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第五四一章 不悔林

五四一、不悔林

雨危山横卧一条穿梭云端的水帐,远观高瀑飞落,宛若九天悬渡。

瀑下一个幽谷裂口,仿佛从天而降倒卧的一口大钟,谷口错生无数根丈许高的杵状石笋,削尖的杵峰好似审视人间的权杖,又如恒镇幽谷的天兵。

这里便是步入不悔林的“南风耳”。

林中四处可见陡峰悬石,不好走马,葛笑和谢冲索性弃马进林。

一走进不悔林,好似被飞瀑灌砸丘石的动静震击了心神,葛笑抬眼望见碗口般大的青空,十三年前有关于关内的记忆如激浪般涌回脑海。

“那石笋断过几根。”他无知无觉地絮叨了一句。

“什么?”谢冲下意识回头,葛笑自从入关后话就变少了,进山后更是沉默,忽然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倒不习惯了。

“没什么。”葛笑眼中的沧桑只见一瞬,又玩世不恭地笑起来,“老谢,按理说你走官道南下回京,是一条亨通大道,何必绕路跟老子蹚这趟浑水?”

谢冲一边仔细脚下的碎石雪坑,一边顺嘴答他,“当年承恩阁敞开的后门是十六爷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绕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葛笑顿步,盯着谢冲的背影,总觉得他对于靖天那座城跟自己一样厌恶。

“谢冲,你这次回京,怎么跟他们交代?”

谢冲猛然一停,没回头。

“你是承恩阁总使,携百人北上,一人回京,说不过去吧?”

谢冲话音微冷,言简意赅,“说辞季卿他们已经帮我想好了,你少这份操心。”

葛笑大喇喇一笑,“我自然操不起这份心,我现在只想把那玩意从泥里扒出来,否则连家都回不了……对了,你和谁过年?有没有中意的相好?”

“剑一柄,酒一壶,光棍一条。”谢冲无所谓地笑起来,“金云使许不起一生一世,不如别去祸害人。”

葛笑张着嘴,卡了喉咙般,心里堵得慌——他自己也是个刀悬头顶的亡命徒,许不起一生一世,却偏要去祸害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葛笑发现谢冲身上有许多跟自己不谋而合的地方——一样是金云使,一样无家可归,一样拖着条烂命浪迹人海,比那九条命的猫妖还会死乞白赖地苟活。

只不过这人比他惨,他有奔头、有活路,谢冲没有。

葛笑心一软,嘴角就耷拉下来了,“老谢,要不你跟我回山过年吧?年关的九则峰有拜山宴,还有跑马会!”

谢冲转头看着他,敞亮一笑,“有十六爷这句话,够了。事办完我就得走,挂着金云软剑待着北疆,会给你们惹麻烦的。等等,这是不是你说的地方?”

两人此刻步入一个开阔地。葛笑抬眼一看,只见一条狭长水涧蜿蜒于密林,五棵苍柏围成一圈,笔直的树冠纵入云霄,将青空割裂成无数光斑,洒落在深涧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那块岩壁像是被从天而降一柄利斧笔直地削断成镜面,镜壁上布满刀剑痕,正中心居然钉着一具半身人骨,与枯藤撕缠共生,骷髅眼凹出两个黑黢黢的洞,被春日的白蚁凿烂,粘着产卵时溢出的黄色蚁脓。

“没错,就是这。”葛笑走到断尸跟前,“当年鬼门斩落的第一刀就是这位兄弟。叫什么……不记得了,承恩阁的。”

谢冲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具冷冰冰的断尸。

葛笑明显不愿多谈不悔林一战的细节,就单从被钉死在石壁上的金云使,和周围上万道血淋淋的刀剑痕来看,便知当年那场大战有多惨。

“锵”的一声,锈刀从镜壁拔|出的动静惊飞了林中一团黑鸦。葛笑用一块麻布包着那具骨头,在苍柏下刨了个坑,将他埋了,算是入土为安。

“晚了十三年,对不住。今年过年……手脚能舒坦点。”

十六爷没生久做金云使的福分,短短十三载,这死人骨算是他上辈子的兄弟。

“你还好吧?”谢冲久久注视他的背影,从没见他如此郑重过。

葛笑叹了口气,用麻布仔仔细细遮了坟。

“我恨靖天,恨承恩阁,但不恨过命的兄弟。”葛笑艰难起身,回过头,“谢冲,有朝一日你不想干了,来九则峰,我葛笑给你做引荐人。”

谢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等江山大定,三山五岳皆是明峰,你不想带蓝四爷去看看吗?”

“唔……有魄力。不过老六要是做了那狗皇帝,老子倒不好开骂了!”葛笑笑嘻嘻地揽着他,“走吧,找东西去。”

身后的黑林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冲警惕地回过头,却见一只野兔从苍柏后面蹦出来,在坟边跳了两下,跑了。

随后彻底安静下来,隐隐杀气浮动,仿佛无数幽鬼浮游。

葛笑默默从腰间抽|出双刀,与谢冲一前一后,继续沿着深涧探路。

“老谢,一会儿我下水找东西,你可得留点神,别叫老阴公钻了空子。”

谢冲莫名其妙一愣,“下、下水?”

葛笑朝前断碎棘丛,拨开遮眼的藤蔓,指着不远处那方深不见底的潭水,恨不得从眼角挤出两滴悔恨终身的眼泪来,“我没敢告诉他们,怕二爷锤死我……当年我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头,连剑带玉一起扔水潭里了……”

谢冲望着百丈方的黑水潭,身心俱疲,“十六爷啊十六爷,活的可真愁人。”

不悔林“南风耳”外,幽州重兵压抵。

靳王一眼望见两匹在谷口吃草的黑马,便知葛笑和谢冲两人已进不悔林。

“王爷,进谷吗?”胡立深打马上前。

“慢着,没看见你师父的赤松马。”

胡立深跟着他的目光寻了一圈,“师父会不会还没到不悔林?咱们日夜兼程,一刻都没休,比他们快也说不定!”

靳王仰看遮天蔽日的林盖,几近黄昏,温黄的暖光即将散去,黑夜将至。

“北风耳的兵马到位了么?”

“到位了!北风耳比咱们路途近,今早就到了!”

昨夜重兵一进入雨危山脉,靳王就下令五千兵马分兵进山,两千制守临靠关隘的北风耳,自己则带剩余兵力把住南口——如此一来,他们就等于将整个不悔林包裹成了一个两端掐紧的口袋,所有早已埋伏进林的暗兵都会被封死。

但是不对劲啊……怎么南风耳的入口除了两匹正悠哉吃草的马儿,一点人迹都不见,按理说贺人寰若事先以暗兵埋伏进山,谷口应该留下痕迹才对。

“报——”一名信兵疾马而来,“北风耳跟咱们这边一样,没有埋伏的痕迹!”

又听一声急报,“王爷,雨危船渡有消息了!渡口说,七日前泊岸数艘商船,船上运的茶叶,都是出关易货的商人。因为禁行令,这些天一直停在渡口没走!”

胡立深抓了抓后脑勺,“王爷,您让人去探雨危河渡的民船做什么?”

靳王意识到不对劲,立刻从马上一跃而下,往南风耳紧走几步。

夜幕下的不悔林犹如被黑障包裹,往拱洞看进去,就像一个吞人的巨型兽口。

靳王铺开舆图,最后一丝暮光刚好倾泻在图中的雨危船渡,不悔林被环形的雨危山半包裹,北风耳、南风耳、以及雨危河渡刚好形成三边夹角——等等!

“角黍阵!”靳王眼波一凛,立刻将舆图倒转,只见雨危山和灵泉峡相连后,犹如一张铺开的巨型箬叶,那条雨危悬河纵贯南北,蜿蜒于群山之巅,形成一条缠裹箬叶的“藤线”,而不悔林就相当于被箬叶包裹的黍米——

“王爷……”胡立深见靳王脸色难看,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立深,你吃过粽子么?”

“当然!我们家乡用菰叶包粽子,一层层剥开,可香了!”

靳王眉心紧蹙,“咱们现在就是被剥开的粽叶。”

“什么……”

霍然间,头顶山石激震,黑压压的密林中传来犹如碎石滚荡的声响,山顶灌落的飞瀑仿佛被震开了水阀,石水剧撞,像是要将雨危山掀开一道裂缝。

胡立深警觉起来,“有暗兵逼近!为什么他们没有潜伏进不悔林!”

靳王盯着人影缥缈的林障,断然道,“因为他们是从雨危船渡过来的!”

胡立深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些人始终埋伏在渡口,盯着咱们分兵进山后才包抄过来……粽子……”

对了!师父说过,“角黍阵”又名“粽阵”——军阵犹如几张层层剥开的粽叶,一层敌军、一层友军……一层叠压一层。最外层的“粽叶”会倾尽兵力向内缩紧包抄,直至将阵中的目标赶尽杀绝!

“那师父呢?他到底进没进不悔林?!”小胡将军急得脸都白了。

靳王没有接话,如果季卿他们进了不悔林,等同于被敌军层层包裹——

第一层是寻找玉剑的葛笑和谢冲,即此番“角黍阵”正中心;

第二层是贺人寰派进密林灭口夺玉的暗兵;

第三层应该是二爷和蓝舟埋伏的平题箭阵;

第四层是不悔林围城般的环形山岚;

第五层是包围南北双耳的五千兵阵;

最后一层则是雨危船渡静等靳王军入山的船兵。

一共六层,层层压阵,雨危山环包不悔林,仿佛一颗剥开粽叶的角黍。

……

靳王静盯舆图,心中猜度:季卿的目标分明是贺人寰。

他在信中提到过——“幽府二十三县维持禁令,只不必拦截你五哥和谢冲。”

靳王此前不解,为何明知道贺人寰必藏暗兵入林,还定要放葛笑和谢冲入关。现在看来,他是要将两人当做引敌军入林的“明饵”。禁行令能拦临州百姓,也能截经行水路的官军——包括那些想借茶商的“皮”浑水摸鱼的京门暗兵。

所以其实……季卿是在试水,一切写在明面上的计策都是为了迷惑贺人寰的!

那贺人寰会隐在哪一层?

——“冬至深雪,回来过年。”

“冬至……深雪……”

靳王再次看向舆图,只见火光摇曳的东侧有一处冠以名姓的山岭——难怪!

“立深,计划有变!”靳王断喝道,“立刻传令北风耳——令南、北两兵向内夹击,在不悔林中线汇军!中途若遇敌军突袭,死活勿论,一律截杀!”

“是!”胡立深瞪大双眼,“那王爷您呢?!”

靳王一跃上马,猛地调转马身,“你师父要遛狗,本王这就替他拴绳!”

不悔林以南北为岸汇至中线,正好是那方百丈黑潭!

葛笑已经在水下搜索一轮了,这是他第二次潜水。从他入水的中心向外,水面泛着道道波澜,沉缓有力地撞向河床。

谢冲挎着一根水绳,谨慎地往水里送,眼看绳圈越来越少,不由担心。

忽然,送出的绳子停了,水面静得发慌。谢冲往潭边紧走几步,朝水面高喊两声,无人回应。不一会儿,绳子又往深处送了两圈,便许久不动了。

“十六爷!”谢冲拽紧水绳挣了挣,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浅浅荡开的水波。

忽然,身后树影摇动,耳后刀光急闪,谢冲向后甩软剑力挡,卷起劈来的刀锋,“锵”的一声,火石电光!

“可算现身了!”

只见数十名铃刀刀客现身密林,统统一身黑衣,仿若穿梭阴府的鬼魅。

“果然云州穹顶没杀干净,京师也有,巢虫可真多。”谢冲想。

刀客们一声不吭,简直是一群只管杀人的竹偶。

他们二话不说,朝着谢冲劈刀砍来,铃声震得沙沙直响,林中鸟兽衰散,发出刺耳哀叫。眼看三名刀客面杀而至,谢冲甩剑后撤,一只脚踏进水潭,水床上散落无数鹅卵石,他顺势挑起石块朝刀客身上甩去——

霎时,鹅卵石变成杀人于无形的飞蝗石,石子撕破林雾,狠撞上三名刀客的膝盖,就听几声惨叫,见几人重重地砸跪在地上。

“断他水绳!”远处一声断喝,又几名刀客冲上来,眼见暂时克制不住金云软剑和流窜的飞蝗石,便转去砍拴在葛笑身上的“救命绳”!

“不好!”谢冲紧紧护着绳索,凌空一翻,抬脚猛踢刀客前胸,在刀锋快要隔断绳索时将他踢进了水潭!

“十六爷,快上来!”谢冲一边厮杀一面朝水面大吼。

刀客不断涌近,又被谢冲甩剑挡开。可他一人之力还是抵不过断续添补的杀刀,眼见一柄飞刀划破藤叶,照着绳子砸来,谢冲收剑闪避,却忽略了从他左侧砸下的铃刀——“啪”的一声,水绳裂断!

“葛笑!!”谢冲情急之下换了称呼,在断裂绳头挣开的瞬间一把扯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往河岸拉——绳子出水的刹那,谢冲脸色一僵!

绳头拴着的哪里还是葛笑,分明是一块巨大的水底苔石!

“你耍我!”铃刀刀客一声怒吼,狠狠劈断苔石!

谢冲还未从“活人变石头”的惊愕中缓过神,就被飞裂的碎石砸中了肩骨,他往后急退几步,又被两柄铃刀前后夹击,逼至水潭边的一块巨岩上——“总使大人,上路吧!”

谢冲拼了命也动弹不得,就见两柄铃刀朝自己当头砸下!

危急之刻,一柄金色软剑卷动水漩,犹如从水底冒头的灵蛇,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了两名刀客的脚腕——

“你们他妈的给老子上路——”

紧接着,就听两声撕裂断吼,两名刀客倒扎进水里,两双脚却留在了河床上。

葛笑从潭中湿漉漉地走上岸,擦去脖子上沾的血,甩去额发上的水珠,“老子的剑在水底躺了十三年,刚一捞上来,就有人撞上来寻死,省得喂油了。”

几名刀客也不知是被那四只漂浮的断脚吓着了,还是被水里突然冒上来的血罗刹惊了魂,纷纷后退,竟一时不敢进攻。

谢冲踉跄着走过来,看了一眼葛笑手中的金色软剑,笑了,“原来承恩阁犒赏勇士的那柄‘悬止金剑’在十六爷手里。”

“什么脚趾剑,手指剑的!这是老子显摆人事凃的金漆,你干不干这帮孙子,不干就歇会儿!老子等不了了,干完回家过年!”

“你封左,我断——喂!”谢总使令还没下完,就见葛笑疾风般冲进杀阵。

“见人就砍,见鬼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葛笑身形如电,悬止金剑如捣破命门的钥匙,道道金光撕裂暗夜,金云使那身皮克他一身硬骨,让他厌恶至极,又被迫结下孽缘。

两人冲进杀阵,天地惊雷偃旗息鼓。

一群凿破血浮屠的幽罗面对金银两道光,被逼得节节败退。

“夺回失玉,杀了他们!”

黑潭被金鸣之音震了潭心,潭水颤起纹波。

“不好!还有埋伏!”

以葛笑和谢冲为中心,红浆铺地,树藤枝叶皆染上红霜,如黑潭上盛开的一朵血棠。被金云软剑一剑毙命的刀客越来越多,仍有更多人不断涌出来。

葛笑喘着粗气,稍稍扫了一眼,恼了,“不禁打,还杀不完!”

谢冲也觉察到了,这些刀客明显不如穹顶里那些能战。想必贺人寰来不及挑拣,索性新刀老刀倾巢出动,一招一式参差悬殊。

两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前一后继续拼战。然而铃刀人数太多,蝗风一般层层叠至。谢冲见又数柄刀撞过来,来不及甩剑,只能徒手握住快要撞断葛笑肩骨的明刀——

“谢冲!!”葛笑卷动软件,如嗜金的毒蟥,一口咬住铃刀刀身,再用力回震,软剑迅速缠上那刀客手腕,狠狠削断——

“啊!啊啊!”

葛笑一把将谢冲扯离险峰,破口大骂,“管好你自己吧,又不是老子的爹!”

谢冲哆嗦着用布条缠紧鲜血淋漓的手心,生死关头,破天荒地开他玩笑,“有你这种见天惹祸的不肖子,不要也罢。”

“你——”

正在此时,一道黒箭划开血雾,扎进一名刀客举起的手腕,直直将他撞进石岩上——紧接着,数道黒弩如雨般从四面八方砸落。

环黑潭周围浮动人影,一根金丝崩断,平题箭阵叫嚣嘶鸣,援军到了!

“咻——咻——”鸣镝响箭再次于雪夜响起,跟伦州那夜一样清晰——是蓝舟的鸣镝响箭,先是一串急促炸响,紧跟一阵金鸣。

“小王八蛋,敢骂我!”葛笑一听见蓝舟的动静,软剑霎时舞得如醉酒的狂龙。

谢冲一边帮他打掩护,一边还得提防伺机伏杀的刀客,忙得不可开交,这家伙简直比横冲直撞的野孩子还难带!

谢冲坠着步子,左右手开战,忍无可忍地吼他,“别发疯了,蓝舟说什么!”

葛笑挥剑卷杀,所行之处血肉迸溅。

这座不悔林跟他八字不合,既累他跌落万丈,又使他脱胎换骨。记得十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劈开恶兽的牙爪,将那个血淋淋的少年从泥里挖出来的。

耳边鸣镝不息,他朝着响箭的方向不顾一切厮砍,一步一杀。

“他说让我们将敌军引至不悔林中线,二爷要封门杀狗!”葛笑咬紧牙关,朝幽林一声低吼,“东西被老子从潭底刨出来了,有种来拿!”

雪风撕裂九霄,鸣镝撞响血月。

靳王驾马飞驰,一路向东,越过三道裂谷,一道冰涧。

身后的不悔林越来越远,却依稀能听见林中激斗的动静。

越往山岭急奔,风雪声越急,靳王来到山岭最高处的一片野竹林,林叶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竹顶,在两扇深林之间豁开一条纵入寒渊的雪路。

靳王跳下马背,一步压着一步,缓步向前。

忽然,竹林窸窸窣窣传来声响,一排黑衣杀手走出密林,将靳王围在了中心。

殿下并未急着拔刀,睨着正前方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还不让你这些狗东西退下,滚过来给本王行礼。”

杀手缓缓让开,茫茫雪林裂开一条不见尽头的黑缝。落雪压弯山的竹冠犹如倒插进笔池的毫峰,垂头丧气地弓着腰,滴着墨。

贺人寰取下斗笠,走到靳王面前,单膝跪地,规规矩矩行礼,“叩见殿下。”

靳王微微垂眸,握紧燹刀的手指一根根回拢,“围杀当朝皇子,是什么罪名?”

贺人寰抬起头,狡猾地笑起来,“殿下误会了,此刻不悔林里都是祸国殃民的叛匪,死不足惜,微臣是来护您周全的。”

“诡辩。”靳王没下令起身,贺人寰就只好跪着,“你举着屠龙的刀,把本王当叛匪来剿。禁行令封人不拴狗,发了疯的畜生也敢在本王面前叫唤,让他们把刀放下!”

贺人寰深吸了一口气,终还是朝周围的杀手摆了摆手。

众人退开几步,收刀回鞘。

靳王围着贺人寰转了半圈,眼神始终落在他抠进雪地的拳头上,“鬼门铃刀、金云使……贺阁主执掌承恩阁,既号得动暗门杀手,也催得动御前精锐,不知是不是京师的风水养人,将阁主逆生的翅膀吹硬了,竟敢飞到本王的地界撒野。”

贺人寰低低一笑,“殿下说笑了,微臣的翅膀再硬,纵也是朝廷的鹰犬,心向吾皇,半分不敢僭越。此番携密令北上,是京师接到传闻,说北疆有一群耗子在啃庄稼,眼下正值冬藏,若不尽快将土里的耗子窝掀开,待来年春雷一震,可不又要闹灾?”

靳王微微欠身,良久沉默之后,脸色一沈,“本王教训烂透舌根的狗东西,通常就一个办法——割了它。”

“……”贺人寰一惊,连忙朝四周意欲拔刀的杀手使了个眼色。

靳王抬起身,环视而笑,“不过贺阁主是何等人物,怎能与那些狗东西相提并论。您是御前暗卫统领,麾下金云使近千人,是云首他老人家的左膀右臂。本王就算再想拿他的心腹开刀,也得顾念新岁皇案上喜添的荤菜——毕竟,捆上火架的猪羊,是要留全尸的。”

贺人寰的拳头再次攥紧。

“说点正事吧。”靳王无视了他匿藏杀心的眸光,望着半山上正冒起硝烟的不悔林,“现在那片林子里除了本王的人马,都是你派去的伏兵,包括雨危船渡藏匿多日的‘茶商’,本王暂且不计较他们打哪来的,就单论你——”

靳王眉宇间一凛,声音不怒自威,“这些日子你在幽府二十三县上蹿下跳——雇杀手、猎逃兵、围剿不悔林……有一样算一样,不过都是你用来转移视线的手段——你的剑从来都指在本王这里。所以即便不悔林被重兵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粽子,你这一‘层’棕皮永远要等在最外头。”

“殿下英明。”话说到这里,贺人寰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微臣的目光自然始终追随着您——微臣方才也说过,此番北上是为了帮殿下灭鼠的,在老鼠清灭之前,还请殿下不要离开微臣的视线,这些兵马真的是来保护您的。”

靳王低眸一笑,“软禁我?还是干脆杀了我?”

贺人寰的嗓子眼发出“咯咯”的奸笑,抬起头,双眼血红,“殿下是微臣头顶的一片青天,微臣多年来藏在暗无天日的泥底下,连束光都见不着……就这么胆战心惊地活了十三年。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您侥幸从乱刀中活了下来。自那之后,南朝的天就变了……青空朗日一分为三,您是从枕生峡那座烂透的骨山缝里活生生挤出来的一条真龙——殿下,微臣斗胆,跟您做一笔交易。”

“嗯?”靳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贺人寰的脖子仰得更直了,“您如今执掌北疆,是北境的封王,但京师那座城里尚且没有您布下的网。靖天早就已经握在别人的手心里了,就承恩阁一扇门还没关。只要殿下肯随微臣回京,承恩阁对您敞开的就不仅仅只有一扇门,不悔林里您那些兄弟、朋友都能活。”

片许后,靳王冷飕飕地笑起来,“贺人寰啊贺人寰,你可真是狗胆包天。看样子,云首已经放弃你了?”

“……”贺人寰瞳孔剧变,紧绷的眉梢青筋直跳。

“你知道回京之路是死路一条,就算你把谢冲和葛笑的人头兜回去,把那块玉佛找到,云首也不一定允你活。索性你就使暗兵把关隘闹得鸡犬不宁,那林中一场胜负不明的血战就是你敢跪在本王面前开出的天价——本王应你,他们不一定活,不应,你立刻让我血溅当场。毕竟,本王的项上人头比他们都值钱,对吧?”

“您有的选吗?”贺人寰额头褶起的皱纹试探般翕颤,理得光净的下巴上一点胡茬都不见,“您抛下重兵,一路疾马到此,不就为单独见臣一面?殿下,这座山啊,全是微臣提前埋下的炮仗,微臣死里求生,望您成全。”

贺人寰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收起笑,虔诚地匍匐在靳王脚下,磕了个头。

殿下默默拔|出燹刀,刀刃折光,淋漓一身清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本王翻山越岭来这见你。这里是雨危山深雪岭,朝东一路疾马,仰见荒月,俯瞰极渊,本王是来见心上人的。你爱死哪死哪,别扰了本王赴约的兴致!”

绷紧的竹梢立时断裂!

倏地,竹林中腾起百丈烈火,浮起遮天蔽日的浓烟!

贺人寰一个“杀”字还未出口,耳畔旋风忽至,碎发激颤——却见数柄黑弩如千百梭鱼同时入海!

那排刚要拔刀的杀手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射来的弩|箭从后背扎了个对穿,一个个砸倒在地,身下洇出一片黑浆。

贺人寰见情势逼紧,袖中立时弹出两只早就准备好的银色利爪,怒吼一声,朝着靳王猛扑过去,利爪像是长在他的指骨上,每一根指头都冒出血淋淋的倒刺,靳王横刀力挡,被贺人寰的力道狠撞退几步——

“既然殿下不让微臣活,那咱们就同归于尽!”

靳王折身闪避,利爪卡紧燹刀刀刃,擦闪烈焰——耳听弓弦力震,殿下情急之下侧眸,就见山岭黑渊的方向闪动红色火光,他力拼不敌,索性借助巧力,引贺人寰在雪丘上急追猛扑!

山岭震荡血雾,银色利爪像是要将对方的胸膛剖开,一招一式都使出了屠命的力道!眼看利爪擦过燹刀,迸裂一串急火,就要拧开刀柄,抓向殿下手背——

又一声弓弦震颤!

——正是现在!

“呀——”贺人寰利爪上的尖刺眼看离靳王的胸膛只剩半寸!

殿下的双手蓦地一松,干脆弃了燹刀,向右侧翻去——

同一时间,弓弦再震,最后一支弩|箭划破厉风,带着刺骨逼人的杀劲,从山岭的上风口直扎过来,贺人寰来不及闪躲,被弩|箭击穿左心,向后激撞出数十步,狠狠钉在一棵雪竹上。

“呃……你——”贺人寰呛出的血瞬间浸湿了前襟。

高处的山岭极渊掀起万尺冰障,迷离一片血雾。

那人站在从血渊归来的山口,玄衣束发,缓缓放下仍在空撞的弦弓。

“方才有句话阁主念错了。”二爷踏着垒起的尸山,从极渊血岭缓步走下,“从枕生峡那座烂透的骨山缝里活生生挤出来的人不是殿下——是我。”

这段时间有点忙,迟了几天,抱歉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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