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第五四三章 潭水深

五四三、潭水深

清晨,雪停了,山峦间篆刻一轮新阳。

鸿鹄军、幽州护城军、以及两名金云使联手,不悔林这只裹上数层菰叶的“粽子”,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层山皮。

林中树倒石裂,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胡立深带人粗算了一下人头,将折损的兵将承报给靳王。二爷领着鸿鹄军暂时退至黑潭附近,明面上要与官军划开一道界限。

殿下朝小胡将军吩咐了几句,一转身就见谢冲疾步走来,“他们怎么样?”

“十六爷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季卿让我过来,说您有话要对我说。”谢冲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王爷,这些当真都是淮水的兵吗?”

靳王“嗯”了一声,“季卿跟你说过贺人寰的事了吧。”

“说过了。我入仕晚,虽然后来得太子保荐升为总使,手下多是比我资历老的金云使,他们无不对贺人寰执掌承恩阁之前的履历守口如瓶。要不是常总使被害之前给我留下了线索,我也查不到吏部的官录。在灵犀渡口分别之前,季卿忽然说起此事,我才想起来官录上写明贺人寰的祖籍是海郡。”

靳王点了点头,看着地上一排鬼门铃刀的冷尸,沉道,“经此一战,被贺人寰养在承恩阁的暗刀无所遁形,你回京之后,只要稍微用些手段,就能把那座池底的淤泥清干净。”

谢冲脸色微变,眼光犹豫不决。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徐徐一笑,“怎么?三哥也有如此迟疑的时候?”

谢冲连忙道,“回禀王爷,属下在年初刚刚越级晋升总使,已遭朝中不少人非议,如今贺阁主还恰巧死在了我回京的路上……虽然他们拿不到直接证据能证明是我所害,也绝不会任一个有弑主嫌疑的人接掌承恩阁的。”

“他们?”靳王的眼角似眯微眯,“你指的是那些只会大呼小叫的酒囊饭袋,还是这八百水师背后的人?”

“……”谢冲沉默了。

靳王慢走两步,眼神扫过那一排排乔装成“茶商”的东运水师,“海郡东州的水师衙门前立着一柄御风镇海的利剑,这柄剑从来都不是朝内的,是为保东南沿海数万万海民静安的。如今他们竟然以镇海的剑诛戮本王,那这八百水师的血就不能白白流在北疆。来人,水师铭牌找到了吗?”

胡立深连忙跑过来,“禀王爷,还没有。末将查验了他们全身的细软和刀兵,没有一丝一线印刻‘水师’的名字。”

另一位副参道,“王爷,他们既然是来行暗杀的,必然在启程前卸掉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铭牌,不可能留着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们查吧……”

“不会,一定有。”殿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东运水师的编制和衙内暗兵不同,他们严格经过海训——人数、编队和兵械归属都更为严苛,俸禄也高,每年栽培一名水师的军费足够养活旱军三人。八百人可不是一个小缺儿,他们必然得找相应的人数填补,否则年底交兵部核验,光是这份对不上号的名录就够他水师提督满门抄斩。眼下东南没有海战,不见大批伤兵,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八百人的名字洗干净,一定会找理由销毁他们的原始铭牌——但有一样东西他们短时内销毁不了,就是刻在水师户籍上的名戳。水师战死,铭牌殉葬,官府会按照户籍上那个‘戳’将阵亡抚恤对应发放至亲眷手中。我当年在前线行军时,发现个别先遣军的士兵会把户籍上的名戳誊印一份纳进鞋底,以防铭牌丢失,死后不能魂归故里。”

靳王走到一名水师跟前,蹲下身,“无论南北,海战陆战,是否师出有名——走军的习惯是口口相传的,不随地域变迁而更改。八百人……即便他们的原始铭牌已全部销毁,也必然有一部分人会将那个户籍‘戳’暗暗纳进鞋底。又不是堂堂正正为国捐躯,谁会心甘情愿为操纵者的权御殉葬。”

他一边说着最后一句,一边用锋利的匕首轻轻划开一名水师的鞋底,果然见一枚染血的拓印纳在鞋底的线缝里。

胡立深入军晚,所领兵士大多镇守后方粮草,尚不知道在前线冲锋的将士还会这样做,于是立刻朝参将下令,“马上彻查八百水师的鞋底,把这些户籍名戳统统找出来!”

“是!”

紧接着,他们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名戳统计到位。

胡立深将这些染满鲜血的名戳一一黏贴在羊皮绢纸上,一百二十三张刻着阵亡者名姓和生辰的铭印就像一朵朵漂浮在天边的烧云。

靳王透过阳光轻掸这张血淋淋的名单,“三哥,贺人寰的死讯虽然被我暂时按下来了,但纸包不住火,很快就会传至京师朝野。满朝文武多为太子耳目,忌惮我拥兵自重的人数不胜数,若让他们知晓贺人寰竟忽然客死北疆,只你谢冲一人还朝,别说不会允你接掌承恩阁,哪怕动暗刀,都会在抵京后将你碎尸万段——有谁敢任由一个坐拥北境的封王再把手伸进御前护都禁卫的首府呢?”

“殿下心明如镜。”谢冲接道,“如今京中局势混杂,内阁有不少老臣心向太子,拒我所知就有魏相和仇相,魏相的长女两年前嫁与太子为妃,有这层缔姻之系,他在朝中更是呼风唤雨。虽然阁主身死,我身为总使有顺位执掌之机,但他们不会轻易应允的。我想极有可能,太子会另派一位掌事接替阁主之位。”

靳王不置可否,“不悔林一战之前,本王或许左右不了他们用人,但此战之后……就大不相同了。三哥,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谨记——”

“在你回京之前,本王的奏疏会先一步越过内阁,以家信的名义呈递东宫。信中将模糊提及雨危船渡的‘茶商’,并另附半份水师名印。既然和东运水师有关,太子必将此信转呈皇后。皇后作为八百水师的幕后主使,这段时日一定在急等贺人寰是否获救的消息。当她看到此信时,便能猜出贺人寰是回不去了。”

殿下往更深的血林走去,空荡荡的林空传来鸟兽撕裂的哀叫。

“即便她能确定这柄杀刀出自本王之手,有八百水师的骨头镇在这,我量她也不敢把贺人寰的死堂堂正正搬到台面上论罪,这哑巴亏她吃定了,就算发丧,也不能名正言顺,最多上报猝死,与任何人无关。”

他踱了几步,又道,“紧接着,朝中会论议新阁主的人选,只要皇后助太子保你顺利接掌承恩阁,本王自当帮她把私派水师的事按下去,但若她不肯,甚至胆敢对你动手——本王将直接越过皇案,把这份名印昭示天下。届时就算陛下不忍,能保她避开落地的铡刀,她也躲不过欲争皇权赃害八百水师的悠悠众口。世间以圣人为名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三哥你什么都不用干,就等着年节过后,走马上任吧。”

谢冲重重叹气,“王爷费心为属下谋筹此局,不是等同于和太子直面冲突。”

靳王静静地望着他,言语不怒自威,“本王再说一遍,自古皇家水师,是用来镇海的。”

“……”谢冲哑然。

“若不为成全君恩,也当死得其所。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在北疆的一片野林子里,泊锚无渡,愧列镇海之师。既然她敢,就得明白,有些刀一旦出手是要付出代价的。立深,将这八百勇士安葬不悔林,铭印如碑,权当安魂吧。”

“是。”胡立深重重抱拳,立刻领人去办。

谢冲还没缓过神来,殿下却已卸去一身杀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再说了,我只有把你平安送回京师,季卿才能安心过这个年。要感谢皇后殿下雪中送炭,否则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谢冲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但眼下还有一件麻烦事,可能被他们揪住把柄……”靳王发愁地抱起臂,“啧,你这来一趟北疆,把属下上司全克死却空手而归这事,不好圆啊……”

叠着靳王的话音,从黑潭方向传来几声吵嚷,两人听出是蓝舟的声音,立刻往黑潭方向走去。

“你不是说东西你摸到了么?!”

“我那不是情急之下骗他们的么?不然怎么把他们引到你那给兄弟们射,我也不想啊……我在水底下摸了半天,哪成想这剑坠只剩一把剑了……”

蓝舟简直恼得要吃人,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那坠呢?”

“坠……坠大概是被冲走了吧……啊!”

蓝舟二话不说,揪着葛笑的领子,狠狠将他撞在身后的石头上,“你!”

葛笑攥着蓝舟的手腕,好歹摸两下。“好人”“好哥哥”掐着嗓子乱叫,惨兮兮地告饶。一边围观的鸿鹄兵憋不住偷乐,蓝舟一声怒吼,众人立时作鸟兽散。

“你还笑得出来?!立马下水去捞,捞不上来,你也别上来了!”

蓝舟松开他,转身走回一直靠在边上看戏的二爷跟前,再不想看他那“好哥哥”一眼,“二爷,这混账东西我不想要了,任凭您发落!”

“你……你……小王八蛋你还有没有良心!”

葛大爷急得差点跪下,转头看向薛敬,一副死不足惜的倒霉模样。

薛敬走过来,架起葛笑的手臂,“哥,你捅的篓子还不够多吗?这事也敢骗?”

“老六,你讲讲道理!那黑潭潭底有暗流,通着外江的水系,昨夜我下水的时候要不是谢冲在我腰间扯了根绳,我他娘的早冲到江里喂鱼了!我捞了,真捞了,没捞着!你看我剑都找着了,唯独剑坠没了!”

葛笑一边嚷,一边将悬止金剑递给薛敬看。

薛敬瞧剑鞘上缠着一段糟烂的锦线,明显是因长年被水底的激流冲刷,坠着的玉囊已经脱落,早不知冲到外江什么地方去了,怕是龙王现世也无济于事。

葛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帮自己求情,殿下盘算着瞧了二爷一眼,心也慌。

二爷抱着臂,笑着站直,“要不我看算了吧,找不着就别找了。”

众人一愣。

“真的!?葛笑刚要乐呵,忽然意识到不对,“您不会要拔我的香吧……”

二爷难得对他温声轻语,“香我留着,暂时也不拔了。”

蓝舟惊讶地看向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猝生于阎殿胸口的菩萨心。

葛笑乐起来,大喇喇勾住蓝舟的肩膀,那副欠打的模样仿佛在说“你甩不掉老子,老子陪你回山过年”。

“但这山你就别想回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爷笑意一拢,冷道。

“……”葛大爷刚攒起一身莽劲无处发泄,憋成了一簇没打响的死炮仗。

薛敬试探着求情,“二爷,今冬挺冷的,总不能让五哥在外头过年吧。”

二爷理都没理他,转问谢冲,“你什么时候启程?”

谢冲忙答,“日落之前。”

“想好抵京后的说辞了么?”

“嗯?”谢冲一懵,“先前王爷交代过,抵京后先下手为强,主动请旨彻查承恩阁‘内鬼’,然后静观其变,把隐在朝中向着云首的异党揪出来。”

“那是之后的事。之前呢?”

“……”谢冲的脸色难看起来。

二爷踱步黑潭前,平静的湖水如同一面照尽人心的明镜,看得清红尘千面。

“要想在明面上将你与殿下的身份剥离,堵住群臣的悠悠之口,就得将回京的戏码做足。在你顺利接掌承恩阁之前,有件事要辩解清楚——你来北疆的目的。”二爷抬手轻挽衣袖,明知故问,“对了,你当初是用什么理由出京北上的?”

谢冲下意识看向葛笑,轻咳一声,“那个……我可以换个理由。”

“换个理由?”二爷转身看着他,笑道,“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的道理?他们正愁找不到说法拿你开刀,你倒会白白送人头。”

葛笑瞧了二爷一眼,下意识握紧悬止金剑。

谢冲浓眉深蹙,“反正这事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二爷躬身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水里,盯着不断扩散的涟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投石问路——要是能借来这块‘问路’的石子,抵京之昔,万事无虞。”

薛敬再朝葛笑使了个眼色。片刻沉默后,葛笑终上前一步,“二爷,我明白您的意思。谢冲,你不用改什么理由,我这就随你回京,你拿我跟他们复命!”

谢冲冷声打断,“不行!你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没必要跟我回去再趟这趟浑水。”

“是浑水老子也趟了!”葛笑扎在谢冲面前,将悬止金剑缠回腰封,“怎么?看不起老子?觉得我怕你们典狱的大牢不成?反正四爷不想要我了,正好回趟老家,少在这碍他的眼!”

“你——”蓝舟气得头皮发麻,拿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

谢冲无奈转向靳王,“殿下,劝劝。”

薛敬一身“和事老”的衣衫决心穿到底,左右逢源道,“五哥回京的确是目前你用来交差最好的答复。你本来就是用‘缉拿在逃金云使’这个理由出的京,若是无功而返,恐怕后续即便有太子作保,也压不住群臣的反对之声。三哥,只要日后承恩阁由你一人说了算,你还怕五哥下了典狱出不来吗?”

“这……”谢冲犹豫不定。

“好了,你别婆婆妈妈了!”葛笑一挥手,仗义道,“你这兄弟老子早认下了,典狱算个屁!要帮老六镇住承恩阁,我这个当哥哥的总得出点血,总不能让他回京后,被那帮王八蛋按头欺负!二爷说得对,我自个办错的事自个担。玉佛是我弄丢的,我葛笑愧对恩师重托,无论如何都得回他的书斋,亲自磕头谢罪。”

说着上前,撩袍单膝一跪,“谢二爷不弃之恩,四爷留山,麻烦您照顾。”

二爷低头看着他,敛眉淡笑,“那就这么办吧,起来。老五,进京后听谢冲一人调遣,惟命是从,明白吗?”

葛笑站起身,“那……能顶嘴吗?”

“嗯?”

“不、不顶嘴……”葛笑保命般立即改口,“谢冲,你放心,老子就听一个人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一头撞死,我绝不找绳!”

二爷摇头苦笑,“行了,人我也给你送来了,早点启程吧。”

葛笑一愣,“人?什么人?”

二爷用指了指蓝舟,“你不会当真以为我把四爷千里迢迢带过来,单是为帮我放几支冷箭吧?”

不光葛笑,连蓝舟都懵了。

二爷转对蓝舟道,“你拜山以来的每一个新岁都是跟他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去京师过年吧。三哥,我把两个兄弟托付给你,费心了。”

谢冲绷不住笑起来,“你放心。”

“再者,你二人进京,暗中帮我查一件事。”

蓝舟:“您说!”

“熔丘。”二爷正色道,“贺人寰临死前提到过这两个字,我不确定是什么。他透露当年我大哥战死,是因为盯上了他们要运走的人,我总觉得跟焉氏兵械谱和徐氏战铁有关。再加上害死苏桐和重伤老四的那种骨钉,与饮血营兵胚的构造如出一辙,竟还是徐氏战铁打造的……查查吧。”

葛笑道,“二爷,您是不是怀疑徐氏和焉氏还有活着的后人,而且他们早就成了叛徒?依我看,老子干脆直接把他们抓回来,押到您跟前亲自审!”

“你胡闹!”二爷厉喝,“还没启程就盘算着怎么惹祸了?你一个人在京师怎么搅和我都管不着,别把老四扯进去。我把他送过来,不是让你带着他找死的。我刚说过的话你就忘了?记着,只准暗查,不许硬闯。熔丘……我怀疑那是一个比穹顶还隐秘棘手的地方,不是你想攻就能攻得进去的。”

蓝舟甩开葛笑攥着自己的手,铁面无私道,“二爷您放心,一头倔驴我还是拴得住的!他要是敢撂蹄子,无需等您发落,我保证他这辈子再见不着我。”

葛笑一下子慌了,赶忙扑过去告饶,甚至拿悬止金剑起誓,保证言听计从。

二爷吩咐完了,便不再掺和他们的闹战,走到黑潭对岸一处安静的滩涂,靠在大石头上,瞧着静水出神。

“你从来就没打算逼五哥找回玉佛吧?”薛敬一路跟着他,来到他身边站定。

二爷早听见他跟着,懒懒地笑起来,“他自己都说了,十三年前丢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回来。吓唬吓唬他罢了,否则,他怎么能帮我把戏做足,心甘情愿当我放出的第一只‘饵’,身体力行地把贺人寰引到这不悔林?”

薛敬抱起臂,歪着头看他,“你可真行。五哥是你放出的第一只‘饵’,我是第二只,那你放他进京这事呢?”

二爷抿唇轻笑,“欸,进京可是他自己请缨的,我又没逼他。”

“那你把四哥当年礼送来,又怎么解释?”

“……”

薛敬凑过去,手臂从身后揽着二爷的腰,一把将他从冰冷的石壁上半捞起来,“‘投石问路’么,二爷只是没亲口说,凡事都得我们心甘情愿,对吧?”

“……”二爷被夹在他火热的胸膛和冰冷的石壁之间,思绪一乱,倒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拾起自己要说的话,“其实,也幸亏老五当年把那东西丢了,陆老三跟随我们那么多年,也没从他身上搜出来,阴差阳错避过一劫。你五哥是福将,没看见他腰间的悬止金剑吗?”

薛敬深吸一口气,发觉他耳鬓的碎发上粘着雪后的松香,“……立过头等功的金云使才有机会得赐悬止金剑——‘命悬一线,止杀兴仁’,是陛下亲赏的。”

“就是不知他立过什么功……”

“问问?”

“算了,他若不想说,你问过,他也只会打哈哈。”

薛敬挪正他的下巴,“你是觉得五哥有事刻意瞒着我们?”

“倒不一定是‘刻意’。”二爷扶开他的手腕,将脸别到一侧,“但我总觉得因为那块翡翠玉佛,他当年该是无意间牵扯到什么是非里,兴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算了,多想无益,一回京师,很多谜团都会水落石出的。三哥那边都交代好了么?”

“交代好了,家信我已经遣人快马送出了,定要赶在他们抵京之前送达东宫。”

二爷放下心来,“那就好。时辰不早了,殿下,分军吧。”

夕阳燃起尘世冷火,霞光照山。

寒风荡去邈邈狼烟,谢冲三人一路出峡道,往京师的方向疾马远去。

胡立深和师父分别后,需要在峡口多留三日,除了要将八百水师妥善安葬,还要分派少量驻军暂留不悔林,以防敌人暗中反扑,毁林烧尸。

鸿鹄军折返归山,一出阳关,落雪成尘。

薛敬中途转道了一趟幽州,料理完幽府二十三县稽留的公务——虽然贺人寰在黑市买通杀手,看似在坊间大闹一通,反而帮丁大人剔除了长年烙下的一块心病——近五年来在逃的通缉令被一次收割,光是被官府缴没的脏银就足达数千两。从幽州杀门井,到各县署十几个“黑井”被一次掀开,恶匪伏诛,脏网清巢。

北疆的新年如期而至。

夹染着九则峰往复如昔的又一场山雪。

起封了埋在老榆树下珍藏多年的烈酒。

冬至清晨,薛敬快马归山,仰见九则峰上抬手即触的红日。

寨门挂满彩绸,和四年前归寨时一样。

然而时过境迁,殿下遥望初阳的眼中容括万里封疆,再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只会勾缠血狼利爪、负气讨打的鲁莽少年。

他的身后是狭长蜿蜒的明山九渡,眼前只见断崖上一抹柔光。

三雪在寨门口迎上他,正张罗着摆今夜走马坡的冬至祭魂宴,薛敬将从幽州买来的安胎药塞到她手里,打量着她的肚子,“姐,你这怀的不会真是双胎吧?”

“可不就是双胎,老夫把过脉了,不会错的。”高老板笑嘻嘻地跑过来,接过药袋子,“陈大将军知道这事可高兴坏了,正往寨里赶呢,说是今天准到。”

薛敬故作叹息,“我当姐姐是来迎我的,原来不是。”

“胡说!我才不迎他呢,我是帮二爷迎你的!”

“那他人呢?”

“他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醉心种花,在雪松林里圈了块地,让兄弟们从各处搜集花草,听说都贵的要命!”三雪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一棵都没养活,他快心疼死了。”

薛敬朝身后两排士兵摆了摆手,“你们回幽州吧,让初九把坊间这个时节能搜罗的花草都买回去,留点神,再找几个知根知底的花匠。”

“是!”两排兵士抱拳领命,转身催马下山。

松林中,二爷正拎着水壶,围着花圃浇水。

一边浇水,还一手翻书,书页不慎被水打湿,他忙用袖子擦,结果没兜住水壶,落下时就要砸中刚栽的花苗,薛敬一个箭步跨过去,伸手稳稳接住。

“你这样浇水,把花苗都淹死了,哪有人大冬天栽花的?”

二爷转过身,随意用衣袖擦净手背的水,“不是说傍晚回来吗?”

薛敬一只手勾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托起,抵在一旁的松树上,仰起头,“我的心长在你身上,一刻都等不及。”

“油嘴滑舌,放我下来。”

薛敬置若罔闻,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另一只手伸进他衣襟里暖着,他手心不冷,甚至热乎乎的发着烫,跟火一样。

二爷磨着一口冷气,领间的白狐毛煨着湿漉漉的晨露。

松林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轻轻发颤。

“你没事种花做什么?”

“闲的。”二爷轻声说,“可惜我不是这块料,糟蹋了不少花草。”

“我瞧你择的都是兰草,不是说拨弄花草都为雅士风流?”

“我一个舞刀弄剑的,哪里称得起雅士。”二爷将手臂垂在薛敬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捻他飘在腰间的发带,“我想找一种兰香,儿时闻到过,很熟悉……可惜兰草冬季不开花,我又不会种。”

“我给你找了几个花匠。”

“啧!”二爷顺手轻拍了一下他后脑,“劳师动众,钱太多了?”

薛敬用下巴指了指那方泥草不分的花圃,笑他,“你种废那一池子的钱,够请两倍的花匠了,还嫌我钱多?我让初九去找人了,找了也不运来九则峰,都种在王府里,你闲了就到我府上闻。山里长年下雪,哪种得活这么娇贵的玩意?”

二爷觉得他这话有理,近几日他荒废在园圃一本书上的光景,够他平日读十本兵书了,头疼得厉害,做梦都在剪枝修苗。

“你怎么有事没事总想我去王府?”

也不知道这人抽的什么风,最近他频繁往返于幽州和鸿鹄,就总旁敲侧击地让自己陪他回王府,问他理由,就说府上三年没人气了,要人去养。

今天殿下可算换了个理由,笑呵呵地凑上去,“我过门之后在帅府住了那么多天,你还没到我家住过呢。”

“我这个身份去你府上,不是平白给你找事吗?不合适。”

“合适。”殿下往他脖子蹭了蹭,“他们都想见你。”

二爷简直哭笑不得,“又不是没见过。不去,闲的。”

“有我伺候你……你闲不住。”

说着便粘着亲上去,吻得极深、极烈,一丝气都不许他喘。

……

“咳……”片晌后,松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声。

薛敬一耳朵就听出是陈寿平的声音,连忙松开二爷,托着他放下来,在老师面前干没规没矩的事还是头一遭,殿下立刻退了两步,手脚都没地方搁了。

恭敬抱拳,“老师。”

“嗯。”陈寿平跟谢冲不一样,看见了也不嫌自己尴尬,非要摆出一副阅军的姿态,扎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过来,“这是在外头,不成体统。”

殿下连忙规规矩矩低头,二爷默不作声地将他挡至身后,笑道,“这是我的地方,倒是大将军不请自来,也不知道寨门是怎么守的,什么人都往里放!”

陈寿平扶着长剑,声音拔高,“三雪放我进来的。”

二爷掸了掸衣摆,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

陈寿平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看媳妇,送信。”

“哪的信?”

“西北。”

二爷脸色微变,“ 拿来!”

陈大将军看了他一眼,也不急着递信,转身便往断崖走,“衣服系好,我在石头房等你们,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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