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〇、杀佛顶视如来(12)
阵眼后的一条陡峭山路上,有一个人正在没命地跑。
“谪仙”一旦被贬下凡尘,再遇危难时,也会如凡俗一般,剥下连猪狗都不耻的脸面,不要命地奔逃。
这位一身仙袍、身长九尺的“神官视如来”,其实已经在西北封地穿金戴玉地当了近二十四年的孝王。
起初他被薛韫从数千名雏军里选中,只有一个原因——好看。
没错,薛韫需要一个“好看”的人代他在西北称王,替他登上高筑,为生民请命,同官府周旋,得百姓誉赞,许军亲和善。这些年,他尊佛奉道,礼贤下士,对外开运止杀,安民定邦,逐渐成为官、军、民心目中闻名遐迩的圣王。
薛韫不愿以真身示人,或许是因为挺拔的身姿才更加符合凡愚心中对于皇族的寄望和肖想;又或许只有俊美的皮相才配得起“恩睦四方”的言传;再或许,世人多以美丑定善恶,眼观代心判,如求乞蜃楼般,为“救世者”描摹出一张苛刻却美好的皮囊,将他削磨成臆想中的模样,连一根发丝都不能生错地方。
否则,他就不配为人,不配称王,甚至不配当他薛广义辛勤耕垒的万世基业下,垫脚的一抔土、一块砖。
人人销金琢玉,偏爱绫罗锦缎,只愿行走世途多添一丝风采。多少王侯将相为求长生,无畏裹满朱砂的明丹;又多少倾城红颜为求芳容永驻,不惜以身试险。
爱美之心,无分对错,只是偶尔有人因此走了火入了魔,甚至连同脱胎人身时,心肝上捎带的那么一丁点良知,都一并舍弃了。
从此于尘世奔浪,罪业累累,孽海浮沉。
——薛韫就活成了这样一个走火入魔的怪胎。
此刻,“神官”攀山的脚步越来越急,因为紧张,他的膝盖有些抽搐,一瘸一拐的,却还不忘照料用金丝罗缎绣成的仙袍,生怕飞扬的棘土将袍子染脏了。
薛韫曾警告过他,别把这张镶着金边的假皮当真,别犯贱。
因为他就是一个出身蒂连山,从装满人秽的“琉璃瓶”里爬出来的幼猿,原本是要被送进烛山的火洞里断臂装夹,成为一名只为杀戮而活的饮血营雏军的,只因相貌出众,才免于受那刀剐毒蚀的活罪,还能站在人巅一呼百应。
“是你把我供上金莲的,却告诉我此生身作牛马,别痴心妄想……”
“神官”在山道上兜兜转转,因为跑得太急,他的脸色憋得通红,面具碎了,露出半拉惨白的脸皮。
他脚步一顿,深林里忽然窜出一群黑影,手握铃刀,黑压压地朝自己逼近。
“神官”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是谁,抬手指着他们,声音哆哆嗦嗦,“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神官,你们这是要造反!!”
那些被薛韫豢养在浮图塔下的黑衣刀客才不管他是个什么东西,领头的那位将刀身一亮,叮铃铃一阵铃响,“真王有命,要你把岭南王和烈家后人的首级取回来,顺便剪除靳王手下的我教叛血,不留余患,可惜你的任务失败了。”
“不对!不是!!”“神官”冲他们咆哮,“八门阵没封住他们,是因为阵眼的位置……呃啊!”
那领头刀客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刀光一闪,朝他冲了过来,铃刀不带一丝犹豫斩落,划过那“神官”的脖子——噗呲!
“神官”惨叫一声,刀尖入肉的声音他太熟悉了,霎时以为砍的是自己的肉,低头时却发现,那柄刀差自己心口一寸没戳进去,再一抬头,却见那领头刀客的脖子缠着一柄软剑,紧接着,剑身如软蛇般一抽——那人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目,头向左一歪,脖颈卡出碗大个疤,头颅皮球似的滚到了地上。
“神官”空张着嘴,跌跪在地上,无声惨叫。
刺耳的金鸣声响杀,似要将密林中的雾瘴劈开一道裂缝。金云软剑专克鬼门铃刀,不一会儿,谢冲就带人将那几名前来暗杀假神官的刀客全部解决了。
急战来得快去得也快,“神官”歪歪斜斜地瘫在地上,显然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缩成一团,驼着背,好似背着累累业债。
忽然,林中响起一声灵鼓轻震般的喟叹——“拂尘一掸,万风过耳。”
“谁?!”“神官”狠一哆嗦,身体下意识往后挫。
二爷双手拢袖,缓步从密林中走出,来到“神官”跟前,低头瞧了一眼他手底托着的袍边,幽幽一笑,“什么都可以脏,只有这身薛韫想穿却怎么都不合衬的仙袍王冠不能,对吧?神官大人,你连孝王殿下最擅长绘的‘八仙图’都临摹得惟妙惟肖,二十四年来,你倒是比他本人更像个‘王’。”
说完,还故意往身后岭南王站的位置瞟了一眼。
“神官”被他这番话刺激得浑身发抖,却还强撑着,好似天不怕地不怕。
这时,谢冲从林中快步走过来,将软剑回鞘,“都处理干净了,但还是不确定王爷的具体位置!”
二爷回过头,“没一个交代的?”
谢冲脸色凝重,“舌根下都藏了毒,交战时就咬破了,一个活口都没留。”
二爷脸色一沉,在“神官”跟前蹲下来,看着他,“看来只能从您这着手了。”
他快速从袖筒里抽|出一张拓画,在他面前掸开,“我长话短说,应忠仙尘观的玄金壁画上绘有一幅八仙图,其中一位仙君手中握着隐刻有‘视如来’字样的经筒,而他腰间缠着镶嵌东珠十二石的玉带,是朝廷封藩时的御赐之物。那幅玄金壁画想必就是这些年你代替薛韫在应忠称王期间,为了让其‘道君王爷’的形象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从而大肆宣扬,捐金绘制而成的。”(前情:577章)
“什么……”“神官”僵硬一惊,下意识抹去溅在脖子上的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可那仙尘观不是已经……”
“烧了,没错。”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声说,“去年九月初,仙尘观中一位掌事的老道长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突然留意着将玄金壁画用石墨拓了下来,并嘱咐一名小道童,暗藏于观门外的仙鹤木雕下,用石鼓封着,这才让拓画免遭火难。那场祸起王府院墙的大火是你亲手放的吧?” (前情:556章)
“神官”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嘴角抽搐着,“笑话,我为什么要放火烧自己的王府?”
“你是为了烧王府吗?你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是太平教欲找孝王寻仇,在坊间凝造出一个滥杀道人的假象,实则你们的目的就是仙尘观。”二爷的笑容凛冰似的,浅罩着一层白雾,“因为有一个人,在你亲手绘制的玄金壁画中,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添了几笔,将‘视如来’的真实身份隐藏进经筒和玉带,给后来欲翻此案的人,我,留下了指引的线索。你们虽然烧毁了玉皇殿,却漏了观门外的仙鹤木雕,拓图才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我猜,仙尘观中一直隐藏着你们抓不住的内鬼,为了肃清叛孽,你们索性利用那场大火,将仙尘观烧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没留;再不济,若能逼他自己现身,或是被不愿受他牵连的道友供出来最好。只可惜前功尽弃,你们什么都没捞着,反而因此暴露了蒂连山。”
“神官”眼光发怔,呼吸急促,手指更用力地拧搅着衣袍上的金丝云绣,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二爷打量着这位假神官爱惜金羽的样子,略显惋惜地叹了一声,“阁下自诩神佛身,却没那天人命。眼下大势已去,贵教已成强弩之末,二十四年的‘封王梦’……该醒醒了。”
袍底的金丝云绣被劈裂的指甲扯花了线,“神官”的眼中透着不甘和遗憾,嗓子里发出了孽兽捕猎人畜时围观者的笑音。
自始至终,他就是薛韫眼前的一面照妖镜,美丑、善恶、尊卑……他舍奉心魂,仿佛一直都站在“好”的那一面,跻身人巅,跪作人尘,活得人鬼不是。
可他不愿醒,他给那个人当了二十四年的“真”王,这身仙袍还没穿够呢……
瞧着他不甘不愿的倒霉样子,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又抬头看向腾起硝烟的远山,决定在鹿山他们攻破山门之前,跟这白日做梦的狗东西多废几句话。
“方才他们杀你时,你喊的什么?”见“神官”浑身一颤,眼神躲闪,二爷轻声问,“‘八门阵没封住他们,是因为阵眼的位置……’阵眼的位置怎么了?”
“神官”猛抬起头,脸色一瞬间白了。
二爷等了片刻,见他不愿说,便笑着问谢冲,“三哥,一般那种假扮封王的狗东西,你们承恩阁都怎么办呢?”
谢冲低头瞧了那“神官”一眼,唇角一扯,“王族皇姓不容玷污,若真有人如此狗胆包天,承恩阁的典狱里有一种剥皮刀——叫‘煮刀’。往人浑身的皮肤上打上热蜡,烫熟以后,刀尖在滚沸的灯汤里搅上一搅,沿着蜡衣往下卷,能剥下多少是多少,若没剥干净,就再灌蜡,再卷……浑身上下只要是碰过王袍封冠的地方都得剐,尤其是那张脸皮,直到露出骨头,再逼他自己握着被蜡油浸软的煮刀,将那位被他假扮过的皇族尊名,一刀一刀刻在自己的眉骨、颧骨和下巴上。最后剩一口气,吊到城门口去,偏不让他死痛快。”
二爷故作不适地皱起眉,“不愧是承恩阁,剐个骨头还这么多花样。”
谢冲笑了一下,“嗨,三哥也是听来的,毕竟我执掌承恩阁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人,那柄煮刀放得太久,都生锈了。”
旁边的一名金云使故意上前一步,“总使大人,咱们典狱里的刀可都是用上成金铁打制,不会生锈,就是钝了,磨一磨就成。”
“神官”剧烈地打着摆子,字眼卡在喉咙里,脸皮白得还真像是灌了蜡油。
二爷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别过“神官”的侧脸,歪着头,仔细端详,“神官大人,您可别落到他们金云使手里,否则这么精致的脸皮就不能要了,往后王府书房里那一桌子的戏彩水粉,还怎么掩斑遮皱?”
“不,不要!”“神官”惜容如命,一下子戳到软肋,龇牙咧嘴地惨叫起来,“我说!我说!”
二爷笑意一敛,丢了树枝,起身掸了掸手,“说。”
“神官”的喉咙像是被血气一下子撞开的,炮仗似地,“我是按照原始阵眼的位置排布的火线,只要你们一踏入八门阵,就能引火……可你们破阵后我才发现,那阵眼的位置竟往西偏了三寸,可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事!”
谢冲微一凛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阵眼的位置被人篡改过。”二爷察觉到不对劲,语速极快,“蚩尤阵中一共有一千八百种变局,每一‘变’都有其对应的破解之法。阵眼设置哪怕偏离一寸,都会面临‘局变’。一旦有不明破局法的人闯入阵中,只要搓出哪怕一滴火星,都会被连皮带肉地掀上天——唯有凿破阵眼,方能引青龙入海,送螣蛇遁地。而‘神官’作为此阵的‘守阵人’,定要时刻待在阵眼的位置上。在战前更改阵眼,多半是为了防止泄密,可没想到,他们竟连自己的‘神官’都瞒着。我用引青龙入海的炸法送遁地的螣蛇,那这条‘螣蛇’还不是无处遁形?”
谢冲顿觉脚底生寒,“你的意思是,他们是要自己的‘神官’在我军破阵时,被自认为隐藏极好,实则却偏了三寸的阵眼暴露,这不是献祭吗!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按理说,就算薛韫想要除掉这个被自己豢养了二十四年,却妄图李代桃僵的败类,也无须斩灭他于对敌守阵的节骨眼上,还偏要用“战前更改阵眼”这种神鬼不觉的方式,主动献祭一个还未在教众面前暴露的假神官,得不偿失。
二爷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他眼角被远山窜动的火光熏了一下。
紧接着,晨明照下,重云被金色的光束拨开,在山顶笼起一团血色迷雾,霎时,血雾如云鳞般一抖,耳间一声轰鸣,“嗡”!
山霾奔腾,风擂震震,整个佛山都在剧烈颤栗。
“你们看,是我军攻破了山门!”
骤见佛顶峭壁上一块斜生慢长的吞天岩,几经荒古未曾跌足,不慎被激荡的战鼓一震,突然间片片皲裂、剥落,跌入了万仞深涧。
终于,通向佛顶的山门被鹿山和李世温攻断了。
二爷转身对谢冲说,“三哥,带上‘神官’和岭南王,咱们登顶!”
杀佛顶上那朵金莲含苞待放,犹如一盏行将燃尽的济世明灯。
悬关八门阵一破,王军冲顶的气势就似一团气吞山盖的火浪。总坛教孽不堪一击,变成了一群无辜铩翼的飞鸟,片片血羽铺地,在狼烟和炸声中四散奔逃,又被一个个活捉回来,此刻正沿着山路排成两队,被王军押着,送上杀佛顶。
登上佛顶后,鹿山和李世温立刻为提前随靳王从南峰登顶的先遣军解了困,他们伤亡惨重,兵长也受了重伤,暂时昏迷着;太平教的战俘被临时安置在金莲周围的密林里,有重甲兵看守;清点伤亡后,他们终于和随后登顶的金云使汇军。
太平教败灭已成定局,金莲池上,满目漂着浮尸,随处可见前夜那场恶战的惨烈。池水漫过莲瓣,从莲心进入山塔的密道入口在靳王不慎摔落之后彻底闭合了,一直到二爷亲自登上佛顶,没有一个人敢动将“莲心”炸开的念头。
“二将军,王爷掉进山塔后,冲上来了好多教孽,他们拿身体当盾,都不要命似的,死守在莲池周围,我们根本没机会靠近!”一名刚经历过这场恶战的小士兵使劲抹着眼泪,哭着说,“我们不是没想过炸开入口,但是兵长说王爷还在他们手里,万一炸塔把他们逼急了,岂不是……”
“是属下的错……”小士兵的话被兵长打断了,麻沸散的药劲刚过,兵长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二爷面前磕头谢罪,根本没工夫理会自己肚子上被枕骨钉钉穿的两个血洞,“二将军……王爷被那神官‘挟持’的女娃娃给骗了,有一个声称是她哥哥的小男娃,是王爷叫属下们从那灵耀观里救出来的,没想到他和那女娃娃是一伙的,都是骗子!可惜属下们都还没来得及问话,那男娃就吞钉自尽了,属下们该死,属下万死啊……”
一众伤兵跟着匍匐在地上,嚷着“属下万死”,要以命抵罪。
二爷的睫毛始终微微地垂着,不曾打断过他们。片刻后,他朝李世温招了招手,吩咐道,“让大家好好养伤,医官们辛苦点,照料一下。”又转头问那兵长,“王爷具体是在什么地方掉进山塔的?”
兵长立刻与他仔细描述了位置。随即,二爷来到金莲池前,此刻的莲池水已经化作一潭血浆,尸体缠绕交互,层层叠叠,垒成数座人垛。空气中飘荡着腥烈的死气,池边还躺着几具童尸,其中一个就是当时欺骗了殿下的那个“哥哥”——听说这孩子把枕骨钉凿进嗓子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季卿,审过了!”谢冲大步走上莲池,“那假神官说,这莲心入口连着一条只能从里面打开的密道,一旦我们炸开金莲,入口处埋着的火捻就会跟着炸,周围的岩壁上嵌着一百零八块镇塔石,如果震落,上三层的塔基就毁了,唯一的入口就会被封上,下面的人会被当场活埋!”
二爷静静地盯着满目尸垛,清晨的云光在他眸中映出一朵淡金色的墨莲。
他眼角似凝固着一滴血色琉珠,将滴未滴,欲坠未坠……轻轻一眨,琉珠碎裂,三千华相幻作人尘。
“三哥,这座山塔暂时还不能炸。”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
“那怎么办!王爷现在在薛韫手里,生死未卜,咱们又找不到其他入口!”
二爷按住他的话,似乎比此前任何一战都要冷静,“薛韫既然拿自己作饵,骗王爷入网,那他这只血眼狼蛛就还没到最饿的时候。他这是要以‘饵’换‘饵’,拿王爷来跟我讨价,应该很快就会有——”
话音未落,众人突然感到脚下一阵震荡。
谢冲立刻挡在二爷身前,“怎么回事?!”
“来了。”二爷按下谢冲的手臂,冷冷一叹,“讨价还价的人。”
众人纷纷后退,莲池血水震颤,乱石和人碎不断地往山坡下滚,整个金顶像是被一只探云而处的佛手拈花般轻轻捏了一下,就见那朵金莲的莲瓣微微张开,缓缓露出莲心,随即莲心旋转,通往山塔密道的入口裂开了一道细缝。
“入口开了!”
“嘘——”二爷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听塔底传来一声叹息,有人操着浓重的川渝口音,低哑地说了一串话。
谢冲一惊,“薛韫要你一个人带着岭南王下塔?后面那句是什么,没听清!”
“‘找条绳,拴着岭南王,大哥胆小,一闻见血味就跑。’”一名原籍川渝的小将听明白了,又仔细听了听,“等等,还有一句——‘石塔下凉,下来的时候多穿点。’”
鹿山也跟着凑过来,转头看了二爷一眼,“这两句应该是王爷捎给你的。”
谢冲听得一头雾水,急问,“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密语。”
“什么?!”谢冲和鹿山异口同声。
二爷轻轻闭上眼,仔细琢磨了一遍薛敬这句话的隐意,喃喃道,“‘找条绳’意指‘找替身’,‘岭南王’意指‘往南’——循着血气,或可寻石塔捷径。”
旁边的一名金云使眨了眨眼,无比震撼,“这、这都能猜出来?”
谢冲认真地问,“‘石塔下凉,下来的时候多穿点’……那这句什么意思?”
“这句是废话。”
谢冲一哑,“……”
这时,李世温飞快地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喊,“将军!前辈醒了,她说她突然想起来,王爷临走前还跟她要过一粒解药,是解那枕骨钉里陌南青的剧毒的!”
“难怪……”二爷恍然大悟,转身快速走下莲池,“我就觉得,王爷既然执意要亲自登顶,必然给自己留了后招,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屁孩,随便哪个狡狐贼猫的当都能上!三哥,叫人去审那假神官,问他,这杀佛顶的南方,哪里能见血。”
“不、不用审!”兵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爬上来,“二将军,那几个自尽的小孩就是我们从道观南院的通风井里救出来的,通风井在地下九尺深,井道里全是尸体,还有些是刚杀的,下面全是血!”
二爷脸色一沉,“走,去灵耀观!”
“啊啊,不要……”
灵耀观后院,假神官被两名金云使从石阶上拖过来,狠狠地摔在通风口井边。
井盖一开,腥臭的血风立时从地下九尺深一股股地灌上来,假神官的胸膛剧烈地鼓动了几下,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呛得吐出来。
二爷来到井边,往井底略略瞧了一眼,只见烂骨沉尸堆砌成血肉模糊的肉山,绵绵铺向阴黑无尽的甬道深处,一眼看不到头,火光一熏,整个甬洞里挤满残尸。
“阁下还真是从火浆子里蹦出来的,都快化成汤了,还要我一寸一寸地往外挤。”二爷的脸色阴晴不定,耐着性子问,“这通风井通往山塔下几层?”
“向下,五、五层到六层的位置……”“神官”始终用外袍半遮着自己的脸皮,好似生怕这人突然从袖里亮出一把“煮刀”,把他引以为傲的脸皮给剐花了。
谢冲攥住他的衣襟,猛将他从井边半薅起来,“方才问你金莲密道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我……”
二爷低头看着他,眼角微微一跳,“你在帮你那主子诡瞒些什么?这井下堆成山的尸骨和分坛下的密室差不多规模,怕不都是他‘采’来的生身吧。”
“什么?!”谢冲狠狠扼住他的喉咙,怒问,“说,这些尸体从哪来的?!”
“我说……我说……”神官腿脚乱蹬,脖子快被勒断了,打着摆子说,“这通风井确实是另一条通往山塔的密道……凿塔的时候专门命人开的,工匠都埋了,眼下只有我和帮他镇塔的八十一尊金身知道。尸体都是从川渝和岭南各地抓来的,十几到五十多岁不等,男男女女,还有从林子里猎来的野兽……”
谢冲又问,“薛韫抓这些生身来折割,到底是为了什么?”
“神官”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呛了一下,“薛韫,他、他就是个疯子,怪胎!早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邪术,说是只要将‘活采’的生身折割,浸过金鸣砂,就有可能把那些人的残肢接到自己身上,他就能长高、变长……说不定连脸皮都能换!于是这些年,他到处让我们给他搜罗能用的生身,折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每一个接上去的,都失败了……分坛的地下石室,那些柜子里放的,全是他珍藏的炼坏的生身!他管那种东西叫、叫……‘人牍’。”
“人……牍?”谢冲攥紧“神官”的手一松,震惊地看向二爷,“什么意思?”
二爷深深吸了口气,眼神一黯,“断木为椠,柝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牍’——木牍在杀青之后,可保其上刻文千百年不腐。薛韫以此法试做‘人牍’,应该是为了用采来的断肢,扯长他的三尺人身。”(注1)
“什么……”即便是在典狱里见惯了世面的金云使,此刻也无不咂舌。
谢冲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麻了的舌头,“采生身折割,接上残肢……变回正常人?”
假神官偷偷看了二爷一眼,“用金鸣砂浸过的残肢不会腐烂,但不能碰渗血的生骨,一接上去,人就会死,他尝试了所有办法,始终没放弃过……他不觉得是自己的方向有问题,倒觉得是……”
二爷蓦地看向他,“他觉得是什么?”
假神官倒抽着冷气,壮着胆子说,“是血脉不纯的原因。”
二爷猛然间一僵。
谢冲大惊,“你说什么?!那他执意抓王爷和岭南王!难道是要——”
——同为薛氏皇族,血脉至纯、至烈、至阳、至合。
——要制“人牍”,或需同气连枝。
霎时,一朵灌满鲜血的浓云在天顶裂开无数道黑缝,仿若从九天之上降下一道裂海劈山的惊雷,为脚下这座山塔罩上了无数层永堕无间的认罚书。
“薛韫这是疯了……”谢冲脸色惨白,呢喃着。
再一转头,二爷已经不见了。谢冲迅速带着金云使回到金莲池边,就见那人独立于半开的血莲之下,明光在他周围照出无数浮影,好似旋绕着万千残魂。
晌午的日头被乌云遮了,雷霆震震,又将是一场急雪。
“三哥,我有燹刀傍身,再给我备一张硬弓。”
血染的长阶上,漫漫死血,步步杀孽。
然二将军势要破万罪、灭杀业,一人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灭。
“你……”谢冲想要阻止,忍了忍,还是点了点头。
二爷从容一笑,这才有功夫招呼山坳处,正被两名士兵看着的岭南王。
“万事俱备,就欠殿下这阵东风了。”二爷沿着血阶,缓步走下,“咱们走吧,您那位小皇叔还在下头等着您呢。”
岭南王强撑着仰起头,看向那朵沾满血污的金莲,浑身发起抖,“你是要拿我去跟薛韫换人?”
二爷来到他跟前,嗓音懒懒的,好似在跟老朋友烹茶叙旧,却只有那双深邃无底的黑眸中,闪动着鸩杀诸恶的火。
“自前朝明州起,至今朝岭南覆。要论祸国殃民的本事,他薛韫开天,您辟地,您二位祸名远播,难分伯仲,都挺不是东西的。既然是你们老薛家的笔笔孽债,总要一家人好好坐下来,拨一拨那算盘珠子,看看谁的心更硬、手更脏。”
岭南王痉挛着,无意识地攥紧绑着手腕的荆藤,“他说过,许我活着回京。”
二爷攥住荆藤,向前狠狠一拽,笑意一拢,“前提是——他活,你才活。”
岭南王反手扼住藤刺,任荆藤上的倒刺扎进手心,抬起头,对上这人的双眼,恶毒嘶哑地说,“他是自个摔下去的,愚忠、愚善、还惯会逞英雄!自己把自己作死的,不干我的事。”
二爷掐住他的手臂,狠狠一卡、一别,岭南王躬身,闷声发出一声惨叫。
“那你这个做哥哥的,更应该亲自到他面前言传身教,少跟我这咒他。”二爷攥住他的衣襟,又将他从地上薅起来,吝啬地笑了一下,“王爷说了,山塔下凉,那就给淳王殿下多添一件冬衣吧。”
注1:断木为椠,柝之为板,力加刮削,乃成牍。——王充·《论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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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0章 第五九零章 杀佛顶 视如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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