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二、风悲雪
谢冲低声重复了一遍薛敬的话,有些不解。
二爷顺着这句话想了想,眼皮微微一跳,“三哥,假神官的尸体处理了吗?”
“还没,但李世温已经带人检查过,假神官身上除了一件缝着金鸣砂的道袍,什么都没有。”
“不在衣冠上。”薛敬笃定道,“在他身上,字面意思。”
“您是说……”谢冲看向二爷,“这怎么可能?”
二爷见薛敬眼中幽幽一闪,立时明白过来,长出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说,“三哥,准备一桶温水,将假神官泡进去,等上片刻,再看。”
谢冲什么都没再问,立刻去办。
半个时辰后,灵耀观前殿,假神官的尸体被剥净上身,浸入温热的水桶中。
“有一种鱼墨,择温见迹。”二爷轻道,“我怎么没想到呢。”
昨日在浮屠塔下,自己曾和薛敬说起过从人腹中生剖取信,信上墨迹该如何显影的事。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的猜想,他竟然事无巨细地听进去了,还学以致用。(前情:594章)
“假神官若想藏私,便要用此墨一笔一划地纹在皮肤上。有了活人血脉长期温养,他每日晨起束脩、睡前沐浴,低头便能看见。”
如此一来,即便平日里在薛韫身旁侍奉,也不会露出马脚,毕竟他是西北王的“御用”替身,薛韫选他,只因此人的样貌符合心中所期,即便偶尔做错了事,需要严惩,也绝不会在此人的皮相上做文章,便成全了假神官在薛韫的“阎王案”前暗度陈仓。
于是那片一尘不染的雪花就永远烙在他的心尖上了。就算哪天遭遇不测,死后血温一冷,这幅人像也将随着他与世长辞,不会被人看到这位名叫“纱阮”的蒂姑的真实相貌——既想昭示天下自己倾心于她,又不愿世人知其一二。
当一人卑微自贱至浮土之下,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成全了他的胆大包天。
火光如鬼灯般一闪,李世温大叫道,“人像显影了!”
就见隐隐墨纹自假神官腰下的尾椎骨一层层浮显,在热水的温蒸下,绛染成水蓝色的裙纱漾出无数粉蝶,连蝶翅上的金闪都一丝不苟地绘了出来;罗丝持续蔓延,在腹间铺开圈圈水波,一只仙鹤轻扬红掌,溅起无数水纹……女子的轮廓终于出现,柳腰隐于丛丛花笼,玉指染粉,手执芦花,纤颈上还缠着一圈淡青色的兰草;眉目出现,那双眼眸灿若繁星,耳尖青金垂坠,刚好点在心口处。
——这女子就是“纱阮”,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值豆蔻之年。
李世温凑到桶边,上下左右仔细地瞧,“将军,您见过她吗?”
二爷缓缓摇头,抱起臂,右手的食指轻轻敲打着。
“……”
忽而窗叶一动,簌簌冷风从撕烂的棂孔窜了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李世温下意识回头,就见谢冲此刻直愣愣地杵在窗边,正盯着假神官心口浮现的人像,眼睛一眨不眨,脸色比任何一张刮漆的蜡皮都要惨白。
李世温连忙问,“谢总使,您怎么了?您见过她对不对?”
好一会儿,谢冲才醒过神,一口浊气从喉咙里撕扯着呛了出来。
“我……”
他只用尽气力说出这一个字,就像是被崩于顶的泰山石砸折了背骨,喉咙里填满了草灰,身体撕扯得像是只剩下两张皮,被血肉模糊地填进碎石堆砌的封塚里,却还不知气馁地从石缝里探出一双眼,挣扎注视着那一寸寸在死人的心坟上煅烧成火的真相。
“……抱、抱歉,我出去透口气。”
李世温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却眼睁睁看着谢冲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殿门。
“将军……他怎么了?”
二爷盯着谢冲离去的背影,心中似已有了眉目。苦笑道,“我这三哥是见过世面的,可惜这神像比他见过的所有世面加起来还大,一时难以接受,能理解。”
李世温走到他身侧,轻声问,“将军,你们知道这人是谁?”
二爷将眼神收回,最终停回在假神官的心口上,“去温一壶烈酒吧。”
李世温却没动,“将军,您和王爷身上都有伤,不好饮酒。”
“我们不喝。”二爷叹道,“拿去给三哥吧。醉了,能睡得安稳些。”
后院的山房里,薛敬困却不眠,一直靠在床尾边烤火。
他的身体动弹不了,去不得前殿,耳根子却扎得极远,听见点风吹草动,就往窗外寻,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他正想起身去迎,又被箭伤拖累,龇牙咧嘴地栽回了榻上,恰巧被快步进门的人故作严厉地剜了一眼。
“我……我那个,就是想添点炭。”
二爷瞧了一眼临走前自己刚刚添过,还没烧尽半数的炭堆,并没揭穿他顺嘴现扯的谎,接过火钳,在炉子里随意拨了几下,又象征性地往里添了几块银碳。
添过新炭的火苗霎时窜高,差点燎到二爷弯身时垂落的发带。
薛敬忙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发带勾起,费劲地斜着身,认真地盯着他看。
……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二爷被他盯了片刻,总觉不自在,忍不住问。
“不然我看哪?”薛敬笑了一下,沉道,“飘雪了,只你眼中不冷。”
他这话一语双关,是将支离破碎的江山,一无是处的皇朝,连同窗缝里飘进来的雪片,都一并算作背叛。
“二哥哥的眼里,有万里无际,有缱绻山河……有我。”
“小辰啊……”二爷长叹一声。
薛敬微微一怔,“……”
一般他这么叫,就是心疼了,不疼到极处,往往都只是一声“殿下”。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她是谁。”
薛敬愣了片刻,大喇喇一笑,故作轻松道,“嗨,我那小皇叔,身短志也短,我那一箭扎进去,他还没断气的时候,就只知道拼了命地在我耳边嘟囔,反反复复就一句话……‘皇朝易主,薛姓将沉。’”
他此刻冷静到,连每一个字都像是端摆好的,排演过无数遍,当成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讲给还愿意听的人听。
“当时我就在想,父皇活着,两位皇哥哥也还没死,就算这一箭将我俩扎了个对穿,我总归还剩半条命,不一定救不回来。虽然我们老薛家坏东西多,也不至于就此绝户吧,他跟那咒谁呢?直到……”
薛敬忽然顿了一下,半天才接上自己的话,“……直到你们告诉我,那神像为女子,是一名蒂姑,腰封的尾带上绘着山河图,打着‘凤尾结’,名叫‘纱阮’。纱阮……这名字起初还有些陌生,但方才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倒是忆起幼年时,在宫里偶然看过的一句诗。”
二爷立刻看向他,“什么诗?”
薛敬徐徐地念着,“‘琴纱咸阮轻歌舞,不剩东明一缕香。’刻在一把瑶琴上,那琴一直就摆在东明长殿的香案上。”
“东明长殿……”二爷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失神时,指尖无端被火丝燎了一下,浑身下意识一颤。
“我一直在想,高凡会把姚家的最后一丝血脉藏在哪呢?”
说到这,殿下似是揠下一口灼烧肺骨的浊气,背脊僵挺起来,“天下间草木皆兵,人鬼难辨,没有一处万全——整个南朝疆域,怕是也只有那方国玺御镇的高殿,面北祭封的玄堂,那张龙座上……才最是万全。若我是他,恐怕也会将姚家遗落的最后一滴心头血,摆在万里江山的最高处。”
二爷静静地听着他撕碎扯烂挤出的每一个字,竟也跟着他,把血骨凌过一遍。
“‘横十纵九,春屏南歌’……谜底即是谜面。皇朝易主,薛姓将沉……还真是……小皇叔扯了一辈子的谎,活成了个千头千面的假人,唯临死这句是真。”
薛敬突然嘶哑浑浊地笑起来,笑音像是浸入泛滥血浆的泥深,撕搅着肺腑。
“小辰……”
二爷忍无可忍,想打断他,可薛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惨笑,一边继续往下说,瞳孔里弥漫起令人瑟瑟发抖的杀劲。
“我九岁那年离京,只他一人在云河殿外相送,只他一人……我敬他为兄长,他待我亦如手足。或许是我一厢情愿,总以为,即便今日我与他势同水火,那偌大一张棋盘上,也总有一块地方是黑白难分的,对吧?”
“……”二爷没有答他的话。
在口舌之辩上,他向来长袖善舞,此刻却也词穷了。
岁月弘川的尽头,始终站着薛敬年少时唯一亲昵过的一个人,却没想到,这人自始至终也只是屠刀下弥留残喘的亡魂,杀他,敬他,都是理所应当。
……
长久,死寂一般的沉默,能将人心燎烤成糜肉泛滥的红汤。
“二哥哥,天好暗呐……”
二爷连忙凑过去,伸臂将他整个人捞进怀里,却发现他浑身滚烫,还在不断痉挛,于是毫不犹豫地扯开衣襟,拿温热的胸膛皮贴皮地暖着他。
薛敬仿佛变成了一只不识深雪的夏蝉,从未这样冷过。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眼前全是重影,像是天生得了盲眼症,天地间全黑了,只凭本能循着熟悉的气息,往那人浑身最热的地方蹭,把脸埋在他心口上,磨着他胸上那点染透朱砂的皮蕊,厮磨,粗喘,不知餍足地吸着命……
二爷不闪不躲,身体忍不住发起抖,却仍探身向前,将他搂得更紧,恨不得融成一块骨,一滩肉,再把还没冷透的一颗心货真价实地掏出来,当成火种来烧。
烧热了,是不是他能不这么冷?
檐下滴落的霜雪成了泥炭,快把他俩人烤干了……
“但至少……”殿下拿唇齿厮磨,喘着粗气,睫毛贴着他温软的皮肉上,轻轻眨动,惨烈到难以启齿,“……至少杀我的,少去一位兄长,至少有朝一日刀斧相见,我与他,都没那么罪过。”
这已是走投无路时,从一败涂地的烂泥里,拼凑出的最后一丝慰藉。
二爷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想这人伐疆涉土二十余载,竟没过过一天封侯该过的丰足日子,成日里担惊受怕,连睡梦中都是刀光。与京师富养出的那些贪得无厌的纨绔不同,他自小所求不多,捧起一碗热腾腾的羊乳就能知足,最想要的也不过是断崖矮舍上的一片瓦,罩上一块不漏雨的山棚,就能吃饱睡香。
遭过罪,涉过险,却从未在雨夜抱怨过惊雷,未在雪峰顶熬盼过春风。
他总说偏安一隅,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活着,就能往前走。活着,就有望把生平未尽的快活享完,即便寿数将近,只剩下弥足珍贵的半柱香。
生平也就只当南靖王宫的宫楼顶飞过的一只白色风筝,是少年时唯一慰抚过自己的温风,还在肖想有朝一日重临东都,能再看一眼记忆中的光景,即便到时,终将与那只风筝的主人血刃相冲。
但至少,那只风筝真实地存在过,是他长久以来珍存于眼底,仅剩的那么一丁点有关于血脉、手足……从未蒙尘的天真。
可惜时至今日,风筝也破了……
“抬头。”
二爷捏起他的下巴,拇指捻在他含着血的唇齿间,轻训,“松口……待会儿老人家过来换药,怎么解释?”
似是不想他担心自己,殿下索性顺着他这话本能地胡扯,“就、就说是你下嘴没轻没重,给我咬的。我伤着,这罪得你遭。”
竟还装模作样地赌起气了……
二爷浅声一笑,不凶也不恼,“好,我遭就我遭。”
说着,竟主动低头,含住他温含鲜血的双唇,倒像是故意的,要坐实这等无中生有的栽赃。
……
这一回,是想把命度给他。
薛敬环臂勒紧他,碰着伤口也不管疼,摩挲着他后背上一缕缕淌下的汗珠,作孽似的,咬死的每一个字都是起誓——
“你续我一条命,我还你天下山。”
二爷用软唇压着他,将他唇齿间那点温血一丝不苟地抿进舌尖,咕哝了一下喉心,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身体好似揉了一团弱不禁风的火,整个胸膛密不透风地贴在他身上,低喘道,“天下山,当归天下人……小辰,就归我吧。”
这话好似昆山片玉,在断碎的灵镜中幽幽一闪。
玉流温淌过心,任漫天柔雪骨白无暇,方才还埋掩半身的空塚霎时破开一道光缝,眼前,竟是人海人山。
薛敬的身魂好似随着他这话一瞬间归窍,撕裂的心囊被一针针体贴地缝补,兜起四分五裂的七魄三魂,霎时,所历孤苦都成万幸。他这株泥草曾经贱落凛风,终成参天骄木,二十三载孑孓独行,没欠过谁半两金。
……
不一会儿,二爷胸口上那点皮肉被恼人的齿尖磨成了乳红的透色,剪成窗纸般剔透的火纱,印了满心。
“你这红透了……”薛敬盯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用侧齿下的牙尖细细地碾着,像在叼一片熟透了、一碰就会淌水的柿瓣。
二爷急促深喘,衣襟散乱地扯缠在腰上,后背浮起一片细密的薄汗,好似端坐在温柔体贴的牢灶上,心甘情愿地讨来一场摸筋揉骨的酷刑。
“你卸卸劲儿,我难受……”
薛敬却不松,恶滚在疯熬的沸汤里,他早已食髓知味。甚至还拿指甲去抠他腰窝上那两块汗湿的软皮,顺便用磨破的唇血浸在心蕊上,湿漉漉地啃。
“等、等会儿……”二爷来不及躲开,情急之下拽起扯乱的衣襟,堵住了他兴风作浪的口,喘了口气,“……让我把话说完。”
薛敬怔了片刻,偏头吐去他塞进自己嘴里的湿衣,濡湿的衣襟荡了一下,黏回在他胸膛,褶皱遮去潮霞,只剩一点红蕊泛滥。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魔怔时逞了恶,便再次凑过去,心虚地伸出舌尖,隔着衣料去舔……像奶兽吮伤,要把他那被自己的牙齿细磨过的皮肉,再细心地抚慰一遍。
二爷管不住他的嘴,又摁不住他的手,只能偏靠在床尾,用看护的矮柱撑着后腰,堪堪坐不起来,孱弱又矜贵的样子,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薛敬等了他一阵,见他只顾深喘,也不搭理自己,便从他胸前短暂地抬起头,无辜地眨了眨眼,“除了心跳,我什么都没听见。”
“……”
“不说?那我继续了……”
“等下……”二爷喘匀这口气,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抬起手,虚虚地扣拢他的嘴,半撑起身,强行镇定下来,“殿下,醒醒神。”
“我一直醒着。”这声低喃是从捂着他的指缝里发出来的。
无奈大过伤怀,薛敬探出舌尖,刚好碰着那人的掌心,又是一阵瑟缩。二爷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薛敬快速攥住,“别走……你再暖暖我……”
说着又抱过去,非要汗涔涔地贴着他。
二爷长叹一声,右手虚虚地盖在他的后脖上,微微收拢,顺毛一样捋着。
“殿下,你安静片刻,听我说。”发觉拱在自己怀里的脑袋轻轻点了点,这才沉声道,“自今时今日,一切有关于那座深宫的秘辛,你就当是理政。”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头抵在他肩上,慢慢安静下来。
“隔岸观火有隔岸观火的好处,公私分明,进退方能得当。我知道这很难,一面要剥离亲疏,忠敬人臣,一面又要与水火不容的所谓‘兄长’推杯换盏,是难啊……可殿下你走的,不就是这条常人所不能为,为则天下全的路吗?”二爷垂眸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继而换了个口吻,“若你还为此事心神难定,我建议你换个法子去想。”
“怎么换?”
“你既自称过了烈家的门,你我才是一家人。”二爷朝床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至于皇族里那些兴风作浪的坏东西,与那火盆中的灼炭无异。你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彼此倾耗,终有一日化为灰烬。皇族血脉,不论亲疏,生来就挂着权御相争的一杆秤,不可与俗尘万家论比。况且,你那太子哥哥的血脉……”二爷略带讽刺地笑了一下,“你与他,还是各安天命的好。”
殿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这人叹息的尾音好似抚慰明山皓雪的一缕清风。
饱受折磨的心神一下子得到舒缓,薛敬的眸光也跟着清明了,伸手扯上二爷的衣衫,重新帮他将腰带系好,又老老实实地端靠回枕上。
又等了片刻,二爷以为他还未从方才的思绪中出来,刚要上前安抚,这人突然间来了一句——“你方才,主动亲我了。”
“……”
二爷一愣,安抚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脸色转眼又摆回了平日里的波澜不惊,不知怎么接话便不接了,索性转到一边,又往火盆中添了两块银炭。
这人可当真是铁打的筋骨,花油蒙的心,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糟烂事,到了他这,根本消磨不过半柱香,心比天大,情比海深。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这般敞亮宽厚的心胸,这一路艰险走来,恐怕早就被那些刳心剜骨的碎刀剐烂了……
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破天荒地算作搭了腔。
然而他没想到,薛敬的重点根本不在他以为的调侃上,又听他道,“你从来如此主动,一共三次——哪一次,都是诀别。”
“……”二爷微微一顿,拨弄炭火的手冻住了。
“第一次,生杀帐。隔日,你就抛下我,远赴云州,赴那场与萧人海的生死之约;”
“第二次,桑乾河边,你给我铐野兔肉,讲当年带我逃亡西沙的往事,结果呢,顺手就灌了我半壶迷药,然后你就走了,把我丢到了烛山。后来,你去救流星,着了刘贺青和那姓穆的小子的道,差一点死在沉叶林;”
“第三次,小林谷。”薛敬说每一处的时候,都会在最后拖长一段尾音,像是故意要让对方挨个地回想起来,“那一次,你骗了我们所有人,独自远赴伦州,从杨辉和阿鹤那两个疯子的手里给我寻药,左肩的锥孔到现在还留着疤。”
薛敬长舒一口气,像是早就释怀了,“我这有本你的账,每回都只有账头,没见过账尾,做的全是霸王买卖,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你说你耍不耍赖?”
二爷无声无息的,只在往炭盆里添火。
“再添,房子就要被你烧着了。”薛敬凑过身去,按住他的手臂,轻声问,“那这一回,你要把我送到哪呢?”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呼吸隐隐发颤。
他藏不住那一点点私心,再也不是往日里那份波澜不惊的从容,眼底忽然间漾起一层晦暗不明的浮波,轻轻荡那一下,竟将强按不住的狼狈泄了出来。
还是为数不多的头一次。
“这一回,就别给我下药了,迷药吃多了,人会变钝。”薛敬笑着凑到他耳边,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二哥哥也不愿后半辈子,到哪都牵着一个傻子吧?”
二爷快速躲了一下,一回头,就见他温沉的笑意中一点不见怨恼。
想来,他们彼此知心知情,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即便赴死,也该一道去……可他们又都彼此清楚,从来,都只想对方活得再好一点,哪怕多上片刻欢喜,便能万死不辞。
“要不这样,你告诉我这回你要把我送到哪,我多睡一会儿,你让我睡多久,我就睡多久,不恼你,不添乱,不跟你打别,好不好?”
片刻后,薛敬才听到一声打着颤音的惜叹,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又被他撞过来的软唇封上了,疯了一般地咬……
或生,或死,他们永诀前尘。
生离,所隔荒山万重,是容身红尘不得不趟越的一条河。比死别还苦,比久病还伤,是没有尽头的孤独相守,因为它求死无门。
悲雪吹风,吹去心尘下点点情斑。
却吹不倒最后一盏送别酒,因那与醉生梦死有关。
二爷主动去亲又不得法,像在啃一块热腾腾的山芋,薛敬捏开他的下巴,失笑道,“……你这是要给我送去多远?亲这么狠……别是要给我送到东洋上当海寇吧,那可不行,我听说做海寇都要剃半拉秃瓢,还要编一头的小辫,到时候变丑了,你该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
二爷眼尾熏红,气息有些不稳,“你化成灰,飘到天涯海角,我也会一片一片地捡回来……”
又停了一会儿,“殿下,我刚得到消息,界山已封。”
薛敬定了定神,脸色一黯,“手脚可真快。”
“他们不会让你活着出山。”
薛敬一偏头,问得直截了当,“东运水师?”
二爷微扯唇角,“你猜到了。”
“雨危船渡的不悔林,还记得吗?”薛敬托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上再靠过来一些,用极沉的气声说,“你杀那贺人寰的时候,他曾说过一句话——”
“‘龙腾凤舞,帝后情深’。”二爷几乎是不假思索。(前情:542章)
薛敬苦笑,“原来也不止我怀疑过皇后的目的和底细,你也是那时候?”
“我么……”二爷神色稍藏,暂敛锋芒,“再早一点。”
“再早?什么时候?”
“灵犀渡口,解决伦州万民暴|乱的时候。”
薛敬微微一惊,竟然早自己这么多?
“林小孟,还记得么?”二爷道,“他告诉了我们那枚翡翠玉佛的事,有关于你的母妃——她在你三岁生辰那日,因要见你一面,托梅妃暗助,从冷宫中跑了出来,后不幸被……”
二爷顿了一下,终是不忍说出“杖毙”这两个字,“你母妃当时手里握着的那块翡翠玉佛,当晚就被梅妃指使林惠安,去西宫墙外的乱葬岗捡了回来。咱们已知,梅妃是鬼门铃刀驯养出的刀客,刀锋开刃是为了在泽济二十三年除夕,萃阑殿的那场大火里,用小公主当‘饵’,将你借火势扼杀,是身为内宫侍卫的顾棠救了你。虽然梅妃自始心软,并没真想要你的命,甚至还假扮作金云使,在顾棠搭救你时多撑了一层屏障。但她毕竟是铃刀刀客,我猜应该也是从蒂连山选出来的。既如此,她借秀女的身份入后宫,便不会仅仅是只为了制造一场大火——这条从前朝秘密铺进后廷的‘刀链’,必然是能串起来的。”(前情:534章)
“刀链……”薛敬蹙起眉,“所以在林小孟坦白时你就猜到了,‘簪七秀女图’也许只是他们相互倚助的一环——贺人寰身为承恩阁阁主,手握京师护都之责,官录名册尽在掌握,甚至连哪家府邸的后院山墙破了几块砖,金云使都一清二楚,是高凡豢养在宫门前那口石狮子旁最得利的鹰犬。他位极人臣,手握重权,又因曾为阉寺,能自如地进出后廷,是皇后信任的近臣,可直接与暗布在内宫的刀客及时互通;”
“梅妃是被岭南封地选推进宫门的,过了岭南王、你那大皇兄的手,高凡便可将一张暧昧难辨的棋,由暗转明——”二爷接上他的话,“作为鬼门设在后宫的第二把‘暗刀’,她这个后妃美人的位子至关重要,必然担着承上启下之责——这‘启下’么,指的是这条‘刀链’上她的‘下线’,顾棠;至于‘承上’……”
“便是那后宫主位,东明长殿中,那张瑶琴的主人。”
二爷笑了笑,“于是这条铺进后宫的‘刀链’至此便串起来了——顾棠是被他们楔进内廷的侍卫,能接洽宫墙内外,暗通密信,可作为整条‘刀链’的尾刃,应该不止他这一把;梅妃作为顾棠的‘上线’,入宫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为襄助皇后,维护东宫,是连缠每一柄‘尾刃’的‘铃环’,是以承上启下;至于贺人寰,他身在前朝,治下金云使遍及京师每一个角落,平日深居浅出,神秘莫测,是沉入庙池宦海的一块磨刀石,能将‘刀环’‘尾刃’与朝府各厢敲打、杂糅,将宫墙内外的每一柄暗刀磨利,从而经年在靖天城,铺下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浑身恶寒。
高凡治下的这张“刀网”可谓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小到东城西市一个小小乞儿,龙王庙前那一方巴掌大的供龛,大到官门宰丞、皇戚贵胄。宫墙内外满布他的爪牙,数十年来,蒂连山豢养出的暗刀犹如万蚁来伐,将一块块墙砖疯狂咬蛀,渐渐地,竟几乎尽吞了南朝朝野的半壁江山。
“林小孟说的是将死之言,不会有半分掺假。但事关你的母亲,又牵扯东宫主位,当时在帐中审问林小孟时,我便没有直言。”二爷又道,“事后林小孟动身北上之前,我才又在私下里多问了一嘴。”
“你问他什么?”
二爷将眼神移到窗前,落在飘进的悲雪上,“我问他,那块翡翠玉佛握在琇妃的手里,抵死不丢,到底是谁的东西?可他不肯明说,估计是因为害怕……我也没再咄咄相逼,便放他走了。”
薛敬深深地看着他,“一只被扒光了毛皮焦晒的兔子,还能从二爷的手里活蹦乱跳地跑路?”
二爷莞尔道,“怎么说,我治下三峰十二寨,既然答应了放他走,总不好食言而肥,我也是要面子的。”
薛敬扬了扬眉梢,“行吧,这好人都让你当了,恶人八成是要让北边姓萧的那匹山狼做。我说冬至前回山,山门外怎么屁股挨屁股,堆着那么多只雪原猪,连毛都没剃净,原是萧家军送来孝敬二爷的年货。”
二爷不置可否,“确实是萧人海遣马商辗转送来的,还不敢走明路,运到静水山坪后,三雪遣人运回来的,顺便带回来一句口信。原来那林小孟一进大都,就被萧人海的人盯上了,他的手段比我很,又仔细审问了他,逼问出了一句话。”
“什么?”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看你落得如此下场,我无能为力。你说只想最后见儿子一面,我成全你。’”(前情:534章)
薛敬微微一愣,“这不是当时在灵犀渡口,林小孟转述的关于梅妃的话吗,说的是我的母亲。”
“可他当时在咱们这,果然故意还缺了半句话没说。”二爷笑意一敛,重复了一遍林小孟转述梅妃的那句话——
——‘你说只想最后见儿子一面,我成全你。哎,你说你啊,偏要去碰那张瑶琴长案做什么?还拿了她最宝贝的东西。就算你要和她斗,要护自己的儿子,也得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啊。这可倒好,你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不一定能见到……’
“瑶琴长案……”
薛敬怔怔地抬起头,“东明长殿的瑶琴长案,那句诗——‘琴纱咸阮轻歌舞,不剩东明一缕香。’我的母妃,难道是因为那枚翡翠玉佛而惨死的?也许她知道……皇后的身份、太子的血脉存疑?难道她知道,皇后就是‘纱阮’——那名从蒂连山送去皇城的蒂姑,此处漫山神像的原身,太平教经年参拜的伪神。”
抱歉家人们,这一段太忙了,好在项目快告一段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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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2章 第六零二章 风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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