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八、远定西川(6)
高凡生于草木断根之后煮烂的沸汤里。
他出生的那一年,前朝亡国,新朝鼎定,明州九镇于战燹中覆灭,只留下一群折了根的孤女寡妪在明州那片滚满亲旧鲜血的残垣中自生自灭。她们中有些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儿,“红带子”都没来得及剪,只会躺在母亲的尸身下哭。
绝宇高穹得闻惨声,人间七月竟遇沙雪,水厦红透了……
那一战,明州九镇绝户。
明州所有男丁不是在战火中被迫充军战降而亡,就是在新皇登基后遭秘密处决。一千三百名男性遗民被迫枭首,姚子凤长跪不起,为九镇遗民求情,可薛广义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在薛广义的梦里,率先冲上来要剥他皮、喝他血的人就是这群叫嚣着“亡征”的九镇遗民,在南朝起征、列土封疆的道路上,这些人的血是黑的,定会将薛氏皇朝的金鼎烹脏——所以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薛广义甚至听信术士所言,命人将他们的尸身和首级分别丢进东、南两个方向的海域,身与首分离,被海浪无根无萍地推着,即便入了黄泉,也是对不上姓名的无头鬼,来世只能投身修罗道,变作一群黑乌,想找他寻仇都难。
元熙二年惊蛰,西穹被执行车裂,他死后三天里,明州九镇的男丁被迫填海,剩余所有女眷和孩童被赶进残垣中的沸人坑里,打算择吉日“封墓”。
这件事,薛广义偏偏要交给姚子凤亲办。
姚子凤心知肚明,因为执意进死牢见西穹和冒死为九镇遗民求情的做法犯了新皇的忌讳,薛广义是在试炼他的忠心。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至交五马分尸,明州九镇的无辜遗民枭首填海……只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遗孤等着做封墓的“顶”。
姚子凤于心不忍,于是他对薛广义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战乱年月,无着无殓的尸骨遍布荒野,姚子凤立刻命心腹军在从北疆与他南下汇合的沿路搜捡不幸罹难的死婴和荒尸。秘密运入明州后,想赶在“封墓”之前按照相等的年纪和人数替换进去。可是想要做成并非易事,因为封墓之前一定会有薛广义的近身侍卫查验,若全部替换成死人,势必败露。
姚子凤进退两难,他既不敢因此赔上全族性命,又不忍这些无辜的妻女受难。眼看行刑之期渐近,“替换”再不进行就迟了。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坑底传出来。那个女人跪在姚子凤面前,亲手将怀里的女婴递给他,她说她自己可以“不换”,只想姚子凤“换”她女儿一条生路。
随即,百名哀女跪下来,统统将襁褓中的女儿递了过去……
姚子凤别无他选,就这样,二百三十六名女婴被他想尽办法打通了“运路”,成功“替换”了出去,而她们的母亲、祖母却将在隔日被全部活埋。
原本以为一切安妥,可薛广义还觉不够,他始终怀疑那个“坑”底没埋干净,非要在“封墓”前再验。
大祸将至,眼看姚子凤所为就要败露,这时候,一个女人敲开了他的府门。
女人一身血泥,抱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婴,跪在了姚子凤面前——她就是西穹的发妻。
姚子凤怎么都没想到早已被自己的心腹秘密转移的挚友妻子竟会去而复返,还跑回了满是巡城军的明州断垣。
女人说,“薛广义非要‘封顶’前再验,是因为您少为他埋了一个人。他在试探您的忠诚,如果您没有将‘那个人’埋进去,姚家必死无疑,您要保的二百多个女婴也根本逃不了这一劫——‘那个人’就是我。”
女人义无反顾道,“请将军锁我手足,游我过市,送我入塚,让我做那塚坑‘封顶’的最后一女,然后以百金全境通缉西穹的独子和旧部,以叛首为名杀之。只有您亲手把我送上黄泉路,薛广义才能彻底对您心安,才会放过姚氏满门。”
“若他还偏要扒开来验呢?”
“我就赌他不敢——赌他为‘人’的……最后一丝良善。”
女人筋疲力尽地栽倒在地,清清冷冷地笑起来,“西先生总说,‘离远些看,人人可都是英雄,凑得近了,良庙有鬼,上仙如人。’薛广义有金龙傍身,得天庇佑,可他也是凡人……凡人就有凡心,就会于心不忍。”
姚子凤浑身打颤,“可我不能……我答应过西先生,要保你们母子太平。”
女人笑了,“可我活不下去了……想早早去见他,求求您,成全我。”
……
就这样,三天后,塚坑封顶。
姚子凤绑女人游街过市,送入荒冢,让她做“封顶”的最后一女。
女人披头散发,站在塚坑的尖顶上,刚刚生完的小腹还未消,鼓鼓的,像还揣着一个鬼娃娃。
她一身橘色罗裙,凄艳如罪仙堕入凡尘。
临死前,她遥望着残垣最高处的城楼,她知道薛广义就在那站着,看着自己。
土灰洒下在身上的时候,底下的女人们在哭,她却始终含笑。
若是自己走得快一点,就可以撵上她的先生了……
城楼上,眼看土灰一层层洒落,西穹的妻子已经被黄沙埋顶了,姚子凤在薛广义身边,轻轻闭上了眼。
“子凤啊,你是不是怪朕心狠。”
姚子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陛下鼎定新朝,还天下百姓一方太平水土,您手中的王刀必然比凡夫之刃沉重,您担着苍生疾苦,要做盛世仁君,心狠的是微臣——”
姚子凤故意往快要埋平的塚坑看了一眼,低声请命,“陛下,微臣这就去将塚坑刨开,再给您验尸。”
薛广义肃目远眺,高深莫测的瞳仁像是蒙上了一层不清不楚的人灰,那女人临死前的笑容刺了他一下,可他不觉得疼,难得有那么一丝……愧疚。
“罢了,不验了。”身作帝王,薛广义头一次出尔反尔。
他拂袖转身,一眼都不愿再看,“这差事你办得不错。从今日起,此地改为‘海郡东州’,今后南朝的王图上,再无明州九镇。”
……
不久后,薛广义携帝师回到靖天,姚子凤于勋碑前封“异姓王”,并许他领军恒镇北疆,云州从此作为他的封地,王爵世袭罔替。
有一阵子坊间传言,姚子凤是踏着明州九镇的遗民和故友及其遗孀的尸骨登上王图的,可也就传了那么一阵就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史年页页翻,月月如水逝,日日常新。
人们最不缺的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新鲜事,那些皇家秘闻慢慢地,也就随海郡东州上新筑起的城栏变得无人问津了。
……
女人讲到这里,忽然被风沙卡了喉咙,剧烈地咳起来。
二爷低头看了一眼散落脚边,被风沙半掩的白骨,默默叹了口气,语声温缓,怕惊扰她似的,“后来被姚子凤转移出来的二百三十六名孤女……她们呢?”
“她们辗转逃难,去过很多地方,可都待不长。”女人继续说,“薛广义没死心,他虽然放过了姚家人,却始终觉得明州九镇没有死绝。为了斩草除根,他派出了不少暗卫在坊间追缉,那些女孩……她们住过深山、破庙、海船……和老鼠抢食,喝过豺血,吃过人。”
“人?”鹿山轻轻蹙眉。
“饿死、冻死的人。”女人像是习以为常,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没眨一下,“她们就这样躲躲藏藏了十二年,期间姚子凤秘密派人接济过,但女孩们怕给姚家惹麻烦,躲着没敢见。”
“这期间,那些女孩和高凡的人马见过面吗?”二爷问。
“没有。”女人摇头,“高先生是通缉榜上的人,女孩们跟他走的是两条路。薛广义始终没忘,西穹还有一个遗腹子,但不管他用尽什么办法,就是找不到。”
鹿山起疑,“皇家暗卫遍布四海,想稽查一个罪臣遗孤,不是什么难事吧。”
二爷摩挲着燹刀刀柄上的火焰纹,“我猜……西穹临死前命独子改姓的事只有姚子凤一个人知道。西夫人又被填了塚,世间知情者甚少,只要西家旧部没有叛徒,姚子凤又不将此事告诉薛广义,皇家就算派出一个军,也不好查,你看陆老三就是例子。名字是一个人的保|护|伞,我也曾以诨名作‘掩’,苟全乱世十数年,没什么稀奇的。”
鹿山默默点头。
“名字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女人又说,“薛广义心虚,最怕西穹的后人召集旧部在民间举事,将他当年绝户明州的丑事捅出去。但是没有……那十二年里,高凡从没露过面,从人间销声匿迹了一样。薛广义秘密派人通缉了他很多年,一直未果,慢慢也就淡了。”
鹿山看了二爷一眼,“西家人可真沉得住气,老皇帝这么对待他们家,高凡年幼无力反抗,他那些旧部也没有反应吗?就这么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二爷又看了一眼方才从白骨手腕上解下的黑布,黑布上的图腾这会儿竟有些刺眼。他抬起头,对女人说,“听了夫人的故事,才觉方才言语有失——这些采砂的工人并不是你们从外头雇来的,他们是心甘情愿为高家驱使,对吧?”
女人被他的猜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二爷背过手,眉目含笑,“冒昧问一句,您与那二百三十六名女婴是什么关系?”
女人叹了口气,目光沉下去,“……我母亲。”
“难怪。”二爷了然,“您母亲是其中之一,吃过那样的苦,亲身所历,是以刻骨铭心。可您的故事虽然动人,但我听下来,总觉得不全——”
鹿山忙问,“哪里不全?”
二爷走到她面前,扬了扬下巴,“她只讲述了被姚子凤‘换’出来那群女娃娃活下来的经历,却只字没提薛氏义军中为破明州城门初征的一千名阵前兵。要知道,当年那个万人塚里可不光埋了明州九镇的城民,那些阵前兵深谙真相,也一并被薛广义填了塚,他们的妻儿、氏族难道也被薛广义夷平了?——不可能,他杀不完。如果这些人的遗孤没有死绝,他们的怨怒又将往何处安放呢?”
鹿三恍然,“对啊,还有那些阵前兵……”
他再次看向二爷手中的黑带子,上面的图腾像是一朵狂风卷起的海浪——如同掀起万丈高瀑的明州水厦。
“难道在这里开采金鸣砂的工人,就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二爷势要逼近真相,话语不再婉转,“二百三十六名孤女于乱世漂泊,没处躲没处藏的,是怎么扎根这西北荒漠,找到这片金鸣砂,还与人结缔,生下孩子的?您方才斩钉截铁地说小鹿‘没有生父’,怎么可能?世间凡结姻方能得子,哪有那样的稀奇事。”
“怎么没有?”女人侧过头,斜睨着二爷,见他目明神俊,气度不凡,遂轻轻一笑,“一看就是位官门大少,心眼干净,没碰过脏。你既然一直在查这件事,肯定听过另一首小诗……”
二爷眸色发沉,“什么诗?”
女人一步踏着一步,缓缓走向鸣砂丘向着朝阳的地方,她浑身亮着细闪,像是被金砂包裹住的蝶茧。
“双蕊并蒂生,瑟瑟枕边风,荒途无边塚,白棺见血红。”
“寸尺荒途?”二爷沉吟片刻,“在下曾有幸见过一幅画,画里描绘过一个地方,叫‘双花池’。” (前情:350章)
“双花池?”女人笑得更讽刺了,“……好干净的名字,你知道那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吗?”
“……”二爷卡了一下,看了一眼鹿山,微微凝神,“略有耳闻。”
“那是糟践人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女人大了肚子,就能开出花来,那朵‘花’会被他们送进熔火洞……断了骨,装了夹,变成一批又一批所向披靡的饮血营雏军。可你知道,当初第一批雏军是从哪里来的吗?”
“第一批……”二爷倒吸一口冷气。
女人开始慢吞吞地往正西方走,流沙如瀑,哗啦啦地往丘下淌。她的脸皮被日光照成半阴半阳,好似被自己亲手撕烂开两半,又像是揭下千万张人|皮,每张撕下一块,再认认真真地黏回自己脸上,分裂出数万万困囚在烈火炼狱中受刑糟裂的血斑。
“神官说过……神官说过……我们‘蒂姑’生来就是为延兵续种的……”
二爷大震,“你说什么……”
“延兵,续种……”从女人齿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似揣着肺腑的崇敬,又似绵延锥心的憎恶。
她被夹在两种情绪中反反复复,忽然神经兮兮地唱起来——
“皇天后土八十载,那年深,那年深……
水厦明州祭,青云让血吞;
王途废我族系,断我族根;
患火燃我故土,清我前尘;
掩面逃,四脚奔……
野鼠厌我皮槁,荒豺弃我身瘟;
谄鼬淬我瘦骨,黏蛭噬我荒坟;
天有倾盖,地有晨昏,
独我漂零四海,万险难泊,无岸无根;
天龙啊天龙……
他有清歌鸣鼓,他饮满酒金樽;
他得扶摇御风,他赏万古星辰……
却留我,山渊同弃,不鬼不人……
不鬼,不人……”
风沙割眼,女人每唱一句都似凌迟,到最后,就快将自己的肺咳出来了。
“元熙十三年夏,靖天下郊三十九河县遭遇水患,滂沱大雨整整浇了半个月,洪水冲断了九山七桥的堤坝,就快淹到靖天内城去了。朝廷派下的抚恤粮被赈灾的官员贪了,灾民得不到救济,死了一茬又一茬,尸体堆满河坝,天热,又闹起鼠疫。不知道从哪里纠集了一群人趁乱闹事,冲到河口反复唱这首反歌,竟然趁着治不住的水患,把当年明州九镇屠城的丑事唱出来了……”
“原本就已沸腾的民怨被彻底煽|动。当地县府派兵疏散,推搡中不慎将闹事的几个头目推下去填了河,沸民见状更是炸了锅,彻底与官军闹起来。后来沸民虽然被镇住了,这首小歌却飘飘摇摇传到了靖天,最终传到了薛广义的耳朵里。薛广义大怒,立刻下旨缉拿反贼。然而水患一消,那些闹事的人也跟着消失了。直到半年后——”
女人的背影被日光拖得很长,活像一条撕扯扭曲的绶带。
“那日大雪,是薛广义的大寿。寿宴散尽,薛广义一脚踏进寝宫宫院,赫然却见一柄血矛扎在院正中的紫金池里,上头还挂着一颗人头骨——”
“谁的骨?”二爷问。
“如你所料,前薛氏义军中初征明州的一千名马前卒,他们的前锋总将——贺南忠。”女人嗓音嘶哑,“贺南忠的头骨上罩着他当时攻城时戴的胄,身体是用鱼骨扎起的土风筝,血矛也是他攻城时用过的那柄。远看,活活就是一个被黄土埋了半截的断头将军……薛广义大惊,立刻命宫中加设巡防。那日大雪月明,‘贺南忠’的战甲上还刻着七个血字——”
“雪月之交焚帝心。”
女人回头看了二爷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没错。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被谁扎进皇帝寝宫前院的。薛广义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像铁桶一样围铸起来的南靖王宫竟如此不堪一击,帝枕边上还一直养虎为患。”
“次日,‘人骨筝’一事震惊朝野。薛广义彻查当夜巡兵,杀了一批人,可是什么也没查着。不久之后,这件事也传到了民间,被街头巷尾的地下茶庄当成留客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反复讲,我母亲她们当时正在逃难,也听说了,便沿着故事发声的地方寻,终于在这里寻到了他们……这座‘蒂连山”下。”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了金鸣砂湾,再途径几片红色火丘后,火峰逐渐增多,忽见两扇直耸入云的峰嶂扎于石笋中,突兀怪异,延展出一条如回头岭“一线天”般纵深的山廊,两峰之间只容一人宽。
脚下的金鸣砂早就不见了,换成了厚厚的褐色软灰,一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如皮屐碾雪。
“这灰土是什么东西……”
鹿山刚要弯腰去碰,猛然被二爷拦住,“别碰!这是人灰,整个山廊铺满了。”
“什么……”
霎时,鹿山的手指痉挛一缩,下意识去扶手边的峰壁,刚一摸到又是一愣,转头去看,发现手心触碰的“石凸”竟然是一块从石缝里露出的头盖骨——他“啊”的叫了一声,侧身撞开半步,刚好被二爷扶稳,“别慌,左右两扇山墙是用那东西垒起来的,死的,不必怕。”
鹿山强自镇定,朝女人的背影怒喝,“贵教中人是都得了疯病吗?拿死人骨垒山,也不怕遭报应!”
女人回过头,慈眉善目地笑起来,“小子,这山壁里头可嵌着你的弟弟妹妹呢,你脚底下还踩着他们的骨头灰,你自己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鹿山的脸彻底白了。
他的瞳孔像是骤然被一道闪电劈中,每一片碎落的瞳晶上都嵌着一段婴儿骨片,成千上万片瞳晶碎散天穹,抬头看,两面骨扇挤出的那道狭长天光似要将天极撕裂出一道渗血的皮缝。
再低头,鹿山忽感一阵头晕目眩。
眼前一黑,他耳边再次响起遥远的驼铃声,像是跌回了之前那个梦里,再次置身于一个滚满尸臭的水潭里,周围漂的全是碎骨。四周围起的山峦一层围着一层,就像一朵从灰烬中盛放的血色黑莲——每一片莲瓣上都凿着无数个孔洞,密密麻麻,如万蜂归置的“巢”,布满了整个蒂连山。
又一阵强光闪过眼睑,颈后伤疤传来剧烈刺痛,鹿山难耐地痛叫一声,跌进黑暗的同时,他脑海中猝然生出一层重叠的意识——
二十三年前,他就是从这座“烬莲”的其中一瓣“巢”里爬出来的。
……
不知过了多久,鹿山忽然惊醒,却瞪着双眼寻不到焦距,口中反反复复地含着他娘。二爷将一捧药汤喂进他嘴里,看他又闭上眼沉沉睡去,这才放心。
女人不敢靠近,只敢站在门边,像是随时准备逃难。
二爷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叫的‘娘’是我的义姐,要是人还活着,应该和您差不多年岁。她救了小鹿,把他抚养到了成年,抛下他毅然赴死。小鹿这些年,活得比我苦……”
“你……”
仿若事不关己,二爷将手心轻轻覆在自己的膝盖上,“我被你们造出来的东西摧残了十年,折磨了十年。”
女人缩了一下脖子,默默低下头。
“好在都过去了……”二爷不经意间笑起来,“夫人,第一批饮血营雏军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么?”见女人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又说,“在下无意冒犯,事关亡族真相,不得不问清楚。”
“亡族……”女人抬起头,目光微闪。
“都是过去的事了。”二爷说起此事,一点也不见怨怒,“实不相瞒,我与你们敬重的那位‘高先生’有灭族之仇,父兄的尸骨与胄甲分离,到现在我都没从九龙道的那座骨山下扒出来,烂作一团,分不清了……”他苦笑一声,又说,“饮血营啊……曾灭我烈家二十万大军,我恨了很多年。”
“烈家……”女人长叹一声,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谁,“原来你就是烈家后人,二将军,我听他们说起过你。”
“抱歉,萍水相逢,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
女人看着他,见他眉目间并不存匿半分戾气,双眸如星,嗓音像是被暖光照透的温瀑,忍不住问,“烈家军为饮血营所害,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我?”
“杀你?”二爷温然一笑,“倒也不至于……在这世间,饮血营曾沾我族血,北鹘军府断我族骨,薛氏皇臣污我族心,南朝百姓忘我族志,荒火焚我族殿,草木掩我族霜,就连那九渡青山都将我烈家二十万军骨吞没成山,变作温巢,滋养了九龙道上万万只山鸦。我若愿将染指我族孽债的生灵统统杀尽——功成之日,山林无鸟,天下无人。”
“……”女人为之一震,忍不住全身蜷缩,挨着门缝蹲下来。
“夫人,我一点也不恨你。在烈某寻逐真相这一路上,已尽力做到……绝不迁怒诸人。”
“二将军是英雄,您杀伐果断,恩怨分明。”
二爷不禁苦笑,“得您谬赞,荣幸之至。我啊……非小人,不君子,煮鬼命,云水身,活得将就,死不足惜,实在是烂透了。本来也不太想活,可惜偏偏有人不让。”
女人微微侧头,“您是靳王的人,您效忠于他。”
“他和‘他们’不一样。”
“可他姓薛,姓薛的都一样。”
二爷笑起来,“您是太平教的,您和‘他们’也不一样。您没您口中说的那般崇仰他,对吧?那位……‘高先生’。”
“不!你胡说!”女人神经质地重复着,“高先生是仙圣,他救了我族,是我们的大恩人,只有他将我们当人!他——”
“别自欺欺人了……”二爷打断她,偏要用刀锋毫不留情地将她半生尊崇的信仰断碎成泥,“从那夜仙尘观您冒死施救小鹿,就已经做好了叛教的打算。”
女人痉挛般缩了一下脖子,手指抠进门缝里,全身剧烈打颤。
二爷起身走到窗边,这个窗子只有巴掌那么大,被铁龙骨钉死了,只容一只手探出去取物,整个“山巢”用泥封上,门上也扎着铁锁,他们方才是把铁锁砸断才躲进来的。
——而这个“巢”不过是蒂连山数万万“山巢”的其中一个。
二爷透过小窗,凝视对面印满“巢笼”的火色山壁,话音不再留任何余地,“夫人,您恨他们,恨太平教,恨这座‘蒂连山’,恨这个把你困了四十多年的‘巢’——因为在这个‘巢’里,您曾亲手奉上无数个至亲骨肉,他们把您的孩子们做成了‘雏军’,送去了您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曾经无数次,您恨不得撕烂贵教的神官,扒了姚家的祖坟。若不然,您不会背着‘他们’把婴儿骨装进荆杵里,还留下孩子们的胎发,缝在自己的面具上,刻意用‘姚氏云纹’作掩。”
“……”女人冷不丁被他拆穿,拼命倒吸了几口冷气。
二爷蹲下身,平视着她,“我若是您,我也会恨——我会把这座蒂连山连皮带肉地豁开,掘地三尺,看看他们究竟在下头埋了什么婴毒,怎么把我的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毒死了,骨灰洒在那条山廊里,拨都拨不开。我发誓,要是我的孩子哪怕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就撕烂‘他们’!”
“不……不是……”女人双目发空,头皮快让手指抓破了,“我恨!我恨!!”
“血脉可以传承,恨……不行。”二爷冷冷地说,“再深入骨髓的恨也会随年月消殆。世人最容易忘记的就是前尘悲耻,没生在自己身上的痛便都是旁人的刻骨铭心,都能事不关己地笑着听,笑着看。更何况从您的祖辈传承至今,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夫人,活人是最熬不熟的鹰,除非是您心甘情愿。可你心甘吗?”
“……”
二爷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暖光照在他侧脸,好似有金佛罩身。
“将自身仇怒加诸他人,还冠以奉天行道之威名,累及尔等万劫不复——高凡在蒂连山对你们做的脏事,跟他薛广义灭杀明州九镇的手段有什么分别?逼诸位‘不鬼不人’的‘天神’到底是谁,嗯?”
女人被他的话逼至极致,抱着剧烈摇晃的头,发出一声无声惨叫。
二爷躬身,凑得近些,“您抬头看看,您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下来一个,他这一路所遇,都是疼他的人,您还不肯放过他吗?”
女人像是被他的话蛊惑了,再次抬起头,此时的鹿山就像一个蜷缩在卵巢中的婴儿,周身被暖光煨着,眉目安稳,从来没遭过罪似的。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女人像是终于卸下了一身防备,艰难开口,“我听母亲说,元熙十四年,她们终于和六百多名阵前兵遗孤在这片沙丘上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时物是人非,他们是这片沙漠里唯一一群活人——没有后路、没有援给、没有友军,只剩下满心满眼的仇恨。要想对薛氏江山复仇,单凭他们一千多人是不行的,必须有兵有钱有势力。可是那样的世道,连豺蚁都厌弃他们脏,谁会帮他们呢?所以……那个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万无一失、绝无后顾之忧的办法——”
二爷眯起眼,“什么办法?”
“世人婚许要三媒六聘,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再过上几年,儿女满堂——我们不需要。”女人随即从腰间的黑袋子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琉璃瓶,“这个东西叫‘蒂春瓶’,只需用一条‘羊胎管’连上……仪式的过程就叫‘并蒂’。”
“……”二爷微一蹙眉。
“每月初三,被选中的‘蒂姑’会被装进这样的‘巢’里,‘并蒂’一点也不复杂——神司们会掐准时辰将装着‘蒂春’的瓶子打乱,放在那个‘巢窗’下,成功‘并蒂’的‘蒂姑’就会被宝贝似的养起来,九个月后……就能开出一朵‘花’——若是女娃,有幸活下来,就当选为下一任‘蒂姑’,若是男娃……就会像他一样。”女人朝鹿山抬了抬下巴,“我有过很多儿女,可惜都没活成……就他一个,长得还挺俊的。”
“难怪你说小鹿‘没有生父’……” 这也太荒唐了。
二爷轻轻闭上眼,转过身,再次看向那个被铁龙骨封死的小窗,透过这个窗子,他似乎看见了万丈山芒间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
“为什么不让你们自由选择,竟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女人绝望地笑了笑,“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不能生情。”
“……”二爷蓦地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二将军成家了么?”
二爷“嗯”了一声,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您会为了您的妻子、儿女豁上性命吗?”
“定然。”
“那不就是了……”女人释然一笑,“被放进蒂连山的男男女女是为铸造雏军用的。这些孩子生来不能有‘家’,没有爱恨,不配生‘情’。父母亲疏那是凡人的孽债,没有前尘和归路的孩子背景才最干净。他们就是一群被锻造而成出生就为赴死的‘快刀’,用废了随手一丢,死过一批再送去一批——廉价,却管用。不管是官府户籍还是军府兵册都查不到他们,各地又从来没有走失、贩卖的婴儿上报,他们就是养在莽莽戈壁上的一群蝼蚁,死了都懒得埋土——只要官府查不出他们的来历,就永远找不到我们。”
二爷大为震撼,冰凉的手指微微一缩,胃里翻来覆去一阵撕绞。
洪荒之初从鬼渊生出的恶魇,用最暴虐的手段屠杀诸神,手段也不过如此。
高凡呐……他为了朝薛氏江山复仇,竟然将自己当成偷誊生死簿的阴神,胆敢将脏手伸进塞满阴兵的酆门黄水,搅|弄浑波,不断地往人间偷魂。
女人笑着感叹,“这世上只要是能流出红色鲜血的生灵,都是懂得疼人的。草木、蝇蛾、鱼蟹……它们不会,它们只需要在一个洞里等着,等着……”
女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撕扯着说,“我们是一群从灰烬里开出的山兰,一旦与人生情,便不能再做林间草木、枕上蝇蛾。身血一经回暖,就总想着逃离这个地方,去过太平人的生活,那样的话,我族百年来所受冤罪又该由谁偿还?”
沉重且黑暗的一个故事,往远看,窗外还是光明的。
最近大家要注意身体健康哇~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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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第五五八章 远定西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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