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第五七三章 远定西川(21)

五七三、远定西川(21)

片息死寂之后,薛敬从身后解下一个酒葫芦,放到他手边。

“我从寨子里借了点烈酒,您暖暖身吧。”

忠途伸出手,却似乎没敢碰,声音愈发嘶哑,“您……您怎么找来的?”

薛敬叹了口气,轻声说,“实不相瞒,几个月前,我的一位挚友曾经来找过您,他没有惊动牧上主寨的人,是秘密绕过来的,您告诉了他‘金鸣砂铃’的事。”

“顾棠……”忠途轻轻叹气,“难怪。殿下请坐吧。”

薛敬得了邀,这才正式落座,抬手为他面前的空杯倒满烈酒。

“事关您的挚爱,我知道,这是锥心刺骨之痛。但我……不得不请您再回忆一遍,他的事。”要眼睁睁地看对方撕开伤疤,殿下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艰难道,“他既然知道‘金鸣砂’,一定知道‘熔丘’吧。”

忠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刺喉,扎得他全身打了个哆嗦。

“顾棠确实来过,为了从我这里打探到铃刀锻造的过程,他不惜拿自己的命作赌。”说到这里,忠途摇头苦笑,“我一个活废了的铁匠,前半辈子打铁,后半辈子养狼,自己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要他的命作甚?我就问他,既然已叛出鬼门,为何还如此执念。他说……他活腻了,又不能死,就想在临走前,试试看凿破那层天,瞧瞧他老人家还能怎么折磨人。后来我才知道,他跟我一样……不对,他还没我运气好呢,他说他到现在,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告诉了他金鸣砂铃的事。”

忠途透过遮眼的乱发,阴沉沉地看向薛敬,“我们同命相连啊……他活得比我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世间难得遇见这么一个,还能让我同情的人。”

他又灌了一杯酒,羡慕又似嫉妒地笑起来,“殿下的运气,就比我俩好得多。您不但闯过了荒狼道,还救回了人……只要那人还活着,就是热乎的,可我……上哪再去找一个热乎的人呢?”

殿下淡淡一笑,“比惨吗?”

忠途微微一顿。

“您见过十年来,隔山守陵的活墓碑吗?”

忠途脸色一变,“什么?”

“我见过。”薛敬为自己斟了半杯酒,没喝,轻轻摇晃着,“我用了整整十三年,拼尽所能,好不容易……才将将暖热那双手。结果三天前,就因为一个畜生临死前的一句话,他就在那个雪洞里,趁我不小心睡着之际,差一点用这双手,剖开自己的肚肠。”

“……”忠途僵住了。

“他无意识时做的,我不怪他,也没打算告诉他。”薛敬习以为常似的,松松地笑了笑,“……那天我若是晚睁眼片刻,或许今日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如果我不亲手捣烂那座百年血墓,悬在他腹上三寸的刀锋随时可能剐落,而我无能为力。因为这最后一次,他们竟然把暗杀他的那柄刀堂而皇之地塞进了他自己手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御风策马的将军手随时断送自己!我快恨疯了……”

他真的快恨疯了。

如果说荒狼道血战是他侥幸杀百狼,那么当夜雪洞里,当殿下从睡梦中惊醒,奋力夺下二爷手中剐腹的利刃,便是得天庇佑。也许牧上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被他们奉为“天神将”的“百狼斩”,那一晚竟是因受惊泄愤,癫狂怒杀。

但是老天爷没那么多情,侥幸活命的机会,不会恩赏他第二次。

那枚狼牙,分明是殿下消磨光阴十三载,仍然无法暖热那人周身血肉的一笔孽账,所以他一眼都不愿多看。他明镇封疆,号军百万,结果那夜的每一刀,都还是砍在自己的肝肠上。

功亏一篑……

田农为护妻儿田稷,瞻蒲劝穑,逢久旱怒骂天公,活到活不下去为止。

而他却是个不知不扣的废物,为人恩侣,护其不周。

“忠先生,悬而未决的命数,才最杀人。我们却连死都死不起。”

殿下恨至极处,只剩心平气和的淡笑,甚至眼中不见一寸火。

忠途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床边,解下床头挂着的金铃,回身搁在案上。

“小梨风和顾棠,他们都是铃刀刀客,但出身不同。”忠途艰难开口,“小梨风是从蒂连山来的,是从那种叫‘蒂春’的琉璃瓶里爬出来的,生父母不详。十六岁那年,他‘训刀’成功,前来仰山铁集——我是负责为他锻刀的铁匠。”

“小梨风十六岁,那是哪年?”

“泽济二十一年,春分。”忠途不假思索地答道,“他那日来,说想要一把刀柄刻有血纹的铃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他这人冷冰冰的,话不多,我见这少年第一面就觉得,他脸色煞白,阴森森的,活像是那种会吸干人血的烟鬼。铃刀都是统一锻制,每一把刀都是一样的器形和器色,哪里还能专为他分出三六九等,我才不想惹事,起初便没有答应他。可他不依不饶,坐在我的铁铺外面,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薛敬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忠途惨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眼中看到的跟我们不一样,他自生来辨色不明,眼中只有黑白双色,所以他杀人时,看见的不是血——是墨。”

薛敬疑惑问,“那他又为何要在自己的刀柄上刻血纹呢?”

“他有一个同伴,是和他一起从蒂连山走出来的。他们一同到岭南训刀,一起长大——那人在快要结束‘训刀’的一次任务中,为了掩护他,不慎死于乱箭之下,临死前,喉间的鲜血喷在小梨风当时握着的短刀柄上,说来也怪,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血的颜色。”

泽济二十一年,春分。

因为不愿锻造坠着血纹的铃刀,小梨风在铁匠铺门口坐足三天后,二十四岁的忠途才终于为他打开了铺门。

十六岁的少年刀客一身煞气地走进铺面,仿佛再晚开上片刻,他就要将这铺面的主人,和他的名字,一起掀进锻铁的熔炉里,烧成灰。

炽烈的熔炉迸溅出火星,而少年刀客的肩上还浮着未掸落的游雪。

“还没见过你这种人,罢了,想用什么颜料入色?”忠途问。

“你们,什么都可以入色吗?”

“别家铁匠或许不行,我可以。”

忠途可是当年徐氏战铁中挂了“金铸”的记名匠人,手艺出众,再有两年就能传承着带徒弟了,所以逢人锻铁,口气傲慢得很。

“鸡血石,朱砂,红碧玺,铁磺……都是红的,你选一种。”

“人血呢?”

忠途一愣后,古怪地笑了笑,“你小子是干这行的吗?人血干了后,是黑的。”

“在我眼里,都一个样。”小梨风将一个瓶子放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你拿这瓶子里的血刻在我的刀柄上,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最后我看到的,必须是红的。”

忠途不理解,但像是被他周身的寒气蛊惑了,也没拒绝。

就这样,他光试色、调色,就花费了整整七天,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能将瓶子里快要凝固的黑血,调回成刚从血脉里迸溅出来的色泽。

“办法都试过了,不行。人死了,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别太执着。”

小梨风却像是一根迎风而立的雪木,静静地等在铺门边,半步不让,“我不急,我的铃刀可以是残刃,但刀柄上必须溅血。”

他也曾因贪恋这抹色泽,痴迷于滥杀,疯狂于虐战。

几乎每次都拼上撕扯的力道,奋力划开猎物的心肺,逼他们的鲜血从血管里暴溅出来,洒落满脸、满身、满手、满刀……

可惜转头对着镜子一照,还是一身墨黑。

从没见过色泽的一双眼,一旦哪天开了天荤,这支蘸满松烟的毛笔,就再也不想入墨了。

忠途说,“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样执着于血色,是因为那日泼溅在刀柄上的血,是他挚友的,别人的都不行。只有那一刻,他才平生第一次看清,血的颜色竟是这么浓烈,这么刺眼。”

原来如此,难怪小梨风执意拿着一瓶快要干涸的黑血前去锻刀。

从蒂连山爬出去的“泥人”,自小没有被赋予爱憎的权利。在他们眼中,生人如蝼蚁,死人如麻灰,掸一掸就散了,还会迷人眼。活像是一群没有开窍的泥猿,没生出过灵智。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人舍命,在他们看来,简直蠢不可及。

然而生六感,识五色,聆五音,是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不需要后天集训。只可惜小梨风独独缺识五色,活得还不如蒂连山里其他那些“泥猿”。于是那抹飘在刀柄上的血色便成了打开他灵智关窍的钥匙,让他对青梅竹马的好友舍命的举动无端生出不解——为何这个人会不顾一切代自己赴死呢?

只可惜小梨风懵懵懂懂,一朝失去,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丢了乳嘴的人婴,只会冒冒失失地往喷溅在刀柄上的鲜血下功夫。

然而他不明白,其实那一刻他所见血色,实则是痛失挚友所致的孽殇。

“后来呢?”薛敬又问,“你调出色了吗?”

“调出来了。”忠途翻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一段长长的刀疤,声音也像是凝着浑浊的血渍。

“死血不行,活血可以。”

“什么?”

忠途似疯癫又痴狂地笑起来,“所有能入炼的晶石我都试过一遍,都失败了。唯独一种没试过——金鸣砂。我那时候痴迷于锻铁,疯魔了一样……于是我背着他,活取鲜血,偷铸金鸣砂,终于将这抹血色锻在了他的刀柄上。火刀出炉的那一刻,他说他终于又看见了……”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竟无端被他二人忘乎所以的执念和疯狂震撼。

少年刀客为了刀柄上那抹殷红,不顾一切赴死杀战,只为重温双眸染赤的一瞬间;青年铁匠沉迷于锻铁,不惜一切代价偷取金鸣砂,取自身活血作铸,只为将那抹艳霞永远刻在少年刀客的刀柄上。

一名刀客,一个锻刀人。

他们萍水相逢,无牵无挂,却因一柄铃刀上的火纹,将彼此连在了一起。

小梨风眼中那抹长存的绚烂,是他舍命赠与他的。

“但是在仰山铁集,分配给每一位锻刀人的金鸣砂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说严苛。只有从蒂连山出来的刀客,才能配以用金鸣砂所制的金铃刀。”忠途叹了口气,“小梨风的刀锻成后没多久,事情就败露了,我被他们抓了起来。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折磨我,逼我说出那一捧金鸣砂的去向——我没说。”

“起初,他们担心是我与外山的势力勾连,将金鸣砂的事情透了出去,他们从来严防死守,最担心的就是西北砂路的事情败露。但是审来审去,发现我并没有与外界有任何勾连,又因为我是徐氏战铁里挂着‘金铸’的上等匠人,因为要造铸饮血夹兵胚,锻砸铃刀,他们缺人,所以没杀我。”

薛敬忙问,“那当时的小梨风呢?”

“他一收到我锻好的刀,就接到了任务。”忠途从贴身的棉衣口袋里撕下一块羊皮,摊在薛敬面前,“殿下请看这张水路图。”

薛敬连忙将烛灯扶近,仔细地观察那张地图,却见从西川高原延展出一条红色的路线,一直向东,过泅杀渡;经冥宵山入川渝后,再换行水路入南疆,船泊岭南花阳的琴水港;最后东渡,进靖天的九山七桥。

“泽济二十一年,中秋。”薛敬大惊,“这是……”

这竟然是杨辉的父亲杨德忠,携户部抚恤前往岭南渡封的时间!

他们回京时,有一艘同杨家所乘一模一样的抚恤船后脚启航,借着杨德忠转渡靖天这趟东风,一并驶进九山七桥。船上那批“货”由当时丰船司在任的船令穆安暗开“船口”,得贺人寰所携金云使协护,卸运后,直接送进了九山七桥的地下行宫——这是在伦州的明霞池边,穆安亲口说的。(前情:509章)

而卸下来的那批“船货”正是当时为铸造饮血夹兵胚,秘密启用的徐氏铁匠!

也就是说,这条从西往东的航路上,每一环都早已被高凡精细打通,而监运那艘“货”船入港的鬼门铃刀中,就有这位“小梨风”。

“忠先生,小梨风是当年负责押运徐氏铁匠东渡进京的鬼门刀客?”

忠途点了点头,“这张水路图是他后来画给我的。泽济二十一年中秋,是他们监运往熔丘的第一趟‘货’,据说是为开路,试航用的。除了那之后为扼住口舌,使人联名弹劾了一位姓杨的京官,此外,一切顺畅。于是从那趟之后,这条从西北通往靖天的金砂水路,便就彻底打通了。”

“行航几年?”

“三年零七个月。”

“行船多少趟?”

“七十四趟。”

“共计转运徐氏战铁多少人?”

“不算上我,八百一十五人。”

薛敬微微皱眉。从泽济二十一年越至泽济二十四年——这期间,刚刚好跨越了九龙道之战。

四年里,北疆变天,烈家军惨败,军府换任;西北的立州军因陈维同身死而败落,被西川军取代,跻身西北雄关第一战列;陈维昌彻底投靠岭南封地,明里受惠于淳王,数年来为其东征富屯粮马,实则受人蒙蔽,间接做了高氏余孽设建在西北砂路上的拥趸;陈维真霸占恒城,西北十一运路尽数落入高凡掌中;西沙沙匪被陈维真以各种手段收缴,彻底截断了从太原越境西北的恒关粮道。

——仅仅四年,金砂水路贯通,西北沦陷。

薛敬看向忠途,“您方才说‘不算上您’,可您也是徐氏战铁,曾效力于仰山铁集,您又为何能逃出生天?小梨风后来怎么样了?”

忠途长叹一口气,又想去找烟丝,可他的烟丝已经抽完了,找了一圈后,只能落漠地坐回案前,“泽济二十四年冬月,我是最后一批从仰山铁集撤离的徐氏铁匠。在那艘东渡的船上,我第二次见到他。”

泽济二十四年冬月初三,大雪。

泅杀渡上百仞天高的飞瀑上冻,如倒扎凡尘的万尺冰刃,壮观得很。

那年天寒,这最后一趟船竟然没赶上能走水的时候闯过泅杀渡,不得已往川北的一段行程只能被迫改走旱路。

于是,几十名刀客押运着最后八十多名被迷晕的铁匠,伪装成东行的镖队,行商走马,闯进了川北外延最险一处山关——辕嵘古道。

辕嵘道间忌行马,百仞高川莫凭栏。

说的便是此处雄关之险。

川渝之地多覆盖赤土,又称“火浸霞川”。辕嵘古道架设在陡壁开凿的半山之上,犹如在上古巨兽的胸前用铁凿凿出了一道长长的豁,一边是绝壁,一边是笔直断崖,半豁开的洞道上只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

小梨风赶着马车,坠在队尾,紧闭的车门里摆着六口木箱,每一个箱子里都装着一个人。忠途所在的那口箱子紧靠车门,正好就在小梨风身后。

“一会儿过了辕嵘古道,你就从箱子里爬出来,天一黑,你就跑。”

“我的迷药是被你减了量?为什么救我?”箱子里的人刚醒,还没缓过神。

“……”小梨风被问得一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救,只是不想他死。

“快四年没见了,我锻的刀还趁手吗?”

“很趁手。”少年刀客不会遮掩心事,直言道,“去年我有幸再回一次仰山,没找到你的铺子,你怎么不在?”

“我……”忠途不能告诉他,这四年来其实自己一直被鬼门的人关在山渊下的废牢里锻刀,一步自由都没有,就因为当年为他锻刀时丢失的那捧金鸣砂。

“那铺子不赚钱,我改营生了。”

小梨风点了点头,“等你逃出去后,可以帮我在身上再锻一次血吗?只有你锻的色,我能看见。”

忠途没接话,没敢告诉他,金鸣砂不能入血,入了人就完了。

小梨风还在等他的回话,可是那人却不再说话了。

“这一趟行船,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骗一骗我也好。”

山路漫漫,小梨风的眼中吹荡起一丝苍凉,他还没看过这人间的姹紫嫣红色,没跟身后这人道一声谢。

然而时运就是这样不济,他一念起,不想一语成谶。

浩浩汤汤马车队还未彻底驶出辕嵘道,一股黑兵便从山林里杀了出来。他们头戴鬼面具,手舞各色武器,朝着马车队伍围杀过来。

起初他们以为是太平教的人突然反叛,可是一过招才发现,并不是太平教,而是一群刻意伪装成太平教人的人。

鬼门铃刀立刻和那些鬼面人杀作一团,半山壁上霎时变成一条血灌的洞道,车队霎时被敌军冲撞得四分五裂。

那些鬼面人的功夫倒是百家百式,如人潮般涌过来,只杀刀客,不伤马车上的箱子,然而铃刀刀刀破血,他们根本不是对手。领头的刀客见来人是为“劫镖”的,立刻号令刀客将所有马车推下悬崖——因为此战上面给的指令是:即便不能将“船货”平安运抵皇城,也绝不能有一口箱子落入他人之手。

于是接下来,停在辕嵘古道上的一辆辆马车,就像是从赌桌上不慎跌落的骰子,一辆接着一辆,被刀客们推下了悬崖。

小梨风趁乱,奋力将忠途从箱子里扒了出来,而后一刀断开拴辕的绳子,让忠途翻上马背,一抽马鞭,马儿向着来路狂奔。

忠途惨叫着他,可他却说,“我的刀开刃了,没有回头路。”

“开刃了也能回头!”马儿一路反向狂奔,忠途遥遥地嘶喊,“开刃了我就帮你锻熔回铁,重新打一把没有开刃的给你!”

他是锻刀人,他可以将生铁锻塑成刀,也可以将成刀熔炼化铁。

人跟刀一样,是能回头的啊……

小梨风却没有听见,也不甘心,他手握铃刀重新杀入杀阵,和同伴一起,最终将那些来劫镖的人全部解决了。

铃刀死伤无数,只剩下十来个人。

最后一遭任务失败,这所剩无几的铃刀全部都要被“放逐”,他们一路往川渝水渡走。密林雪道上,只听一声响鞭,竟然是忠途骑马冲了回来。

他一头撞入铃刀中,想将小梨风救出来,可是他没什么功夫,只会一味地乱砍乱杀。领头的刀客见小梨风竟然放走了一人,立刻命人将其原地斩杀。

那些人一刀刀砍在忠途的后背和前胸,血色迸溅。

赤色漫天,小梨风看见了毕生所视,最绚烂的万尺霞红。

太刺眼了,这人的血,怎么比当初那个挚友的血还红?

于是,在那条茫茫雪道上,这把从来只知顺从,不晓爱憎的刀,反了。

小梨风成了继顾棠之后,第二把离经叛道的鬼门铃刀。

……

这位年轻刀客,一人斩尽所有人,林烟散起血色。

他瞳孔溢血,搀起奄奄一息的忠途走出了辕嵘古道,又回到了泅杀渡。

两条半残的烂命挂在了一起,他们没地方去,到处都是太平教的人,只能避开主官道,往雪原上走。

途中栖息在草棚底下,太冷了,就依偎在一起。

然后,情不自禁的锻刀人摊开一身火热,给他暖身。暖着暖着,就暖到了怀里。年轻刀客初尝**,经了人事,对万事万物愈发好奇,他询问起铁匠的出身,问他锻血铸刀的故事。

“那时候,你为什么答应给我铸血?”

“因为你小子躲在我棚子外头的那三天,吃了我好不容易分到的一筐梨。”

“你的梨很好吃,跟你的舌尖一样甜。”年轻人就像是一个童言无忌的幼童,连床笫之事都能当作闲言,脱口讲出,“你弄得我很舒服,你再弄弄。”

……

忠途那一刻才知道,当初第一面时,他自称“梨风”,竟然是因为自己门外那筐冻硬的梨。

“那之后没多久,他的身体就不行了。”忠途轻声说,“我背着他在雪道上找遍了名医,人家说,他骨头里熔了东西,抽不出来。那一刻我才知道,他们接下最后一趟任务之前,就被太平教的人‘熔’了骨。”

“熔骨?”薛敬低声问,“那是什么?”

“一种生不如死的酷刑。”忠途已说到最痛苦的一段,声音发抖,“人的骨头是最结实的,但是被金鸣砂熔过的人骨太易碎了……那手指头就跟蛋壳一样,稍稍一碰就折。他几次自杀,被我拦下,可他活不下去,求我放过他……熬了半个月,我听说牧上有族医能治顽疾,就想去试。于是背着他,翻过了牧上雪坝。”

“那时候,牧上族长比现在还要憎恨南朝人,自然不肯答应我,于是就跟您一样,他们放出了百匹雪狼,让我闯道。我没练过功夫,打不过那帮畜生,被咬得奄奄一息,族长见我痴心,还是答应了。可即便是他们的族医,也无能为力。”

那一夜,帐子里熏着火炭,灼声清脆。

小梨风已经被“熔骨”折磨成一张枯槁的皮,不能碰,一碰就会骨碎筋折。

他惨叫了一路,能走到这里,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几根没断的骨头了,消磨着气力,奄奄一息地央求,“忠哥哥,你帮我纹个血吧,就在心口上……我口袋里还有一撮金鸣砂,你用你的血熔给我……”

“只有你的血,我能看见。我想带着,下辈子再回来找你,到时候我要长一双能辨色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我还想看看天,看看山……再尝尝你的梨。对了,梨是红色吗?”

“梨是黄的。”

“那树叶呢?”

“树叶是绿的,秋天又变黄了。”

……

忠途给他讲天川中所有颜色,一遍一遍地讲,不厌其烦。

然后,他答应了他。

最后一小撮金鸣砂熔进忠途的血,淌在小梨风的心口,灼了一个火色的血纹。

“他忽然说热,五脏六腑在烧,让我到帐外挖捧雪给他吃,我刚刚出去,雪都还没来得及挖,就听见里面一声惨叫……”忠途攥紧拳,像是被烟斗的火烫了一下,“他吞炭了……把炉子里刚刚烧完的炭灰,当成了雪。”

殿下咬紧牙关,深深吸气,烈酒入喉,扎得他心窝疼。

“这么多年,您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回去?”忠途叹息道,“回去,能去哪呢?其实自从他们把铁集撤干净之后,就将这边的人马也撤走了。我这个逃出生天的铁匠,按理说其实是可以活下去的,但是我不想回去了。还不如在这里,陪着他,今年……今年正好我认识他的第十五年。故事讲完了,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薛敬整理了片刻思绪,问道,“徐氏战铁,徐明阳,他还活着吗?”

“少主?”忠途拿起案上的枕骨钉,依次仔细翻看,“应该还活着。这玩意是在我离开后造出来的,看这铁砂的配比确实出自徐氏战铁的‘铁碑密录’,这本密录必是由大东家对嫡子口口相传,没有案牍记载,他们若想得到最出色的兵刃,就必须留他一命。因为开炉锻铁,因着火候、耗材和铁砂质地的不同,每一次都需要锻铁人精细计量,火候和配比不是一成不变的,差一毫都不成。”

薛敬点了点头,“对了,您方才还说,那最后一趟‘船镖’被一群不明来路的鬼面人劫持,难道坊间还有一波人马假扮过太平教劫镖?”

“这就不得而知了。”忠途道,“我当时被关在箱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作一团,我只依稀记得,那些来劫镖的人都耍的是各家路数,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组织,跟鬼门没法比。但是他们很拼命,不伤我们,只杀铃刀。可惜……虽然他们人多,还是打不过鬼门,而且那一战下来,除了十几名活下来的铃刀刀客,其余来劫镖的人都死了。”

“那关于熔丘,除了这张水路图,小梨风还有跟你透露过什么吗?”

忠途低声说,“他护的是这条金砂水路,在九山七桥卸货之后,就交给京城的人了,不归他管,他没进过熔丘。但是他说,有几次行船入港,来接货的人中不止有金云使,经常混着几个说话声音很尖的人,听他描述穿戴,我觉得应该是内廷的宦臣。”

“宦臣?”内廷的太监怎么还私自出宫,来九山七桥接货?

薛敬忙问,“他还听见过别的吗?”

忠途道,“好像其中有一个人,他们叫他……‘谋公公’。”

“什么!”薛敬蓦地站起身,“谋”不算普遍姓氏,他所知服役内廷的宦臣中,只有一个人姓“谋”——谋蝉。

“多谢,这个线索太重要了。”

忠途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带着希冀一般,轻声问,“殿下,您真的能掀了那座百年血墓吗?”

薛敬不假思索,“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忠途释然地摇了摇头,起身从床边的矮柜里拿出一个铁盒,递给他,“这是小梨风交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他身上的熔骨是太平教干的。我恨透了太平教,您若想掀血墓,必先灭太平教。灭了太平教,等于断了西北的运砂路。欲灭太平教,必杀神官——那是他们拜奉的精神领袖,为了他,那些教众可以贱卖自己的肉|身,甚至灵魂。可神官神出鬼没,小梨风没有见过。但是他曾听同为刀客的伙伴说起过一个地方,那里有‘神官’的线索。我在牧上多年,也不知道他画的这是个什么地方,您自己去找吧。”

薛敬收起铁盒,又道了声谢,将酒壶留下后,转身走出了毡帐。

忠途坐在光影里,摩挲着手中那枚金色的铃铛,释怀地笑起来。

“十五年了,你交代我的最后一件事,我终于找到了能托付的人,可以去陪你了。”

薛敬走出毡帐后没多久,身侧忽然爆发一声刺耳狼叫,他浑身一凛,快速转身跑回毡帐,掀开帘子一看。

“忠先生……”

忠途倒在炭盆边,嘴边黏着炭渣,手里攥着一枚金铃。

他锻了半辈子铁,最后和小梨风一样,选择以同样的方式,吞火而死。

雪风化成没有颜色的炭灰,将毡帐灼起烈焰,群狼哀哮,无家可归的少年找到了走丢的魂。

从此这世间,梨风远渡,终有归途。

天啊,是蓝的,却终有一天,也会飘起火色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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