,二爷正坐在灯下,认认真真地剥他的烤红薯。
“再找不见你,我就要调兵了。”
二爷倏地回头,就见靳王拴好马,径直走过来。
又见他脸色发白,喘声微促,连忙慰抚般笑了笑,“我从格子坞出来就一路晃到了凤栖阁,和布爷聊了几句,回来的路上有些饿,想起儿时书院门口的馄饨摊,不知不觉就到了。饿么?”
薛敬朝身后招了招手,“老板,添一碗!”
“一碗够么?”
“你又吃不完。”
二爷点了点头,将半剥的红薯捧在手里暖着,随口问,“你去见萧人海了?”
“嗯。”薛敬埋头灌水,答得含含混混,“他承诺借兵给我。”
“哦?”二爷挑了挑眉,“那他倒很识时务。”
“客套之词,听听罢了。”老板端上来两碗鲜肉馄饨,薛敬倒了几滴香油进去,搅上片刻,将其中一碗推到二爷手边,“北鹘封疆差点沦为废军的屠戮场,皇都都险些沦陷,新皇江山初定,难免顾此失彼,北朝内派系复杂,光是应付那帮不安分的前朝遗贵就要费些功夫,萧家军应皇令恒军镇北,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哪有功夫管南朝的烂账。”
二爷搅动着几粒葱花,笑道,“萧家军是没这功夫,雪域二十一部可以。”
“嗯?”薛敬动作一停,抬头看着他。
“你可别忘了,提议将北原冰封奴役近百年的雪域二十一部彻底复兴的人——是殿下你。”二爷眼皮都没抬,尾音轻挑,听上去有些懒散,“就算北朝上下某些主战的权臣想竭力说服新皇,将光复皇城的功绩从镇北军的兵簿上撇清,甚至悉数归在萧家军头上,萧人海也不敢担。”
“这是为何?”
二爷看向他,笑意更深,“玄封皇帝登基初年,北疆大乱,雪域二十一部中曾有一个分支趁乱脱离族系,一路向南逃亡,落脚阴山,后来还建了个马集。”
“你是说——阴山游匪?”
二爷未置可否,“林竟与我说过,那臭猴子的祖父原是雪域二十一部德高望重的大祭司,在族中说话极有分量。我招抚阴山游匪时,北国正忙着打皇城之战,等他们缓过气转回头,阴山游匪早就举家南迁,安居三峰十二寨了——再想灭口,为时已晚。于是萧人海倒不如投桃报李,承诺借兵给你,还能在你这落得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长久以来,薛敬虽说早已对二爷的手段见怪不怪,此刻还是怔了半天。
本以为他执意掀招抚阴山游匪,是为了这些人手底下上千匹挂着金标的战马——所以原来臭猴子身后牵连雪域二十一部的族脉血系才是关键。
如今有了阴山游匪归顺鸿鹄,非但能助力镇北军打通北原马道,还能掐住北朝主战派的咽喉,让他们不至于将复兴雪域二十一部的功绩据为己有——毕竟时移世易,自古相邻国邦,熄战或交兵皆非永恒,万一有朝一日新皇镇不住朝中主战派的声音,南北再兴兵祸,总要有几个见证者握在手里,好预防他们将鸿鹄军越过雲沧江帮战的恩义一笔抹杀,甚至当自己困陷靖天时,在背后反手一刀。
难怪说服臭猴子举寨南迁时,二爷是以“北朝兵门剿匪”为由,原来这不过是台面上的说辞,他真正的目的是要保全雪域二十一部遗落在外的这支血脉不被朝中主战派铲灭。
“原来你非选在那个时候端阴山黑集,是为了防患反扑的北朝主战派。”
“居安思危,方可有备无患。”二爷道,“若我是萧人海,绝不会在游说二十一部首领时提及你的名字,谁不想将这等救人于水火的天恩记在自己头上。可我偏要他雪域二十一部万万余族军,人人敬记殿下的威名!”
薛敬大震。
“有朝一日靖天兵变,你与太子二分天下,届时若北国未平,还在边境兴风作浪,空置的南朝北境将会腹背受敌。萧人海为人正直,我始终未怀疑他许诺借兵的诚意,但他到底是北鹘杀神,我与他各为其主,始终不会对付。北朝内部派系复杂,人心叵测,虽然眼下一片祥和,然少年君王一旦受制,恐生恶变。若不为将来铺路,保不齐真有一天用得着萧人海时,被他身后的某些暗臣过河拆桥。呵,这种丢人现眼的龌龊事,他们还干得少吗?”
二爷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就不必担心了,只要阴山游匪还在鸿鹄麾下,有臭猴子在各部首领那吹枕边风,雪域二十一部自上而下,定然铭记王恩。”
“……”
沉默好一会儿后,薛敬摇头苦笑,将他碗中快要冷掉的馄饨拨了一半到自己碗中,又让老板添了热汤,“你啊,要是不喜欢吃高老板做的药膳,就直说,深更半夜在这四面漏风的地方催心劳力,再病了算谁的?”
二爷低头一笑,搅着碗里的馄饨,“今日头七,这家的馄饨,苏桐喜欢……还有这红薯,从前都是那孩子剥给我吃。”瞧见薛敬忧心的眼神,忙又安抚道,“我哪有不喜欢高老板的药膳,更没那么忌讳苦药,怎么府中人人都把我当病秧子哄着,连马都不给骑?”
见二爷眸心闪烁,薛敬刻意回避,暗道,“我知道外头再大的风浪也无至于伤你,除非失去在意的人。我没办法替你的疼,连缓解都不成,每当如此,我就只能恨我自己。季卿,你心里的结总得你自己去解。”
灯影幢幢的河桥上寥寥不多的行人,来来往往,千人一面。
二爷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馄饨,直到将汤一滴不剩地喝完,才朝他笑了笑,“走吧,回家。”
刚要折身,却被薛敬扯住手臂,“这么远的路,我背你吧。”
“有马——欸!你……”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稳稳地落在薛敬背上。
“我身上暖和,比马背舒服。”
冷风瑟瑟,二爷索性将绷紧的身体放松,整个人瘫在他背上,还真挺暖的。
走了好一阵后,他觉得自己坐船似的,都快晃荡地睡着了。
“我把格子坞送人了。”
“嗯,小凤跟我说了。平日里那么抠门,送宅子的时候倒挺大方的。”
二爷不禁笑起来,“她要给苏桐守灵,我总不能真把她当府里的丫头养着。”
“我知道,伦州是她的伤心地,你想让她跟弟弟在云州有个家。”
“可她并不想重新开始……”
“她待翁姑娘的心思跟我当年一样。”
“嗯?”二爷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
薛敬无语,“这还看不出来,你这心思可全用在谋局上了。不过也是,但凡早明白点,当年也不至于狠心把我逐出寨门六年。”
“啧……”二爷轻轻拍了他一下,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敬故意笑他一阵,正色道,“大不了我在幽州置办个一模一样的。”
“你钱多了烧的?”
二爷垂着手臂,捻着指腹间的龙鳞佩,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路,快进府门的时候,他拍了拍薛敬的肩,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薛敬照做,却见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说的对,我心里的结总得我自己解。殿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薛敬在他身后停了一阵,眉间微蹙,忙紧跟上去。就见那人穿过回廊,并没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带着他来到东厢的庭院——烈大哥曾住的地方。
这次重修帅府时,将这里一并修缮,草木如新,和当年人活着时一模一样。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二爷一时没有接话,而是径直推开房门,走进书房,来到曾经放置“闲梅研雪”屏风下的那处暗格,蹲下身轻轻打开。
“还记得我腿伤刚好时,你我在东河的渔船上,我跟你说过的这个暗格吗?”
薛敬应了一声,“记得。你说这是哥哥出征前留下的东西,儿时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就背着人藏在这里。还说翁姑娘中毒发病时将你错认成大哥,曾将你锁在过这间屋子。”
二爷从怀里掏出一封旧信,展开后铺在桌上,平静地说,“里面搁着这封出关劫镖的密信——‘责令元帅,令至信之人,亲帅燕云十八骑,将‘天’字镖劫于关内,不容有失。’”他转过身,看向薛敬,“这封经由朝廷钦差亲赴云州的密令,是送到哥哥手里的,缘何最后去关内劫镖的人竟换成了我?”(前情提要:183章)
仿若惊雷降下,薛敬身骨一麻,心口像是被惊雷狠狠劈裂。
“那封燕云十八骑分兵两地的名单,被人替换过,是不是?”
“……”薛敬倒退半步,手心被自己抠出了血。
二爷盯着地上那个半开的暗格,眼神或多或少有些疏离,却看似不痛不痒地说,“十年生死,原来我才是被保全的那个……哥哥是替我赴死的。”
注1: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注2:若乘舟而悲歌,一人唱而千人和。——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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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3章 第五二三章 月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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