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五、三千尘甲(29)
谢冲关心则乱,显然是被这噩耗冲昏了头,有些自乱阵脚。
原来方才,谢冲带着一众金云使刚还未出云渊水廊,就撞上了飞来报信的信鹰,信是二爷亲笔所写,他一看信上所示,想都没多想,立刻调转了马头。
“可是谢总使……这信确认是二爷写的么?”小敏反复看着信上的字迹。
“你我都熟悉他的字,这一看便是他亲笔所写。”
“可是……”小敏心生疑窦,“二爷临走前明明说过,他回川渝助战这事不能惊动你们任何人,还嘱咐我一定要想办法暗中回到六爷身边去。既如此,他又怎么会在返回川渝的半路上,突然遣信给您,这不是乱您心神吗?”
“这少年说的不错,谢总使,你还是先冷静吧。”膏肓上前一步,“我虽然不知道您与那位‘少主’有什么渊远,但看您一观此信,命都能舍也要前往相救,想必他是您很重要的一位故人,我都能看出来,以二将军玲珑心思,自然比我通透,他深知你关心则乱,又怎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贸然惊动你。”
此刻山风大作,吹响了万千林叶,也将谢冲方才急着冲阵救人的那股火吹灭了,他强逼自己冷静,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蓦地看向膏肓,“你怎么在此?王爷呢?你不是应该护他左右吗?”
谢冲情急间尚不知靳王已被太子鸾舟劫走的事,听完膏肓的讲述,脸色骤变,立刻重新将那封信逐字看了一遍,“难不成……是有人模仿他的字迹?”
可这信上的字的确出自季卿的手笔,连顿笔的习惯都毫无破绽,若真是仿写的,那这个人……也太了解他了。
“都有谁能仿写他的字?”
“三爷!”小敏脱口而出后又顿觉失言,连忙了改口,“我是说……还活着的,小敏也不知道。”透过纸光,他突然看到信纸背后粘着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缕黑色羽毛,忙问,“谢总使,是什么鹰送来的信?”
“就是寻常信鹰。”
“那就不对了……”小敏断定,“危战时,二爷若要遣鹰送信,还是这样机要的密信,必然只会用六爷养的那只雪鹰。”
话音一落,头顶的树冠就“唰唰”一阵作动,几人抬头,就见一只雪白色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林叶间闪了一下,再一阵剧烈扑腾,它的翅膀似是终于挣脱了难缠的藤蔓,从繁密的枝叶间钻出个头,在三人身上巡视一阵,朝着谢冲就一头扎了过去,好在谢冲反应灵敏,一把掐住它的翅膀,将它放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就是它,这才是二爷送来的信!”小敏连忙从鹰爪上解下信卷。
信中一共就简明扼要三句话——
除此鹰所引,勿信他至
即刻驻足返程,不准西行
若遇巫隐寻助,闻弩望山,迎刃惑解
为防此信落入敌手,二爷这三行字全都隐了秘注。
前两则谢冲都懂,一是提醒他勿要轻信其余“信使”,只认准这一只鸟;二则是警告他,绝不可私返川渝,自投罗网。
至于这第三则,明显是说给小敏的。
膏肓先一步领悟,对小敏道,“闻氏战弩又名‘望山’,你不是急于混进中京大营吗?”
小敏突然反应过来,对啊,闻同就是中京大营的弩军副将,寻他,就可以帮自己混进中京大营了!
可他又不免疑惑,“二爷前脚刚走,并不知道六爷被太子鸾舟半路劫去中京大营的事,也不能确定我会跟谢总使碰上,又为何会将提醒我的信递到他这?”
“他不是在提醒你,而是在提醒我,尽快去寻你。”谢冲接道。
谢冲立刻将自己突然收到仿写信、二爷折返川渝和靳王只身赴鸿门宴这几件事串在一起,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东运水师一经覆没,太子若想对靳王军赶尽杀绝,必得先将王爷与自己的部将彻底剥离,那么离此地最近、能直接由东宫调配的中京大营便成了太子眼下能圈禁他的唯一选择。可单凭小敏一己之力,是决计混不进中京大营的,而季卿又不能确定膏肓是否还留在殿下左右,所以小敏若急于寻助,便只能寻还没走出云渊水廊的自己。
于是,他们两边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碰面。
直接将密信送到谢冲这,提醒他去寻闻同,已经是二爷能想到的最快速庇护殿下的办法了。
膏肓却不禁担忧,“可是谢总使,中京大营毕竟是皇家次舍,统禁森严,士兵一人一印,进出需核对名姓,就算闻同应下,他如何带小敏这个生面孔进去?”
“无妨,我有办法。”
谢冲的办法便是半月前在川渝界山的杀佛顶上,于乱战中被金云使俘虏的那一百二十三名中京大营的弩兵。(前情:603章)
这些弩兵当时就混在攻山的教孽中,明面上是授命襄助靳王军,可这不过是高凡利用朝廷明令,企图暗杀靳王的手段。于是二爷将计就计,让谢冲执印上奏,将这一百二十三名弩兵转为和金云使同一个目的——护送岭南王回京。几日前过中京大营时,谢冲曾因此事在营中见过闻同,只不过闻同当时急于前往栎京湾护船,没时间交接清点人数,眼下这些人还在中京大营外搁着呢,或可稍作利用。
随即,他们兵分两路。
无天隐蔽行踪,挑了另一条抵近中京大营的路,金云使则按原路继续返程。
当夜,闻同于营外与谢冲正式做了交接,一百二十三名弩兵正式清点归营。
中京大营坐落在垩阳渡上的鹿雪晴沙,面朝广泽,形若偃月,营轮依山势而建,营弦笔直如弓。营辕外燃起数百齐人高的火把,绵延十里地,火云飘然,弥川络野,只因今日太子临驾,营中飘扬的旌旗全部换成了橙黄色的御用宝纛。
偃月营,中军帐。
闲兵退去,满案佳肴,春茂长躬身入帐,对主座那人道,“太子爷,人到了。”
太子想起身相迎,奈何经年体弱,赶了一日车马以致心悸复发,方一坐正就突感眩晕,只好摆了摆手,示意将人请进来。
随即,靳王解甲入帐,大步流星。
他似带来了夤夜江林中的满目火晶,冷冽温褪,百物复苏。
“臣弟来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于高座,垂眸看着自己的小皇弟,见他着一身墨色常服,深蓝色的云纹绣于袍底,腰间蹀躞嵌珠玉十二枚,身形挺拔,眸灼似星。跪地时单手扶于膝上,肩臂长展,脊骨没见一丝弯折,虽无兵械傍身,每一寸筋骨却似用伐僵的霜刀笔笔削刻,比之数月前熔山阁一见更显从容,眉宇间隐有一丝火灼,愈见威压。
“入席吧,乘了这么久的船,应是饿了。”太子收起冷遂刺探的眸光,嗓音恢复了平和,“孤听他们说,皇弟是从云渊水廊而来。”
“臣弟是从琴水东出而来。”靳王起身入座,恭顺道。
太子笑了,波澜不惊道,“皇弟何必谦逊,云渊水廊是衔接川岭与中京郡的一座云桥,有得天独厚之势,他这风头如今都快要盖过靖天城中的圜丘了。”
靳王抬头,正视太子的双眼,敛眉谦逊,“虽是云桥,泛舟尔尔,无足轻重。臣弟在那驻留两日,除了瞻星崖下的云底风月,无甚留恋。倒是此番自西北转征川岭,幸得吾皇天威远播,太子德融庇佑,一路遍览雪漠林海,俘斩略尽,终解逆王东征之祸。云渊水廊这座‘云桥’,不过是将西北千里雪渡与中京的琼楼明山相连,让江山万里再无阋墙,一日可观四景,哪可与帝京的圜丘相比?皇哥哥抬举了。”
听到那一声“皇哥哥”,明显见太子眸心闪烁了一下,这才示意春茂长斟酒,淡淡道,“孤不过随口一言,倒累得弟弟费心解释,云渊水廊也好,川岭凛峰也罢,都是我朝山河,即便有过阋墙之祸,有靖天的圜丘镇在那,都是能推平的。”
靳王顺势道,“皇哥哥说的是,臣弟受教。”
“不过……”太子话锋一转,“皇弟既然说到阋墙之祸,这祸一时虽是解了,可这坍塌的墙灰荡起砂砾,不经意间吹到了靖天,迷了孤的眼,可该如何呢?”
他款袖一扫,故意将一碟蜜饯扫到了地上,“啪”的碎了一地,春茂长佯装惊恐地乱叫一声,“太子爷,您可别动,奴这就将碎瓷扫净,万不能扎着您了。”
“是啊,碎瓷扫净,天下才能太平……”太子始终盯着下风处,手中那杯酒攥温了,一晃不晃。
靳王见他们主仆两人一来一去,这戏幌裁的是天衣无缝。
听上去太子所谓“碎瓷灰”指的是岭南王遗部,但他心里明白,这“扫灰”的笤帚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转念一想,眼下东征之危已解,岭南王自己都在被押送返京的路上,朝里朝外那些昔年忠于他的人,或陷罪、或溃散、或另投他主,就算天外还飘着“碎瓷灰”,也都快灰飞烟灭了,成不了任何气候,哪还需要太子亲临中京大营,驱兵清扫?可若是冲着自己,他若要调兵剿伐,也得师出有名。
于是靳王有意试探,“逆王遗部须得清剿,毋庸置疑,可臣弟以为,中京大营毕竟乃皇家次舍,担负着护佑京城腹地安危的重责,太子哥哥贵为储君,天下臣民寄予厚望,陛下的安危、您和京城的安危,比几股边远亡寇重要得多。退一万步讲,就算要调重兵清剿,也得先等他回京受审,拿到口供再行决断,否则无凭无证就贸然惊动中京大营,直臣或将言您劳师动众,武官发难牛鼎烹鸡,群臣声浪鹊起,恐于皇兄清誉有损。”
太子故作宽慰,笑了笑,“还是皇弟想的周到,不像朝中某些搬弄是非的言臣,总说北疆王手握雄兵,意图不轨,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孤是牵着皇弟的手长大的,他做任何事都会向着他的皇哥哥,绝不会学某些人犯那谋逆之罪。皇弟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你放心,孤既然亲自到此,便是拿了证据的,来人。”
帐帘掀开,就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人的脸被长发遮着,右腿有些跛,身形奇瘦,佝偻着脊背,一进来就踉跄着扑在太子案前行礼,靳王一时没认出他,直到他开了口——
“微臣穆争鸣,参见太子殿下。”
一看竟是穆府的那位小公爷,薛敬的脸立马就黑了,可碍于此刻太子在场,他的怒意只在微微握紧的杯盏中,见酒波荡了一下。
“穆小公爷和皇弟也算是旧识了,你们见见吧。”
太子装作不知道他二人间的恩怨,客客气气地邀他们故人重逢。
穆争鸣这才转身,正对向靳王躬身行礼,“末将,参见靳王殿下。”
一句“微臣”,一声“末将”,带着刺的字眼公然往靳王的眼窝里扎。
靳王微妙敛神,不嗔不怒,笑着与这位故旧寒暄,“我道是谁,原来是穆家的小公爷,许久不见,穆小公爷在哪高就呢。”
穆争鸣抬起头,惨白的面色一成不变,细长的眸眼狡黠眯起,藏不住心窝里那点一眼就透的算计。虽是打起精神强行遮掩,可较之当年镇北军初遇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的他明显落魄了许多,褪去那一身络着苏绣的银盔战甲,四年而已,如今袖口都磨边了,他也没工夫在意。
“争鸣抵京后就一直在家中养腿伤,还没到朝中供职呢。”太子温声与靳王解释,“不过,孤看你这腿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了,答应过在兵部谋个文职给你,穆府乃靖天四府之首,这一脉传到你这,可万万不能断了。”
“多谢太子殿下费心照拂,”穆争鸣殷切地恭维,“无论什么官职都好,哪怕一直留在您身边当个微不足道的门生,也是臣的造化。”
靳王一听他这话,不经意间一笑,“如穆小公爷这般的名门显贵,当年在我军服役时,都敢为争军功不听将命,私自出兵,如今又岂会甘心只在皇兄这做一个没有官衔的小小门生,岂不是有损穆老公爷的遗志和威名么。”
“真是巧了,太子殿下也是这么训导微臣的。”穆争鸣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轻狂劲儿,八成是年少时与京中纨绔鬼混,自那只蛐蛐罐里永不服输灼烙的印,历经百难不知悔改。
他略显自鸣得意,微昂起头,朗声道,“太子告诫臣,巧立勋功,方能服众,他日等臣进了兵部,才不算是对穆府偏袒。微臣自然不愿太子失望,所以谨遵训导,想用一件勋功,换来日兵部的一席之位。”
“哦?”靳王起疑,“方才恰好和皇兄说到此事,听闻穆小公爷手里握着逆王遗部的证据,我正好奇呢,想你一位打小从未到过岭南的京师少爷,初入军门,还未授勋就落罪返京,是如何与岭南封地搭上线的?还能详知他遗部的所在。”
“你——”穆争鸣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发现,靳王说话时始终正视着自己,一眨不眨,那对眸子似深冷搅动的冰潭,激他莫名想起当年沉叶林中,自己握着刘贺青的手一剑扎入那人侧腹时,汩汩喷出的血。他与靳王之间的恩怨自那一刻生,再到自己的父亲惨死,终无可转圜。他心虚、痛恨,却又从骨缝里滋生出对这人无以名状的畏惧,觉得自己顷刻间就要因为脱口而出的放肆,死在这人凄冷的刀锋下。
于是他畏缩了,浅浅收起那跋扈的一个“你”字,逼自己改了口,“……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家父在世时,曾与岭南封地有过往来,那边无数次抵京的货船进九山七桥,都得过家父的眼,渐渐地,也就与那位殿下相熟了。您可还记得,那位殿下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凝心郡主,此刻逃难不知去向,而那位小世子——”
穆争鸣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舆图,铺开在靳王面前,话音突然一冷,“他此刻就带着岭南王最后一支精锐,潜伏在川岭的深山里,亟待反攻。”
杯中酒微微一晃,靳王盯着那张潦草的舆图,无声地吸了口气。
“这图是哪来的?”
“是我与父亲临别时,他塞给我的……”穆争鸣戏技精湛,双眼染红,竟还懊悔不已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他嘱咐我若有朝一日平安返京,定要将此图呈递太子,他说这些年因一时贪念,受岭南王一脉贿诱,幡然醒悟的时候为时已晚,他自知罪无可恕,即便就死,也要让臣将岭南王囤兵川渝的真相说出来!逆王反叛,狼子野心,我穆府上下齐心,绝不能让太子殿下蒙在鼓里!”
真没想到,太子的突破口竟然是岭南王的那位小世子!
靳王克制着松开酒杯,五指又慢慢合拢。
前日东征之初,为保无虞,岭南王前后曾为自己设下过两道生门——第一道生门是他的长女凝心郡主,如今在逃京师,已经被自己派人保护起来了;而这第二道生门,便是他那位年仅十六岁的小世子。世子在得知王父被靳王擒获后,立刻出逃,不想被早已潜伏在暗的金云使于途中擒获,并将他转囚百草阁,从始至终都没出过岭南封地半步。(前情:583章)
也正因为这两道生门尽毁,岭南王自知无路可退,方才答应与靳王合作,把手里关于“金丝带”的物证全部交了出来。
但是,靳王命金云使暗擒岭南王世子这步棋是绝不能告知太子的,否则“勾结逆王,意图谋逆”的罪名他吃不了兜着走。也正因为太子抓住了这个把柄,猜到世子必然在自己手里攥着,才如此明目张胆,找来一个跟岭南封地没任何瓜葛的穆家蠢货,公然在自己面前信口雌黄地作假证。反正穆安死无对证,谁还管这张图的真实来路,索性就将他赞为临死前幡然醒悟的明白人,逼自己无从申辩。
图中圈出的位置正好在川渝界山以西,靠近“泅杀渡”的一处峡谷。
“太子殿下!”穆争鸣再次跪地,义正言辞地请战,“逆王遗部全是精锐,若不派兵尽剿,后患无穷,您绝不能心软!”
“皇兄——”
靳王刚启的话头被太子拦住,示意他坐回去,“孤心意已决,急调中京大营两万精兵前往川渝,剿伐逆王遗部。皇弟,你西征这一趟属实辛苦,就在营中休整两日,待川渝那边有了战果,咱们再正式庆功!”
靳王被逼止步,看向穆争鸣的眼神泛起凛凛杀意。
筵席散场,靳王被两名士兵请回了行帐。
案上灼燃的火尺丈量着掌心的方寸地,同时昭示着一点一滴缩距的时间。
乌月压顶,帐外两万兵马集结的动静时刻提醒着薛敬,川渝将有一场血战。
太子竟用一个穆争鸣就骗过了满朝文武,将靳王军诬告成岭南王遗部,让自己师出有名。
突然,火烛跳了一下,靳王猛一回头,就见一条小蛇从毡帘贴地的角落里钻了进来,在他跟前摆了几下尾巴,随即顺着他的皮靴盘上来,钻进了他的袖口。
靳王接到信引,立刻起身往外走,却被门前的两名士兵拦住了步子——
“放肆,太子许本王在营中修整,你们却要禁本王的足?”
“不敢……”两名士兵忙退后一步,“您要去哪,卑职随您一道去。”
“殿下是来寻我的,你们也要拦吗?”
两人一同回头,“闻副将军?”
闻同应声而至,来到帐前,对靳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末将听闻殿下临营,特来问安,刚好前日您命谢总使送来交接的那百十名弩兵已经清点完毕,毕竟是您让他们送来的人,还是想请您亲自去看看,以免出纰漏。”
靳王却端起了架子,“不是本王不去,闻副将军您也瞧见了,有这两只拦路虎在门前杵着,本王哪敢离帐啊,别回头我随您去办了正事,他们反去皇兄那污告我一状,再将您连累了。”
闻同扫了一眼左右两名士兵,和煦地笑了笑,“不瞒殿下,这两位都是受李劼忍李大将军钦点前来护卫您的精兵,忠正不阿,从不徇私,要不就叫他们同去吧,若是我那些弩兵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二人是个见证,也能一同担责,届时李大将军也会重赏他们的。”
那两人一听这话,顿时吓坏了,忙要婉拒,靳王却不干了,执意要他们同往。
“不是说你二人忠正值守,眼里容不得沙子吗?”靳王道,“怎么你们李大将军养出来的兵,一遇上要担责的事就一味只知道躲了?”
“不、不是……”
两名士兵无言反驳,只好硬着头皮跟随靳王前往闻同的精弩营。
精弩营中,靳王认真地核对了每一名归营的弩兵,一百二十三人,不多不少。核实完他便与闻同暂别,带着两人回到了营帐。那两人一边杵着一个,只觉倒霉,哪知竟讨了这么个苦差事,莫名其妙地去了一趟精弩营,还要多摊一份责。
鼓声响,震耳欲聋。
“是归营鼓,别看了。”其中一名士兵道,“闻副将军就爱用这一套阵仗笼络人心,芝麻绿豆大点的差事办成了,人只要囫囵着回来,他都要击鼓庆贺。”
另一士兵叹气,“那是人家闻副将军会做人,你看他的兵多忠诚!”
帐内,靳王听见外头响起鼓声,这才示意小敏出来。
原来方才,两名看门兵被他和闻同调虎离山,原本混在归营弩兵中的小敏,便趁着这边的营帐空守,偷摸钻了进来。
“归营鼓敲不了多久,长话短说!”
小敏立刻凑到薛敬耳边,将今日红杉林中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你说什么,谢冲是被人用一封仿造二爷字迹的假信骗回来的?”
“千真万确,”小敏几乎是在用气音与他说话,“目前不知道那人是谁,好在您养的雪鹰及时赶到,我们看见了二爷的亲笔信,这才没上当!”
薛敬连忙接过那两封信,仔细比对后,眸色一沉。
“六爷……这世间除了陆三爷,还有谁能将二爷的字仿的那么像?”
这何止是“像”,可说一模一样……
但他一时间来不及细想,眼下最棘手的还是太子那边的麻烦,于是便将方才席上发生的事也告诉了他。
“什么?穆争鸣回来作了伪证,把您的麾下诬告成岭南王遗部?”小敏简直震惊,“可是六爷,这一眼假的事情,太子怎么能信呢?”
“太子要的就是这个。”薛敬冷冷道,“不管是祝家军还是十八骑族军,都是养在我的麾下,不在南朝军列,没有军铭,在太子眼中,他们和那些企图谋逆的岭南王遗部一样危险。可突然急调中京大营远征川渝,群臣必然反对,因此他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用来堵满朝悠悠之口。恰好此时,穆争鸣站出来了,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太子何乐而不为?况且,穆争鸣身后是靖天四府之首,虽然穆安死后,穆府名存实亡,但在朝中余威未减,穆家人作的证是有分量的。”
小敏立时炸了,“六爷,您一声令下,我这就去拿那姓穆的拢蛇窝!”
“别添乱。”薛敬安抚他,“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摁住太子,不能让他往川渝派兵!中京大营两万精锐……个个可都是山谷战的当头兵,祝龙刚刚结束与水师艨艟一番恶战,兵备尚未休整,绝不能再遇强敌,还有正往西撤的十八骑遗部,现如今也都分布在川渝那一带,得想办法阻止。”
“可是六爷,要如何才能阻止太子派兵?”小敏急问,“他若已准备周全,两万兵集结,最多不到一日就能动身了!”
靳王却极为冷静,“我总觉得不对劲……穆争鸣在方才那张舆图中圈出的位置不过是川渝郡和西川相连处一个不知名的山谷,却是引往泅杀渡的一条必经之路,若真如二爷所言,高凡是有意将我军引进去,那必得有‘活饵’事先埋伏在那个山谷里,用来吸引祝家军,不然以祝龙运兵的手段,一个没有人的空山谷,他是不可能上当的——那么若有‘活饵’,必得有拴饵的‘鱼线’才行。”
小敏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太子其实早就派人过去了?就等着我军撤兵时祭出‘活饵’,吸引他们自投罗网?”
“只有这一种可能。”靳王突然灵光一闪,“所以太子急于调兵,实则是增兵!”
祝龙生性莽直,容易上当,二将军却不是好骗之人,若不尽快将这两万精兵调过去增援,一旦任二爷和祝家军汇合,那个无名幽谷提前埋下的“活饵”哪怕只要出一点破绽,在二将军眼里都将形同虚设,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所以太子心急,定要赶在二爷与他们汇合之前,让援兵抵达!
小敏疑惑,“可是前日里,咱们和水师正在川岭两地交战,就算太子暗度陈仓,率先派了人马过去埋伏,也不可能是大规模的,不然太容易被发现了!”
是啊,靳王转念一想,那么太子手边能调用的人马,除了中京大营……还能有谁呢?
忽然帐帘一动,外面传来杂声,靳王立刻示意小敏躲起来。
竟是送宵夜的杂兵掀帘进帐。
烛火晦暗,来人低眉顺眼,还拿领间的红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扫了一眼餐盘中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小菜,靳王略显缓滞的嗓音倏而起愠,“你们中京大营的人是不是都这般没规矩,本王何时叫过粥食?”
那人余光一闪,头微微抬起,“回禀殿下,小的是见您方才在席上没吃什么,所以自作主张,送些宵夜来。”
看清了他那双眼睛,靳王微微一惊,“是你。”
“是末将。”那人连忙跪地。
靳王讪讪一笑,“今日可真巧,净是些老熟人。刘副使,一别数年,你怎么在这?”
一声“刘副使”竟如剜心刀,刘贺青将背骨压得更低,“末将……末将如今是太子金辇前执宝纛的一名旗卫,随太子銮驾到此,已不在行伍中了。”
靳王垂眸看着他,想这人曾也近护左右,任镇北军的千兵副使,那年何其风光,如今却沦落到在太子辇前当一个执旗的护卫,比春茂长那种近身伺候的宫人还要低上一等,忆起当年幽州王府初遇,难免一声叹息。
“你来做什么。”
刘贺青在靳王面前始终不敢抬头,沉叶林那一剑应是一并他扶摇直上的心气捅透了,如今瘪成了个唯唯诺诺的皮球,连话音都不敢放大,“末将只是来送宵夜的,末将记得您喜欢吃掺了鱼片的白粥?”
靳王端起粥碗,摸到了碗底的一张纸条,展开一看,皱起眉,“为什么?”
刘贺青艰难地说,“因为沉叶林那件祸事……末将罪有应得,原本一直被关在富河粮营里。穆安出事后,穆争鸣潜逃回京,不久胡立深收到了二爷的密信,说要将我释放,我在信中留意到一个地址,便顺着那个地址找到了不幸在回京途中被山匪打折了右腿的穆争鸣,这才知道那是他的藏身地。他见我前来,便声泪俱下地哭诉,求我护他一同回京。”
刘贺青被二爷有意放逐这事,薛敬早就知道,二爷原意是等刘贺青回京后,便让自己通过谢冲,在承恩阁里为他随便谋个懒职,这样他便能自由地出入禁廷,在东宫的墙根开一道口子,说不定日后还有用的着的地方。(前情:582章)
只是没想到,这“口子”确实是开在了东宫墙角,却不是通过承恩阁。
“本王记得,曾也知会过谢冲,许你进承恩阁的,怎么没去呢?”
刘贺青呼吸一滞,顿时双拳攥紧,“是穆争鸣害的……”
“哦?”靳王水波不兴,“他哪有那个本事。”
“他有!”刘贺青突然怒火上涌,忙着辩解,“就是他……报复末将,私下干预吏部择新,将我的名字从承恩阁新录用的人选中划了,改填成礼部下头的执仗署,那就是个抬旗子的地方,末将不甘!”
他总是不甘,将人护送回京,反过来又被那人摆了一刀。
靳王了然,又看向那张纸条,“所以你以此报复。”
“……”刘贺青急促吸气,僵持不答。
靳王浅敲了一下那张纸,故作为难,“可本王又怎么能确认,你所说是真的呢?这种阳奉阴违的勾当,你也不是第一次做,拿刀捅过本王的心窝子,再来乞惨,当我是不计前嫌的活菩萨吗?”
刘贺青顺势磕了个头,“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寻穆争鸣试探,末将知道您没有时间了,太子若要出兵,最迟明日傍晚前就会离营,您觉得呢?”
靳王思忖片刻,这才朝黑暗处招了招手,“出来吧。”
小敏从床下爬出来,刘贺青显然没料到帐中竟藏着人,一脸惊愕。
“你看着他。”靳王起身,“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也该去会会那位穆小公爷了。”
穆争鸣骄纵难改,只因方才亲眼见靳王在太子面前吃瘪,就觉自己赢下了当局。他一时觉得痛快,下筵席后并没直接回帐,而是去烧火营讨了一壶热酒。
回来时已过子夜,帐中一片漆黑,他一瘸一拐地来到案前,刚要点燃火烛,冷肃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穆争鸣动作一滞,就听那人道,“穆小公爷好雅兴,在本王面前做了伪证,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前去讨酒,心眼真宽。”
靳王镇坐主位,浑身散灼凛凛杀气,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穆争鸣一时忘了点灯,怯怯地往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你……您不是应该……在帐中休息吗?”
“睡不着,于是就想找个同样‘睡不着’的故人聊聊天。”靳王半边脸隐在暗中,开门见山,“为什么那么做?”
穆争鸣下意识后退,在快要退至帘门时忽然转身,想往外冲,结果手还没触碰到帐帘身体忽然一僵,就见一条蓝色蛊蛇从头顶的帘轴倒吊着卷下来,透明的蛇尾在他眼前清晰摆动,血红的信子硬要往他瞳孔里舔,“咝咝”地叫。
穆争鸣忘了大叫,只好又往后退,最后吓瘫在椅子上。
靳王走下来,来到他跟前,借着从帐外透进来那点细微的火光,穆争鸣这才看清这人的装扮,竟是普通执旗兵的一身简甲,他却根本来不及联系到刘贺青身上,心虚到了极致。
“我是被逼的……”见躲不过,穆争鸣只好坦白。
“谁逼你?”
“还能有谁……”穆争鸣鼓足勇气,才敢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您的那位二将军,就是他!杨辉要杀我,我成日里耗子似的东躲西藏,杨辉……他就跟那条毒蛇一样,缠着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太子……好在太子收留我,允我住在东宫,杨辉进不了宫,我还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可那是太子啊……他怎会允我一直躲在宫中,当一个食谷的废物?于是……于是……”
“于是你便用一张伪图,献了投名状。”
“我穆府是靖天四府之首!”穆争鸣突然嚷道。
那一瞬间,委屈、不甘、憎恶……各种情绪若万千虿孑,爬满他全身,他那满腹牢骚无处宣泄,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就像年少时蛊中斗伤的那只蛐蛐,脖子却梗着,偏过头,又似输了仗还要叫嚣约架的黄口小儿。
“我爹要是不死,我也落不到这个下场……都怪你,都赖他!”
靳王强压愤怒,“你爹残害忠良,是罪有应得。”
“谁审的?谁又认了?他是死在你二人面前,当然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穆争鸣掐着脖子尖叫,“人已经死了……到底是忠良还是冤孽,不都是看活人的脸色立碑么!他说他烈家满门忠烈,谁又能证明?他一个人活着,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谁知道他有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没准跟那岭南王一样,都是一丘之貉,我捅他那一剑说不准是为民除害,没死,是便宜他——”
靳王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将他掀到一边。
他是武人身,绝不是寻常人的花拳绣腿,手臂肌理因愤怒而张扩、充血,一巴掌甩过去能直接卸人半条命。
“咳……咳咳……”
穆争鸣口鼻喷血,零星溅落在尚没点燃的蜡烛上,疼得直翻白眼,三魂七魄像是被一瞬间抽散了。
靳王攥住他的脖颈,又将他提回眼前,额颈青筋爆裂,“你若不能将他腹皮上那块疤抹平,将他肚肠里被那柄剑捅穿的洞封上,补回他流尽的血,嘴巴就给我放干净点!”
穆争鸣抽搐着,“你是北疆王,却敢在储君帐下……拷打他的近臣?”
靳王冷喝,“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这一巴掌你也得给我受着。”
“哈哈哈……”穆争鸣发出得逞的讥笑,“太子说的没错……你果然跟你那个胆大包天的哥哥一样,要做逆王啊……逆王之师都是要被剿伐的,我今日做的根本就不是伪证!在那个山谷里,押上了我穆府全部身家……我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就赌你靳王殿下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靳王一怔,蓦地笑了。
穆争鸣一瞬间毛骨悚然。
“穆府……很好,很好……”
靳王慢慢地收拢笑音,发出感叹,“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脱生的京少爷,怎么总也不知好歹,偏要作践良善。二将军已经亲口说过,那一剑他不计较了,可你们穆府,却还要他绝亲、绝族!”
靳王五指收拢,又蓦地一松。
他起身,用绣襟缓缓拭去溅在手背上的那几滴脏血。
“穆争鸣,本王今日就把话撂这,黄昏之前,穆府,将从靖天四府中除名——此番你若能活着回京,无须穆小公爷掷金豪赌,本王自请革庶,永不归皇城!”
随即,他将烛台倒转,那根铜刺死死地扎穿木案——锵的一声!
水蜡娇软,坍作一团骨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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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6章 第六三五章 三千尘甲(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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