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第六零五章 兵碑录

六〇五、兵碑录

界山,辕嵘古道。

穿过这条狭长的盘山甬道,即出剑门关。

将靳王送走之后,二爷便快马向东,在后半夜赶上了李世温行军的步子,汇合后,一起向东出剑门关,准备与祝家军汇合。

山雪阻路,大军在辕嵘古道前短暂扎营修整,顺便等待先遣队侦查地形。

李世温端着热好的骨汤在营帐中找了一圈,最后终于在辕嵘古道的山甬道口找到了二爷。

“您身子没好,站在山口吹风,容易落病的。”

李世温将装着热汤的皮壶递给他,又往他肩上披了一件狐氅。

二爷抬手将风带系好,听了他的劝,往背风的地方挪了两步,这才拔开瓶盖,抿了几口暖身的热汤。

“你那三步一封的战信,可收到回音了?”

李世温认真地摇了摇头,“许是前线战况焦灼,鹿兄没空回我的信。”

二爷顺着他的话莞尔一笑,将皮壶扔回给他,掸了掸风氅,“那就再递,总归没剩几里的路,王爷宠的那鹰儿不像话,单吃牛心尖上那么一片肉,旁的不吃,惯得它好吃懒做,正好趁这回多跑几趟,减减重。”

李世温被他的话逗笑了,又不敢放肆地笑,轻声说,“将军,您其实也担心前线的战局,在等信吧。”

二爷不露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总觉李世温近来察言观色的本事见涨,与以往听音问事木头般的迟钝日趋不同,便觉既欣慰又心酸,欣慰于他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即便是将他丢进狡猾多变的人堆里周旋,也不至于轻易受骗;又心酸于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也要被这乱世逼得,不得不学会左右逢源。

想到这里,二爷的脸色便添了些许无奈,故作严肃道,“日后别学王爷那一套察言观色的话术,小心总隔着窗雾听音,小鹿嫌你心眼多。”

“哦……”李世温迟钝地点了点头,又问,“将军,我瞧您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往悬崖下看,您在看什么?”

二爷凝神静吸,缓步走到崖边,同他道,“我听人说,泽济二十四年冬月初三,也就是九龙道一战隔年,在这条辕嵘古道上,曾发生过一场血战。当时,有数十辆马车押送着最后一批被迷晕的徐氏铁匠,过川渝界山,一路向东去靖天城。却在穿过此地时遭不明义军劫镖,义军装扮成太平教孽,兵刃却是百家百式,显然不出自统一的族军。为了营救徐氏铁匠,他们与鬼门铃刀死战交锋,半步不退。最后,全部阵亡,统统跌进了辕嵘古道的万丈深渊。”(前情:573章)

李世温深吸了一口冷气,问他,“将军,那这些拼凑起来的义军,和徐氏战铁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乔装改版,赴死营救?”

二爷没有接话,静静地站在风雪中。

他的背影像是同久春深林中飘洒的雪絮融在了一起,青色发带随凛风飘舞,似印进絮海泛起沉香的一片青叶,又似漂浮枯水的一缕萍。

“将军?”李世温上前一步,又唤了他一声。

二爷浅浅地应了一声,没有回身,“去温一壶烈酒吧。”

李世温刚想开口劝,话音到了嘴边忽然顿住,点了点头,转身取酒去了。

今夜没有皎月,抬眼满目飞雪。

深涧一眼望不到底,烈风被漩涡一样的云浪托着,直冲九霄,在夜幕上印出无数只鬼气森森的剪影,好似那一群被撕裂了血肉,坠入酆府的无名义士。

在二爷的无数个梦魇中,火色旌云始终活生生地飘舞在天际,犹似红莲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十三年来行辕走马,他没有一日忘怀故人。

“将军,酒。”

李世温将酒壶递过去,二爷接过,反手以半弧形抛洒,倒入了深渊里。

“派去延天峡探查的先遣队差不多该回来了,去山口迎迎。”

“是。”

果然,不到一炷香,前往探路的先遣军班师回营,并带回了一样东西。

“二将军,这是我们在密林的山道旁发现的,标记被人浸了兽血,刻在涂蜡的树皮上,即便覆了雪,也不会脱色,末将找人看过了,这色是新涂的,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先遣军主将将一块染血的树皮摆在军案上,沉声复命。

“能确定是敌是友吗?”李世温问。

另一名副参回道,“末将觉得,对方没有敌意。延天峡狂风谷,路狭崖陡,随处都是沼泽和暗流,我们刚一进去,就有人陷进沼泽里,还好入谷前得二将军提醒,穿戴了预防陷沼的藤履,这才有惊无险。今夜正是阴雪天,无月星指路,狂风谷内尽是雾瘴,若没有这些涂在树皮上的标记,我们说不定会被困在谷中。”

二爷靠在舆图案前,图中延天峡狂风谷的位置早已被他用红旗圈了个圈——此谷地势西高东低,被一圈圈陡峰围着,像是一个开着口扎入群峰的山瓶,地方不大,却极难行军,谷中散落深浅不一的泥沼,包含着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密林岔路,若逢阴雪天入谷,很容易被沼泽吞没。是以在启程剑门关前,二爷曾认真询问过归顺王军的教孽关于这一带的地势,得到的回答几乎统一——延天峡狂风谷没有通向外路的生门,是川渝界山唯一一块无人问津的死地,当初建坛时,教中人分别在五关断川上选址,可到了剑门关这一处,独独跳过了狂风谷。

——足见此地地势之恶劣,行兵之险。

可即便如此,在大军行至辕嵘古道前时,二爷还是执意派遣了有经验的先遣队前往狂风谷探路,李世温询问其缘由,二爷只说想证实一下,这只扎进险峰重峦的“山瓶”究竟漏不漏水。

听完主将的描述,二爷这才缓声开口,“除了这些标记、岔路,让你们探查的东山口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正要与您说,”主将道,“东山口的绝壁上,我们确实发现了辕马车辙的痕迹,辙印为四毂辎车,与您料想的基本一致。另外,山壁上还有云梯的凿痕,只不过近来雨雪多,靠近东南的山壁遇到滑坡,整个都被滚落的石堆掩埋了,再往东就没有路了,确实像那些教孽所说,狂风谷有进无出,不能行军。”

二爷点了点头,没什么要问的,眼神垂落,停在舆图上,“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世温,给先遣队记上一功,回头到军典那领赏。”

两位参将立刻喜笑颜开,叩谢完便离开了军帐。

李世温觉察出不对,走到二爷跟前,“将军,您怎会如此熟知狂风谷的地形?连东山壁上有车马辕迹都一清二楚?您……不也是第一次来么?”

二爷绕到舆图另一边,手指拨弄着盒子里的红色小旗,浅浅一笑,“辕嵘古道有鬼风作祟,我却听见了故人之声。”

“故人?”李世温不明所以。

“带几个骑术好的兵将,随我到狂风谷演一出戏吧。”二爷将小红旗利落地扎进舆图中狂风谷东山壁的位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们既不愿现身,非要躲在暗处逞英雄,那就只能把他们逼出来。”

暗夜,一匹快马浮踏飞雪,闯进了狂风谷的雾瘴林。

东山壁悬岩如障,有耸天之高,无数横岩倒挂于陡峭无遮的山壁上,犹如一具具悬停千年的鬼棺。眨眼间火光如电,原是白马载着主人踏过泥沼,沿途不断发射的响火。山林流雾在水云间如琉璃般镜化,被火光一照,霎时幻作三千盏明灭无尽的故人灯。

不多时,十数匹黑马奔踏泥浪,坠着那白马闯入深林。

“林中多是泥沼,您慢点!”领头的黑马将领朝前头疾驰的白马大吼。

“再快点,二将军伤病复发,再找不到大夫医治,就不成了!”

狂风谷地方不大,跑马不到半炷香,就抵达了东山壁的滑坡处,白马在滑坡前勒定,仰望着坍塌的碎石,遮蔽了从东山口外射来的雪光。

“这里怎么堵住了!”白马将领掀开挡雪的斗笠,急得满脸是汗,“那太平教的人不是说,谷中有一条近路,能直通界山外的村落,可节省一日的行程!”

黑马将领上前看了一眼,“想是近来雨雪频繁,山体禁不住侵蚀,滑坡后把路堵了,看来这条路是走不成了,咱们还是出谷另寻别路吧!”

白马将领跳下马,令道,“你们立刻调头另寻别路,我从这里翻过去,兵分两路总归万全点,二将军的伤耽搁不得,脓血再不止住,怕是……”

正焦灼,山石后突然发出一声响动。

“谁?!”众将闻声,立时拔刀,朝向山石背后。

火光陡然间照亮,将巴掌大的山地照得灯火通明。

“来者何人,再不应声,便放箭了!”

片刻宁寂,再一会儿,从山石后窜出一条小奶狗,对着一众兵将“汪汪”地叫了几声,颇有些敲山震虎的威慑。众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收刀,就见山石后又探出一个头,竟是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身披虎皮制的兽袄,腰间缠着一段红绸,挂着个木牌子,脑袋上还竖着两只毛茸茸的白狐暖耳。

那小男娃一点也不怕众人的刀光,大声问,“你们要寻医?”

“小孩,你是从哪窜出来的?”

那小孩连雪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我太爷爷就是大夫,我带你们去。”说着踮起脚,牵起白马将领的手,就要将他往山石后面的扯。

众人收刀回鞘,莫名其妙地跟着这小娃娃在深林中的岔路往前走。到一处泥沼前,他抬腿想蹦,奈何腿长受限,步子还没迈出去眼看着就要摔跤,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稳稳地一把捞住了他,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揣进了怀里。

白衣将领没有他反应快,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他抢先一步,随即朝身后的兵将打了个手势,众人默默地退了回去。

小娃娃眨了眨眼,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脸蛋红扑扑的,转头去瞧抱着自己的人,可那人的脸隐在黑影里,他看不清。

“带着一只小奶犬就敢在山狼出没的林子里乱跑,多危险呐。”

小娃娃仔细想了一阵,辩解道,“这只小狗还是叔叔伯伯们从狼肚子里救出来的,别看它个头小,胆子大着呢。”

那人低头看着紧跟自己的脚步正警惕炸毛的小奶狗,笑了笑,再次将小娃娃往手臂上托了托,随口问,“你的叔叔伯伯们也住在这里吗?”

“他们搬出去了,搬到了山那头。”

小娃娃不设防备,根本不知道这人其实是在套话。

那人故作不明地说,“我就是从山外过来的,也没见有人搬家?”

小娃娃伸手指着东边那面滑坡的山墙,“没走外面,他们是从那个豁翻过去的,还拉着很多好吃的,光那种大车就有好几十辆。”

那人稍顿了一下,又问,“那你呢?怎么没跟着叔叔伯伯们一起走?”

“我们有别的任务。”小娃娃骄傲地昂起头,腰间的木牌跟着晃了又晃。

不多时,他们越过最危险的一段泥沼地,来到了一片由乱石堆起的石阵前。那些石阵显然被人用灌木和藤蔓伪装过,更像是天然垒砌的防风障,错落有秩地堆叠在一片地势舒缓的矮坡上,再向坡上远眺,有迷雾遮掩,就看不真切了。

小娃娃伸出手,刚要给他指路,却见这人先他一步迈脚,像是早就知道该往哪走。小娃娃觉得惊奇,不经意向后一看,却发现方才那些兵将并没有跟过来,于是好奇地问,“那些人呢?他们不来吗?不是说……‘二将军’病了么?”

“他们忙着搬石头呢,没空。”

小娃娃“哦”了一声,看着他在石阵中穿行、停顿的步伐,像是闭着眼都能走过去,不禁惊讶,“你来过?”

那人笑道,“梦里来过。”

小娃娃信以为真,睁大了双眼,“那我昨晚梦见吃到了果蜜,也能实现吗?”

“能的。”

再绕过半座石砌,矮坡下行,来到一片野草及膝的荒滩,灰白色的碎石散落草泽,枯草间竖起无数块残碑,遍野孤坟。

抱着娃娃的人脚步一顿,像是被眼前这满目荒寂的景象震了一下,稍显错愕。

脚下的泥土似被烈火销灼一层层铺起的骨灰,踩上去软绵绵的,泛滥着刺鼻的血腥味,可又莫名觉得熟悉,好似古庙香案前灼灼燃烧的长明灯上,漂浮的一丝故人香。

小娃娃挣脱了他的怀抱,从他怀里跳下来,引着他来到荒滩边一个破烂的毡帐前,往里探头叫了一声“太爷爷”。老人掀开毡帘,引小娃娃进去,细声问询片刻,帘子再次打开,朝来客示意。

来者郑重地整理好衣衫,探身进帐,将风帽取下,与那老人四目相对。

老人浑浊的眼神先是一惊,而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重孙儿的额头,“小娃儿去外面帮我录一会儿,我与这位客人说几句话。”

小娃娃默默点头,躬身抱起自己的小狗,钻出了毡帐。

烛灯被刮进来的冷风吹得来回摇摆,锈迹斑斑的铁罩子合不拢,“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灯油,咕嘟咕嘟地冒起油泡。

“客人是要寻医?”

来者站定,微微垂首,恭敬道,“听闻谷中有名医隐姓,想为少将军求一丝生机。”

老人别过脸,眼眶微微充血,话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少将军……得的什么病?”

来者道,“鸿泥销骨,同袍征杀,二十万军魂凋如朽木,未立封塚残碑。少将军碾心作烛,明灯十三载,照故人重逢之路,所患之疾与人烟生死相隔,弥留时诸愿未结,如今终于可以瞑目了……俞世祖,季卿代兄长来寻,迟了十三年。”

老人回过头,就见眼前的年轻人撩开衣摆,单膝重重跪地。

他想上前将人扶起,奈何双脚罹患痼疾动弹不得,手伸出,牢牢地焊在半空。

“好孩子,快起吧。”老人颤巍巍地收回手,转身将油灯拨得再亮一些。

二爷却没起,头微微沉下,缓道,“东山壁的豁口是你们自己炸毁的,伪造成山土侵蚀滑坡,是为了阻断狂风谷与人疆马道衔接的唯一一条通路,也能彻底规避东运水师派暗军从此处潜伏进山的可能;山壁上残留的车辙印是你们经年运粮、运兵留下的,用的是申家的四毂辎车;沿途画在树皮上的图案专是为我军指路用的,一面是让我军避开林中乱沼,另一面则是为告诫我狂风谷已成死地,不宜走军,需绕行;若不是我让手下以‘二将军伤重’为由一路喊话,那小娃娃是不会轻易现身的。留您驻守此地,想必是为断后。”

二爷抬头,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是“天骑十一”俞伯南的祖父,俞氏世代在战地行医——留下这样一位老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在此断后,人畜无害,即便落入敌手,或许还能以“附近山民”为由,逃过一劫。

可是,敌人是为灭口,又怎会就此心慈手软。

“小将军啊,果然是十八个人里最聪明的。”

二爷呼吸一滞,浑身绷紧,这一声“小将军”唤得他仿佛猝然间溯穿岁月长河,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火茶开遍的云城西山。

可惜,如今能这样唤他一声的长辈们,几乎都已仙逝。

“都说对了,可是……”老人鹤发苍苍,身披的袄子缝了不知多少补丁,看着二爷的眼神始终你带着几分心疼,慈蔼地笑了笑,“我们留下来,也不仅仅是为断后,还要录碑啊。”

“录碑……”

顺着老人向外投去的眼神,二爷起身掀开毡帘,看见方才那个小娃娃正拿着一本羊皮卷,手执炭笔,穿梭于枯草间的丰碑前,一块一块认真地录着,一丝不苟,偶尔还要跑回已经录完的残碑前复查,确认无误后再继续往前。

“那些人都是这些年来,在这条‘天关路’上与鬼门恶战,死去的族军。”老人指着帐外那片荒滩上的残碑,轻声说,“一千三百十二人,最惨的一战便是泽济二十四年冬月初三——”

“为营救徐氏战铁,乔装与鬼门血战辕嵘古道的那一战。”二爷接道。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询问他是如何知晓的,拿起身边一本厚厚的军铭册,抬手递给他,“其实不到二十万。”

二爷接过军铭册的手狠狠一坠,心石也跟着一沉。

“十九万八千。”老人哑声道,“我们这些年一一誊录,反复清点,九龙道一战战死的所有亡兵,都在这本册子里了。”

二爷手捧这本亡兵册,宣纸蜡封,落楷丹书,足有数千页,上录每一位兵将的姓名、籍贯、所属军列。

十三年风雨荏苒,枕生峡炸开的崖口激浪滔天,那座百仞高的枯骨山,每一具风化变质的兵骨,时至今日,终于一一对应着有了名姓。

“多谢您,弥补了父兄的遗憾,他日有幸丰碑华表,铭兵拜刻,也算是我独活至今,为族军做的一点有意义的事。”

二爷转身,将亡兵册放到一旁,又道,“当年亡战之后,我因伤重逃难西沙,错过了收拢族军的时机,过后安顿下来,终于腾出精力去做这件事,差人暗中打探,却没有你们的下落。我以为,燕云十八骑的族军都已战死在九龙道了。”

十三年前,二爷刚刚从西沙逃出,隐居到鸿鹄,沦落半数疆域的燕云地疮痍满目,等他稍稍料理好伤病,腾出精力,差陆荣、李世温等人暗地里彻查燕云十八骑散落在北方各地的族部时,已然是泽济二十五年的深春了。

那时候,距离九龙道一战整整过去了一年半,再要寻回失部,已是大海捞针。

这些年,他也曾四处打探,云州复城之后,他更是仔细翻遍了燕云一带誊抄至云州府卷宗库所有的行兵册,和这些年行走各关隘的记名文书,足有近万卷之多,只可惜,没能找到哪怕一个活着的燕云十八骑族军。

因此他一度认为,当年伐征九龙道,燕云十八骑麾下的所有族军应该是都参战了——曾号称“千秋胄羽,百战争鸣”的百家将、千军师,被敌军一夜间一网打尽,这条倾父亲倾毕生之能、呕心沥血筑起的万里兵防,就此一朝断送。

直到燕云一带彻底收归故土,北疆宣告光复,运送金鸣砂的这条“天关路”彻底暴露后,二爷才隐约慢慢地发觉,原来在距离北疆万山之隔的川渝界山,尚有一丝熟悉的人烟,竟然是从辕嵘古道的万丈深渊下,浅浅飘上来的。

原来族军一直都在,一直在为当年那一战枉死的兵将,立碑、祈愿、报仇雪恨。

同自己一样,苟活至此,铸万骨成山。

“他们泉下有知,应当也会宽慰。”

二爷思绪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他好像不曾经历诸多离乱,不曾被重伤。他仿佛翻开卷书,修简临帖的一名过客,那些杯中酒、镜中人,都不过是清平丹史中鲜为人知的寻常案,死去的故人寻姓无方,埋进黄土,又会在来年春日破土而出,成就山花烂漫。

然而只有活着的当事人知道,那片林海需心壤滋养,维持绽放的每一朵山花,倾耗的都是这人命眼中所剩无几的寿数。

可他甘之若饴。

贱损薄命,是对二十万族军埋骨无乡的一个交代。

忽然,二爷的手腕被老人家搭上,他瑟缩了一下,想收回手,却被老人枯槁的手指攥住。片刻后,老人长叹一声,“孩子,你这身子中过恶毒,十多年来损耗太过,虽余毒已清,然脏腑之气枯竭,侧腹、左肩都有暗伤,血气瘀滞,如今全凭肝胆之气撑着……”

二爷笑了笑,不禁佩服,“您可真是老神仙,光凭诊脉就知我伤在何处,中毒几载,俞家不愧是世人眼中的‘灵医百药’。”

老人奉劝道,“你再要这样下去,恐熬不过三年冬雪。”

二爷坦然一笑,全然没放在心上,云淡风轻道,“说不准,举目三年无瑞雪,我还能多活两年。那会不会砸了您的招牌?”

老人心疼地望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舒了一口气。

“您不必为我忧心,此番重遇,我还有问题想问。”见老人点了点头,二爷这才道,“当年九龙道一战之后,你们因何离开北疆?”

“我们是在那一战之前离开的。”老人直言道。

二爷一怔,“提前走的?难道是有人预料此战有变,未雨绸缪?”

老人点头,“九龙道出征前三天,燕云十八骑各族均收到过一封密信,嘱咐未参战的留守族军立刻随申家的运粮队向南押护迁粮,说是为九龙道一战作战辎储备。为防运粮路线落人敌手,特敕令留守族军押护粮草时由官运转民|运,暂离北疆,绕行丹霞关,乔扮成寻常百姓,以举家南迁为由。押护粮草原本就是各族人的职责所在,然而起初,各家掌事都觉此信来路不明,并未立刻组织动身。”

“为何?”

“因为信中并没有加盖你们烈家军的军印。”老人低哑道,“战时,烈元帅曾与十八骑各族掌事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凡粮运,需加盖军印,方可放行。多年来,一直未变。于是,正当各族犹豫不定,一封加盖了军印的秘函随即追送至焉氏一族,再由焉家的长老亲自合印,转递各族掌事。于是,这趟运粮南迁才真正启程。我记得,那一天是云州初雪。”

二爷浅浅点头,云州初雪……便是烈家军拔营启兵九龙道的那一天。

老人又道,“原本我等以为这就是一趟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战辎押护,却没想到……三千族军押送的根本不是什么烈家军的战辎,而是我们自己的命。那条举家南迁的运粮路,从北疆一路延至西北丹霞,走的全是寸步难行的戈壁,人迹罕至,飞鹰难寻。等我们终于将粮辎安全押运至丹霞关口,等来的却已经是九龙道惨败的消息……”

老人说到这里,话音稍显哽咽,抹了一把眼皮,这才继续,“直到那一刻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封催粮信是要挽救燕云十八骑最后一批族人的——以‘运粮’之名逼留守族军迅速南迁,敕令全族动身,不得留下一人,走的还全是无人问津的苦路,只留下无数座没人的空庄子供鬼门铃刀前往血洗。若是没有那两封加急信,我想各家早已亡部,也就不会有今日你我的重逢了。”

二爷低低地“嗯”了一声,难怪后来他差人搜罗旧部,得来的全是十八骑各族被血洗的噩耗——想是高凡故意放出的风声。九龙道一战后,他必然派鬼刀前往各族下过黑手,正因为那两封未雨绸缪的催粮信,各家留守族部才幸免涂炭。

又是这样一只在暗中周旋、拼命施救的手……

与他们一路所遇经历相似,总有这样一只手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救他们出火海,同时还试图掀开高氏党羽铺展在南朝江山那张只手遮天的巨网。

“敌人暗中血洗十八骑族部,却没有找到你们,为了斩草除根,必然穷追不舍。你们逃难西北的那段日子,不好过吧?”

这句话像是一下戳到了老人心里的痛处,就见他眼神一黯,沉默不语。

二爷心思幽微,立刻觉出老人黯淡的眸光中透出的隐意,遂安慰似的笑了笑,“老人家,您何必烦忧呢?燕云十八骑本就是父亲择优选录,虽然集各家所长,同仇敌忾,却也不是打小同气连枝,只因志向相合,才甘愿挂在父亲麾下的。真到了攸关族运的生死关头,出现分歧,也是常事,您尽可不必挂怀。”

老人略显震惊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二爷了然一笑,“不然,以您德高望重的地位,作为全族之长,又怎会在此举族东迁之际,甘愿留守驻地,躲在这狂风谷的碑林深处,就为一句‘二将军伤重不治’就甘心铤而走险,却在此前一面都不愿见我。”

“我……”老人低下头,气馁无助地攥紧拳。

二爷抬手按在厚厚的那本亡兵册上,轻声说,“当年逃难西北的留守族军应是在那一战后遭过大难,真正最后活下来、甘愿蛰伏在此忍辱负重的族人们,所剩无几。”

老人忍不住了,恸哭起来,人一歪,双膝重重砸地,跪在二爷面前。

“二将军,是老朽无能……无能啊……没能帮您保住逃难而出的所有族军……”

老人朽若锈槁的哭声穿梭于碑谷,途径深林的孤雁闻声悲鸣。

那一瞬,凄风过耳,衰草无声。

二爷躬身扶起老人的手臂,将他扶起,安慰道,“不怪您。十三年,往日兵碑已成残录,您甘愿留此,以枯骨守灵,这本亡兵册里,每一笔落下都是遗憾。俞世祖,您已竭力为烈家军保下了燕云十八骑这最后一支血脉,季卿感恩不尽,亡兵录在您这就此绝笔,剩下的兵碑,我来。”

最近各地降温,大家注意保暖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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