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七、三千尘甲(30)
刘贺青刚刚结束执仗署的晨练,一回到营帐,就碰见了早已等在帐中的穆争鸣,几名同伴见状,立刻同穆争鸣行了个礼,递给刘贺青一个“小心应对”的眼神,而后溜之大吉。
刘贺青默默地走到穆争鸣跟前,单膝跪地,遵循礼数勉强行了个礼,结果穆争鸣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左脸上,当他是匍匐在脚边的一条狗。奈何自己力弱,即便用尽全力,也没法像昨晚靳王那样,将半颗牙从他骨槽里甩出来,“花拳绣腿”这个词打小就黏在穆争鸣的门脸上,这一巴掌扇过去非但没能泄愤,反而更为怒火中烧。
“刘贺青,你给靳王当奴马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如今都已经沾着本少爷的光吃上皇粮了,还敢踩着我穆府的门槛去巴结他,你贱不贱?”
刘贺青被他不痛不痒地扇了一巴掌,转头淬了口唾沫,连血丝都没见,眼神满是轻蔑。穆争鸣一见他那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就暴躁,抬手又要扇,却被刘贺青一把攥住手腕,强按了下来。
“你……你竟敢!”
“穆小公爷,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瘸着一条腿,趴在地上求我护你回京的。”刘贺青抬起头,眼神像是能刮穿肚皮的肠毒,“结果你竟忘恩负义,以致我沦落至此,我不过浅浅报复你一下,你有什么可恼的?”
穆争鸣最恨人提及自己那段屈辱的过往,当即狠狠一脚踹在刘贺青肩头,结果没留意用的竟是那条伤腿,非但没将人踹倒,自己反而趔趄了一下,向后栽在通榻上,他怒砸床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刘贺青掸了掸被他踹脏的肩袖,站起身,懒得去扶他。
“穆争鸣,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府,不像我,自小只能凭本事往上爬,我曾也企盼过这世道公平,结果呢?还不是被你们这些手握朝权的弄臣虐得体无完肤,你把我害到这步田地,无非是为泄愤,可凭你如今的本事,就连那些王亲贵胄脚边养的一只狗都碰不到,就只敢凌弱。”
“你住口!”穆争鸣暴怒,“拜那烈衣和靳王所赐,我穆府才落得如今家道中落,但我可以让它东山再起!”
刘贺青蓦地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笑塌了双肩,一耸一耸。
“你笑什么!不许笑!!”
“东山再起?”刘贺青慢慢收起瘆笑,“就凭如今的穆府,也敢自称‘东山’?穆争鸣,能复兴穆府的穆家人已经绝种了!就凭你?就凭你!”
他笑音沙哑,只当眼前这人活成了最传世的一个笑话。
穆争鸣窜起身,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气急败坏,“穆府是靖天四府之首,我爷爷——”
“有本事,你就把穆老公爷的骨头从坟头里挖出来,重振穆府!”
刘贺青打断了他,近在咫尺地端详着穆争鸣这张疯溃失态的脸,终于也能学着这人当初高高在上的样子,垂怜他一回。
“你们这些官门权宦的少爷,盛世时,恨不得求着祖辈早死早超生,可一旦走上穷途,祖辈功勋又成了救命蒿草,成日被你们挂在嘴边,对着祖先牌位意|淫自己还能东山再起。你那个糟瘟的父亲,就像一只耗子,从岭南封地运往京师的每一艘起镖船上偷油吃,积少成多,你还不如他呢,转投太子都过去大半年了,你却连一件像样的军功都没立过。穆小公爷,东宫不养废物!”
“我——杀——了——你!”穆争鸣拔出刀,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他是来拿刘贺青泄愤的,不是来找气受的,没成想这人句句戳他肺管子。
刘贺青却只管闪躲,游刃有余,连兵刃都没用。
瘸了一条腿的穆争鸣就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山鸡,盲目冒失,血淋淋的,再不复初年风光。如今的他别说杀人,就连站都站不稳,即便使尽全力,也只能拿帐中这些死物泄愤,直到砸累了、撒完了火,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抖擞着打摆子。
从始至终,刘贺青只是在边上冷眼旁观,讥笑声快要从心坎间漫出来。
“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立功。”
穆争鸣满目咒怨,“我穆府落到今日地步,全拜他所赐!只要杀了他,我就能立镇国之功。”说到这里,他又不免想起当年的沉叶林一战,于是指着他骂,“当初要不是因为你心软,那一剑扎进去再转几下,烈衣必死,姓烈的死了,他也必然会死在之后的云州混战,你我哪还用过今日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都赖你!”
刘贺青不说话了,闷声喘起粗气。
穆争鸣见自己终于戳中了对方痛处,立刻重整气焰,怒骂道,“你就是没种!当初你要是答应跟我一起投靠太子,我也不会把你弄到礼部那个破地方扛旗,你也是下贱,就为了一个女人!”
“你、闭、嘴!”
穆争鸣怎么可能顺着他,继续咒骂,“你说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和你山盟海誓过?我呸!她是魏相的独女,已经嫁给了太子,肚子里正揣着太子的种,你能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把太子妃讨回来!就为了一个女人对太子死不低头,转头又回去讨好靳王,可你别忘了,沉叶林那一剑你差点要了烈衣的命,你以为他还能让你重回麾下?别做梦了!”
刘贺青蓦地抽出马刀,嚯地一下,狠狠劈在穆争鸣手边的茶碗上,瓷碎四溅,正如他这一路荒唐走来,满目狼藉。
他二人像是废落在田间的两粒谷壳,曾也华实,如今却空有其表,汲养都是冗余,就只敢窝进糟软的朽土里,比谁腐得更烂。
正当穆争鸣还为擦着自己指头砍下来的这一刀余惊未定,刘贺青却已颓丧着双肩,坐到了他对面,短暂恢复了理智。
“我再帮你最后一次,事成后,你给我两万两银子。”
穆争鸣一怔,“怎么,如今不想着怎么出人头地,开始忙着敛财,空手套白狼了?”
刘贺青阴晴不定道,“你先听听我说的,再看值不值这个价。”
穆争鸣一脸鄙夷,“一只仪仗署的小小蝼蚁,还敢跟本少爷大开狮口,行,本少爷就暂且屈尊,听听鼠蚁是怎么叫唤的。”
刘贺青勉强按下窜腾的怒火,只当没听见他这羞辱,“你成日里自诩太子近臣,他有什么秘辛都会与你兑现,可你知不知道太子眼下最难缠的麻烦是什么?”
“自然就是那个人。”穆争鸣不敢直言名讳,因为只要稍一沾口,他那颗被砸丢了半颗牙的牙槽就还叫嚣着剧痛,“只要我能帮太子除掉他,除掉他……”
刘贺青却阴恻恻地笑了笑,“栽了这么多跟头还是一点涨进没有,靳王是个麻烦不错,可在太子眼里,还有一个更棘手的——此刻,就攥在金云使手里。”
穆争鸣双眉一皱,隐隐意识到他说的是谁。
“他是你们穆府的老东家,岭南王。”刘贺青道,“如今岭南王树倒猢狲散,就连一直效忠于他的左丞仇耀都受他牵连,和他那女婿计廷章躲在府邸,称病谢客,想破了头地寻求生机。这个时候,若是任由岭南王活着抵京,难保他不会为保子女性命,再主动朝靳王献媚,而这些年岭南封府与东宫之间是否间接有过牵连,牵连过多少,你觉得太子会不知道吗?若是任由这位大殿下将东宫墙底的杂草全部薅出来,太子还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
穆争鸣听着听着,身体不自觉绷直。
“可是靳王务必确保岭南王平安抵京,”刘贺青压低声音,“阋墙之下无完卵,所以此刻,他与太子的诉求明显是相悖的。”
“阋墙之下无完卵……”刘贺青一语点醒穆争鸣,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刘贺青说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好奇道,“那我倒要看看,什么消息值得本公子花两万两银子。”
刘贺青用刀尖在地上划了几道。
穆争鸣定睛看着那个地名,快速爬起身,刚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定住,“你不会是靳王派来诓我的吧?”
刘贺青没有正面回答他,客客气气一笑,“你要记大功,而我要钱。”
这理由让穆争鸣无法反驳——若不能升官,不如借势发财。
“就跟先前一样,你求着我保你回京,而我求一官职,只不过风水轮流转,你成了那个没得选的人。”
穆争鸣盯了他片刻,急冲冲地离开了大帐。
回到军帐没多久,穆家心腹就将探听来的密信带给了穆争鸣。
“确实是永清县外三十里处。”穆家心腹道,“金云使避开了中京郡,走的是中京与河北两郡交界的真檀山,绕路回京的,此刻就在距离中京大营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属下还打探到,太子已经秘派了心腹前往搜寻,昨夜刚刚排除了方圆五十里内,今日将搜寻范围只往外扩了三里地。”
穆争鸣心擂如鼓,一时却没了头绪。
“少爷,属下觉得这事有蹊跷。”
“说!”
心腹道,“暂且莫论那刘贺青是不是靳王派来诓您的,就说这太子殿下,他暗地里派兵搜寻金云使,到底目的何为?”
“自然是不想岭南王活着抵京了。”心腹这话多少有些明知故问,穆争鸣莫名地发起抖,气音都在颤,“太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岭南王在回京的路上死了,靳王必会因周护不利被扣上弑兄叛朝的罪名,事成后,一个入土,一个落狱,太子再回京时,这条抵天之路就算万铠无敌了。背里刺挑一剑的事,轻而易举便能一石二鸟,太子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可您与我都能料到的事,靳王会料不到吗?”
心腹的反问一针见血,直接让穆争鸣卡了喉咙。
“太子想将岭南王之死祸及靳王的事昭然若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靳王若是想从这盘死局中脱身,他当如何?”
穆争鸣想了想,下意识道,“请君入瓮,暗度陈仓?”
“少爷英明。”心腹作揖恭维,“所以属下认为,金云使暗走真檀山的消息恐怕是谢冲有意放出来的,将太子的亲兵引至,然后扑一个空,而岭南王的真正行踪必然是被遮掩了。”
“可刘贺青说……”
“他只是把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您罢了,说白了就是谋财,可他分明是靳王的一枚弃子,给您的消息说不准就是靳王故意放给他,再让他漏给您的,您若是信了,派兵前往真檀山劫杀岭南王,势必会跟此刻的太子一样,扑一个空。”
穆争鸣恍然大悟,原来差一丁点就上了刘贺青的当,此刻再去找他理论显然来不及了,他只想赶在太子前头,尽快弄清岭南王到底走的是哪条路、被谁,护送回京的。
“可除了金云使,还能有……”穆争鸣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蓦地回头,“你是说……无天?”
心腹谨慎地靠近一步,压低声音,“据说昨日靳王在云渊水廊被请上鸾舟时,无天原是想跟随的,不想却被他当即婉拒了,他不是不知道此番单刀赴会是何等凶险,何故没做任何挣扎,欣然就答应了?太子爷的这场鸿门宴,明显就是冲着他和岭南王摆的,他就如此心甘情愿地喝下这杯断头酒?所以属下以为,岭南王此时必不在金云使手中,而是被无天择护了另外一条回京路,不如少爷您再回忆回忆,太子有没有朝您暗示过什么?”
穆争鸣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突然间一定,他这才想起来,晨间走出中军帐前太子的最后一句话——“有人伤了你,你再去伤了人,这账不就平了么。”
这几乎就是明示了……
太子并非没猜到谢冲会玩这么一手,所以一边派兵搜寻金云使,另一边则暗示自己找到无天!
原来如此,这“功勋簿”太子实则早就给穆家拟好了,就差亲手盖章定印,将功劳坐实!穆争鸣心下一定,终于决心孤注一掷,与其坐以待毙,任由欺凌,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暗刺岭南王,倒逼靳王入狱!
“朝中那些自命不凡的老东西,总说我穆争鸣是凭借祖辈的勋功接掌的穆府,还说我穆府人丁凋零,败破靖天四府的门楣,再怎么献宠也不过扬汤止沸,还有那个人——”一想到靳王,穆争鸣就气得浑身恶抖,“父亲枉死,他才是元凶!”
“可少爷,理虽如此,咱们如今尚不能确定无天回程的路线啊。”
“没关系,”穆争鸣暗攒决心,“有一人可以助我们。”
“六爷,穆争鸣那边有消息了,穆府正要启用的人正是枢密院的霍雎。”
“深水里的鱼果然要冒头了。”薛敬笑了笑,“枢密院执掌禁军,这个‘霍雎’看来便是穆老公爷生前留给穆府的最后一道兵障,一旦启用,必将掘根。”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穆争鸣果然还是沉不住气。
他随即令道,“传信京城,让五哥想个办法透信给这个姓霍的,逼他把穆府滞京的最后这批禁军调出来——杀人先霍刀,我倒要看看,他穆府的门槛下头还能挤多少人。”
“明白!”
数十里山路缩尺于天途。
信鹰折返靖天,终于在正午时,将密信送到了早已等在九山七桥的葛笑手里。
此刻,顾棠靠在船坞旁,凝神盯着过往来路,时刻确认无人尾随,手里芦花的枯蕊已经被寒风吹散了。为了不引人侧目,他腰间的铃刀早已换成了一柄岩灰色巧剑,虽看上去平平无奇,却也是葛大爷踏遍京师铁铺,悄然使够银钱,专为他量身打制的,没办法,顾棠挑剔,看不上寻常赖货。
近两个月来,葛笑一直和顾棠栖身于靖天城北方怀远的故居。
方家旧舍早已破败,好在这些年始终有谢冲暗里接济,避免了罪臣家舍被官府征没,连后院井口边用斑竹缠成的棋案和两个矮凳,都被细心地保留了下来。
起初住进去的几天,顾棠不言不语,偶尔摸摸这碰碰那,又生怕将这些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物件弄坏。偶然一日,雪下大了,顾棠睡到半夜突然急霍霍地冲出来,从及膝深的雪窝里刨出了棋案和两只矮凳,一声不吭地抱回了卧房。
葛笑被他惊醒了,透过窗,看见他蹲在深雪中的样子,像是在刨骨。
那夜他没再睡,和顾棠隔着一面墙,五爷郁闷地灌了自己半宿的酒。
好在那夜之后,顾棠似是开朗了些,话也多了,葛笑便开始着手布局怎么混进刑部大牢,见蓝舟一面。奈何刑部牢门森严,两人辗转多次无从下手,又不敢贸然劫狱,于是只得启用薛敬留下的龙鳞佩,赶在下朝的路上,故意与刑三司韩孝撞了个脸对脸,却差点当街把韩大人惊得背过气去。韩孝忙将他们赶走,随即差人送去了口信,告知他们近日刑部大牢突然换了一批禁军巡兵,在尚未摸清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前,绝不能擅动,并安抚葛笑,蓝舟在牢中一切安好,他会尽心关照。
葛笑哪里信得过这种满口道义的老奸人,韩孝越是强调蓝舟安好,他就越是心焦,无奈顾棠如影随形,绝不允他擅自行动。虽说金云软剑专克鬼门铃刀,但若是两人的身手不相上下,偶尔金云软剑也会被鬼门铃刀反克,葛笑始终甩不掉顾棠,徒然无力。幸好没过几天,韩孝又差人送了信,信中夹着一截甲片长的鸢尾袖带,显然是从完整的束袖上裁下来的,三日一截,直到将整条束袖裁尽。
“他娘的,什么束袖绑带这么长!”
葛大爷怀拢着装有一片片天青色“碎鳞”的木盒子,怕丢,于是学着街角小裁缝的手法,对着萤灯穿针引线,想将一片片碎鳞缝起来,数着天数等日子,可惜瞻前不顾后,指肚被绣花针扎成了筛子,要了亲命了。
“小混账给老子等着!等出来了,老子就用这根破带子把你捆起来吊上三天!”
不过好在,蓝舟这招“缓兵之计”奏效,葛笑的心短暂落了地,就这么三日三日地守着从刑部大牢递出来的鸢尾碎鳞,不吵不闹地捱过了两个多月。
直到昨夜,一声鹰鸣划破雪空。
“老顾,你别在那伤春悲秋了,过来拿个主意,怎么才能倒逼老东西调兵!”
顾棠听见葛笑的召唤,转身接过鹰信看了一遍,靳王的指令简洁明了,让他们想办法控制住枢密院中的一位重臣——霍雎。
“霍雎?这老家伙还在任呢。”
“可不是,我也纳闷呢。”葛笑冻得直哆嗦,揣着手,细细地琢磨起“霍雎”这个名字,过往所历即刻飘上心头。
“这姓霍的在我印象里也算是一号人物。那时我还在承恩阁当差,禁军的制兵权尚没归属枢密院,还握在御前司和侍卫司这两家手里,霍雎始终觊觎禁军虎符,为了倒逼两司移权,他携兵部的几位大臣联名弹劾两司首府,告他们贪赃。承恩阁接令秘查,却还没等到查出个结果,那两人就自杀了。事情闹大了,刑部便协同大理寺顺势从承恩阁手里接管了此案,最后判定是他二人畏罪自戕,从他们各自府中抄没了数万两赃银。那之后,老皇帝便将侍卫司取缔,并进了御前司,而那枚禁军虎符,终如愿以偿交到了他霍雎手中。”
顾棠淡淡一笑,奇疑道,“十六爷离京也有十多年了吧,你那时虽身为金云使,见惯了朝臣党争,可含冤罪戗者多如牛毛,怎么就单单记住了这个案子?”
葛笑大喇喇将手臂一撸,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那两个不听劝的蠢货!老子都说了抽鞭子的时候放水放水,他二人还偏要往撞上墙,那可是年关,害得老子俸禄减半,一整年白干!我能不记得他俩吗?”
顾棠无言以对,葛笑插科打诨的本事信手拈来,最会褪去戏罗扮堂客,在台底唱戏说文,旁人很难发觉他的有些反应到底是佯装编纂,抑或确有其事。不过顾棠转念一想,能在京城这座染池里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还能活得风生水起的人,必是有本事的,于是放过了他,不再追问了。
“说说你的想法,怎么弄这个姓霍的?”
顾棠回过神,“看来王爷是要咱们把穆府这最后一根肉筋剜出来,还不能伤皮动骨,牵扯了枢密院,就有可能惊动内阁,那样就不好办了。”
葛笑一拍大腿,“要我说,时间紧迫,咱们就直接潜进他府里,你放火,我绑人,逼他交出虎符!”
顾棠看了一眼天色,当机立断,“走。”
葛笑眨了眨眼,难以置信,“不是,你来真的?”
这要是谢冲或者二爷在边上,非得臭骂他一顿不可。
顾棠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懒样,“我是亡命徒,你曾也当过阶下囚,这靖天城你我又不是没闯过,时间紧迫,十六爷闯是不闯?”
葛笑心说“老顾这人对脾气”,立马起身,“走,闯他娘的!”
于是,两人一不做二不休。
城西的一家楚馆正午一过就飘起浓烟,继而燃起熊熊大火,走水没多久,从城东一处官门大户的后门就抬出了一顶不起眼的行轿,轿夫被催促着疾步,奔着飘黑烟的方向就去了,结果还没等拐进主街就消失了,行人偶尔侧目,恍然见一只上等的犀皮官靴被遗弃在了墙角的雪堆上。
半个时辰过后,楚馆的火势就被扑灭了。着火的方位在后院柴房,幸好及时疏散,并没祸及楼内人流,倒是一群奢养的官妓逃跑时受了惊,三五成群地围在楚馆外,一个个形容狼狈。几名丫鬟扶着那位不慎扭了脚的头牌姑娘,老鸨也正在悉心安抚,她却不耐烦地甩开了老鸨的手,一瘸一拐地跑到街角,不住地往城城东方向的来路张望,着火的信早就让人放出去了,她心心念念与自己相好了数月的官老爷能来瞧上自己一眼,可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人影。
这姑娘却也只是伤怀了片刻,就拿出帕子抹净故意蹭脏的脂粉,怒淬了一句“负心郎”,便收拾好情绪,转身一路小跑回了花楼。
而原本那位急匆匆确要赶往楚馆安抚美人的“负心郎”,此刻却被人五花大绑,丢进了刚刚倒闭的一家食斋的菜窖里,同其余四名轿夫拴在一口废锅上,被灌下了整整一壶迷药,睡得人事不省。
“你别说,这姓霍的还挺长情。”
霍雎的蹀躞上拴着一个兕皮锦袋,里面藏着一枚香囊,甫一打开,葛笑差点没被甜腻的脂粉香闷一跟头,原来霍雎这是将心上人所赠之物贴身佩戴又唯恐香味散出引人非议,于是用兕皮密缝了这个锁香的袋子,学风流雅客稀古怀春。
可谁又能想到,那枚禁军虎符恰恰就封在这只香囊里。
“拿到了,走吧!”
“等等。”葛笑将不断散发出浓郁的香囊重新包好,丢进了墙角盛着半缸灯油的桶里,“楚楼的幽梨香中添了三里外都能闻见的麝,这样泡在油里能锁香,咱们尽量在狗鼻子巡到这老东西之前把事办妥!走吧!”
临走前,顾棠又往那个乌黑的油缸里瞧了一眼,益发觉得,葛笑自从回到靖天,从前他身为金云使时反间侦案的那身本事,似是觉醒了。
京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申时一刻,无天回京的路线被葛笑扮作霍雎的口吻拟了一封信,放回给等在中京大营的穆争鸣;
申时三刻,虎符顺利调动禁军,穆府滞京的最后一批精锐从西门全铠出城;
申时四刻,霍府出动官兵,全城搜寻霍雎,却由怕惊动朝野,不敢大肆声张;
申时末,太子派出的心腹军搜至距中京大营五十里开外的真檀山脚,快将探至金云使的真实藏身地;
酉时初,三百禁军出九山七桥,正式进入靖天城往西十五里处的“见世洲”。
见世洲足有五十里长,二月天,风雪肆虐。
百年前,高祖皇帝薛广义携着助他鼎定封疆的百万英魂来到此地,遥祈东都靖天,燃香顿首,亲自将埋骨沙场的这百万军骨封葬于此,赐名“见世洲”。
放眼望,禁锢在此地已近百年的败骨似潮落后被迫搁浅沙垣的千万乳贝,早已与霜雪交融,密密麻麻。寿旗长年无人看护,多半已然磋磨,折卷着荒风,凌乱地倒插在碑林里,吞吐着雪耔。
禁军进入见世洲后,并没如密令所示,与正急赶回京的无天正面相遇,倒是此刻天阳渐西,风嘶若鬼泣,整个荒原似是天公砸下一口闷鼎,将来闯者囚困于风雪,烧满地柴骨等沸。正当禁军不明所以,却见偶然刮开的雪帘后,一驾马车孤零零的若隐若现,周围却并无人烟。
禁军首领嗔怪,忙亲自近前查看,车门打开,赫然一副黑木棺材摆于正中!
“怎么是棺材!”众人愕然。
同时,雪霾中竖起浮现幢幢鬼影,朝禁军围压而来!
脚下荒原瞬间变成一面吸荡起伏的鼓皮,雪锤敲落,雪耔碎碎弹颤,发出闷雷一般的响动。禁军首领顿觉不妙,正要回马身撤,猝而羽箭弹弓,羽镞擦破雪风,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扎过来,直接以马车为子午地,环三百禁军作为箭靶子,足见争山夺水之势。围护首领的几名禁军被羽箭重击胸骨,应声倒地,首领严令撤军,调转马头!同时,马车上的棺椁无声地裂开一条缝,一条长鞭疾电般甩出,卷住那首领的脖子,一把就将他从马背凌空拽回了车舆,车门轰的阖上!
首领猝不及防,背骨重重地砸在前槐头那个用金墨书写的“奠”字上,随即从划开的棺盖下探出一个人影,一柄短匕无声地抵住那首领喉头,“你来赶车,带着你的人马,把这副棺材送至中京大营。”
首领惊骇之余,硬着头皮问,“岭南王呢?”
黑衣人意味不明道,“若想活,就照我说的做!”
首领无可奈何,简单盘算了一下究竟是自己的头硬,还是这副棺椁的日月墙更硬,随即果断有了答案,“你要我怎么做?”
紧接着便由这位首领亲自赶着马车,由禁军护送,将这副棺椁送往中京大营。
昏日缩现光羽,泛起血色晕环。
穆争鸣在帐外来回疾走,整一日过去了,眼见黄昏将近,禁军那边还是没有传来消息,可即便他们没有成功完成暗杀,也应该有反馈才对……
“少爷,来信了!”
穆争鸣忙将疾跑过来的心腹领进帐内,慌忙问,“杀成没有!?”
心腹憾然摇头,穆争鸣一拳镇在案上,恼怒至极,“废物!”
“少爷您息怒,”心腹解释道,“没杀成,是因为他们并没在无天那发现押送返京的岭南王,不过,他们也有别的收获。”
穆争鸣立刻转身,“什么收获?”
“说是从无天手里抢来了一口棺材,正往大营这边运呢。”
“棺材?”穆争鸣不明所以,“谁的棺材能有岭南王那条命值钱?本少爷要的是在太子那本功劳簿上当劈山神,只有岭南王死了,我才能记功!”
“少爷,您入朝为官资历尚浅,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岭南王这条命即便眼下没折在您手里,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折在穆府的门槛下,您又何苦急于一时?不若退而求其次,先立尺寸之功,积少成多。”
穆争鸣被“尺寸之功”四个字吸引了注意,这才对那口棺材里装的是谁好奇起来,便随口问了一句,心腹当即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两个字,穆争鸣的眼神突然间亮了一下。
雪日西沉,中军帐中再次摆起酒宴。
太子今日兴致大好,邀靳王饮宴。席间,他们谈及过往,有那么一瞬间,觥筹交错,两人似是回到了恩怨不明的少年时,扯起两人袖间相连的那根风筝线,似紧若松,紧时,闲谈便亲近些,松时,轻重不明的话底又暗藏机锋。
此刻,两万军集结完备,正等太子下令西征,有传信兵几次进帐通报,都被太子按下,理由是不要扰人用膳。过程中,他始终盯着弟弟的神色,竟并没觉察出焦虑,仿佛他并不关心外头攒兵的动静,一心只扑在席间与自己的话峰上。
可太子又会轻易放过这等诛心的时候,酒过三巡,他突然想起了远在西南的那位二将军。
“久闻烈家二将军足智多谋,怎么此番前来,竟没与孤引荐。”
靳王恭敬道,“不瞒皇兄,实在是他在西南那边还有些族事要了,况且此番受邀前来,皇兄并未明确说过允臣弟携带亲眷,下回吧,下回定与您引荐。”
此话滴水不漏,竟又将莫名翻起的涔浪掀到了自己这边,平白淋湿了袖襟。太子不疾不徐,笑着说,“看来弟弟还在怪为兄多疑,是有意支开了你的心腹,要不怎么说兄弟分开的时日久了难免生疏,可是皇弟,你我打小是最亲近的,若你我兄弟间还存在龃龉,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臣。”
靳王故作不明,“恕臣弟愚钝,不知皇兄所谓‘奸臣’指的是……”
太子放下饮空的酒盏,往高背软椅上一靠,无奈叹了口气,“早年间,自我朝东都靖天寄飞南北的雏鹰,恰恰不止皇弟这一只。”
靳王一顿,随即笑意渐深,“可经年来雏鹰挂羽,总也有回巢的一日。”
“那孤怎就只见了一只呢?”
太子几乎是将“岭南王何在”这句话明着挂上鱼钩,只等软饵凫水,将浮上水面的蛟鱼诡揣的那点心思钓上来,光明正大地砸个稀烂。
靳王却直截了当道,“大哥……他不是回京了吗?”
“理应是回京了,可京师那边传了信,说并没有迎到人,孤还在想,他这是被带到哪去了。”
靳王突然起身,来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请太子殿下饶恕臣弟先斩后奏之罪。”
太子时感困惑,“皇弟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
靳王却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并没起身,“禀皇兄,臣弟此番领命前往西北平复逆王东征之祸,无意间查到一太平孽教,其首领包藏祸心,竟于数十年间豢养教孽,暗地与北鹘皇室勾结,造铸饮血营雏军,瓦溃我南朝北疆千里军堤,屠戮素民,通敌叛国。经查,那首领竟有两重身,一重‘神官视如来’,假拟教义,自命神佛,引教中人祝祷臣服;另一重,则与薛氏皇族有些渊源——”
太子的眸光自靳王提及“神官视如来”那一刻开始变得尖锐,却因为克己善忍,并没露出端倪,只短暂地闪过一瞬冷光,就转为温良。
他笑了笑,看向下风处,明知故问道,“哦?不知……是何渊源?”
“血脉牵系之渊,不得善死之源。”靳王抬眸,一字一顿,不再藏着掖着,“那人临死前的遗言,字字剑指东宫悬顶,事关重大,为免风声走漏,臣弟才将此人随岭南王一并带回靖天,想先交由皇兄发落。奈何有人狼子野心,竟私启暗兵,等在抵京的半路上,妄图将此棺据为己有。臣弟不知他是何目的,只知道,棺材里的东西是不能被薛氏以外的任何一人看见的。因此,臣弟才将岭南王与那副黑棺兵分两路,只是臣弟没想到,他们还是等不及在您得到之前动手了。”
“报——”
就在这时,一名报信兵闯进大帐,“禀太子,穆小公爷在帐外求见,他说今日劫获了点东西,想抬进来给您看看。”
太子眉心一皱,“是什么?”
“……一口棺材。”
太子蓦地看向靳王,却见他始终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疑不惊。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道,“抬进来。”
随即,穆争鸣带着几个人,将那具棺材抬进了大帐。经过靳王身边时,他故意无视了,只对太子一人卑躬屈膝,“臣穆争鸣,参见太子殿下。”
还没等太子明示,他便当着靳王的面,直接将棺盖掀开了。
赫然一股白气飘出,就见一具短小的尸体冰封在棺材里,三尺身,披黄袍,脸皮上带血的褐斑已然凝固,长年涂绘的脂粉斑结出道道水痕,皮骨尚未腐烂,皱褶仍清晰可见,少年身,朽鬼面,怀里还抱着一只被掏空了肚子的泥灰娃娃。
这一看,便是那位不久前死在佛顶山塔里的西北孝王,薛韫。
薛韫的过往以及被薛广义殡葬埋骨的肉身,是鲜为人知的,正如靳王所说,此等皇族秘辛,丑陋不堪,是绝不能被外臣看见的,连西北的孝王府都用了一具漂亮的皮影充当薛韫的影人,替他坐了这么多年的王位,引百姓敬待,奈何穆争鸣愚蠢如猪,竟还大摇大摆地将棺材抬了进来,恨不得引全营围观。
太子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
穆争鸣却瞎子似的,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骄傲模样,扬声说,“禀太子殿下,此棺是微臣在见世洲劫获的,臣不知他们为何要走这样一条不为人知的鬼路,也不知他们要把薛韫的棺材单独带回去给谁。薛韫是那人的拥趸,这些年一直为他办事,怀里揣了他不少秘密,因此穆府略尽绵力,夺此棺觐献太子殿下!”
话音落,鸦雀无声。
穆争鸣也不敢太作祟,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头都不敢抬。
太子面无表情地望着棺材里那具矮尸,眼神逐渐转黯,“是谁让你去的?”
穆争鸣一怔,忙说,“是……是臣想为太子殿下分忧。”
太子缓缓点头,起身走下来,停在了棺材前,落进他眼底的薛韫像是摊在雪海里一点泥丸。
他强忍不适,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居然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果然是大功一件,这件功劳定然要记在穆府的账头,争鸣啊,你尽快拟一张禁军名系来,参与此事的人,孤要论功行赏。”
“是!”穆争鸣忙又磕了个头,爬起身,瞧了左边跪着的那人一眼,昂首阔步,走出了大帐。
他一走,太子的眼神彻底阴鸷,笑音却和缓温柔,“皇弟这是什么意思?”
靳王淡淡道,“臣弟说过,原本我是想兵分两路,一路护送岭南王抵京,另一路将此棺秘密送进东宫,您的座下,不想竟让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半路截胡了,好在一路过来,除了他私调京师的三百禁军,和他帐底的几名心腹兵以外,无人问津,皇兄大可以装没瞧见,将此棺封冰定塚,可保江山百旦无尘。”
太子隐隐怒喘,心口像是裂开了。可他习惯了克制自持,除了眼角微微泛红,未见其余波澜。他歪起头,这才正式看向薛韫身下那尊被刮去了面容的白玉神像,原来自从棺盖被穆争鸣掀开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再没从神像身上移开过。
神像通体雪白,仿若一尊凝世普度的玉菩萨,在冰封的棺椁中尽显神性,而薛韫的姿势就像是端坐菩萨怀中的抱月小儿,无辜安睡。这副棺椁分明不是用来呈薛韫的,而是拿薛韫当幌子,诓穆争鸣上当,逼他亲手将神像送到自己面前。
这尊女神玉雕才是靳王真正想让他看见的。
可怜那位倒霉的穆家小公爷,注意力根本没放在什么雕像上,从头至尾就只顾着献祭薛韫,还道自己立下了旷世奇功,等着领赏,那柄悬顶的利剑都快将他的颅皮刺穿了,他还费心地穿针引线,在为旁人缝制嫁衣,半点没觉察自己走来的每一步都在旁人的谋局之中。
“皇兄,您认识这尊女神像吗?”靳王故意这么问。
太子柔柔地打起太极,“为兄自小没出过皇城,哪里会识得一尊山村野庙的无名雕像呢,不过皇弟既这么问了,想必你知道?”
靳王顺势佯装,“整座佛山上的神像都被刮去了脸皮,臣弟也纳闷呢。”
太子发出一声讪笑,“那便是为兄多虑了,还道是皇弟发现了什么,故意用小皇叔作伪,想与为兄说道说道。”
靳王却突然间步步紧逼,“小皇叔临死前的确说了些什么,臣弟方才也说过了,他字字剑指东宫悬顶,每一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过臣弟一字不信,所以才想将这副棺椁率先送到您的面前,听由您发落。”
太子终于将眼神从那尊神像身上扯了下来,无声转身,来到靳王跟前,轻声问,“为什么?”
“生杀换易,活身置赌,臣弟没有退路。”
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靳王抬头,仰视着太子,却有一种携重军兵临城下的气魄。
太子长出一口气,“看来皇弟这是铁了心,要跟为兄撕破脸了?”
靳王半步不让,冷肃道,“实在是臣弟的挚友亲眷此时就困在西北边陲,生死未卜,我命可以不计,粉身碎骨也要换他们万全,情势所逼,臣弟并不想与皇兄一争长短,只想救人。只要您的两万精锐不出偃月营,棺椁里的秘密就将追随薛韫,还有这尊神像永远烂在棺椁里,皇兄要不要考量考量?”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
棺内那尊无脸神像虽说不足以撼动东宫权柄,但是它恶心,如附骨之疽,僵蛀血脉,一瞬间麻痹了太子全身。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臣弟敬天、敬地、敬皇恩,胆节有度,除非逼不得已。”
太子看着他,“孤有点好奇,皇弟是如何让穆争鸣信以为真,还就这么亲自押着一口棺材跑来中军帐耀武扬威的?”
“霍雎有一颗牵念红颜的情人心,而穆争鸣有一身桀骜不驯的定功骨。”靳王直言不讳,“穆家死士有半数发源于禁军,是当年穆安在世任禁军统领时,为穆府谋来的福。而这些年禁军的虎符始终攥在霍雎手里,霍雎是穆老公爷在世时的故旧,与穆府渊源颇深,穆安就曾得他保驾,在升任禁军统领的路上帮过他一把。穆安离京前,曾特意将穆府在控的三百心腹拆散,归属到禁军卫,就是为了若有朝一日自己遭遇不测,独子穆争鸣还能拥有最后一支可供他任意调遣的亲卫。可穆安心里也清楚,穆争鸣烂泥扶不上墙,所以调用这三百亲卫的虎符必须交由穆府最信任的朝臣霍雎看管,除非遇急,否则不可擅自调用;”
“但臣弟要的是,穆府永绝后患。”他话音一转,冷森森道,“可惜,散进禁军卫的三百穆家死士如瀚海恒沙,一时片刻也挑不出来,好在穆小公爷急功近利,晌午时,他突然遣人往京师传了一封调兵手信,幸被我的人拦下,也正是用这封手信成功打开了靖天的西城门,让那三百家翁往见世洲的一路上,畅行无阻。”
“好伎俩。”太子忍不住赞许,“皇弟如今的手段愈发安忍,滞足东宫帐下,还能号令百兵。看来是为兄太过宠溺你了,当初真该听他们的,多派些人看着你。”
靳王却似看穿了太子的心思,“皇兄不是也一心一意想要除掉穆府吗?否则也不会有意暗示穆争鸣,杀岭南王以取战功。”
太子眸色一沉,默不作语。
“穆府曾为大哥所用,即便转投皇兄麾下,难以两全。”靳王一语破的,“皇兄愿意再度答应启用穆争鸣,不过是想将穆府的底牌尽数握在手里,没办法,穆家知道的太多了……还好,穆争鸣立功心切,皇兄求仁得仁。您原想诓他暗杀岭南王,坐实穆府暗害当朝皇子的罪名,才好师出有名,可惜,尚有散落在禁军卫的三百名穆府心腹没揪出来,一日剔不干净,无人得以安枕,倒不如顺水推舟,引我做局。”
太子突然笑了一下,笑意渐沉。
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气,“穆府……穆府算是折了。”
“皇弟先回去吧,孤想静一静。”
靳王默不作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太子盯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声问,“你说,他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靳王殿下……确实不似初年。”春茂长从帘帐后走出来,小心措辞,“太子殿下心存仁厚,可皇室纷争不留余地,他手狠,您也莫要心软呐。不过,这穆府……定要全杀吗?”
“原本孤也不愿赶尽杀绝。”太子看向棺材里的女神像,眼神恰似温柔,“可谁让他穆争鸣看见了不该看的。”
太子余惊未定,手指这才发起抖,躺在女神像怀中的薛韫像是过血的鸩毒,蛰疼了他的心口,他的眼神突然阴厉起来,冷声道,“把脏东西拿出来,别污了棺椁。”
春茂长立刻召来两名亲卫,将薛韫的尸体从棺材里抬了出来。
春茂长问,“这……要如何处置?”
太子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一寸一寸地擦拭起女神像被染污的玉身,懒散地说,“开春了,龟鱼窝睡一冬,该饿了,切碎一点。”
“知道了。”
夕阳西落,夜星降临。
穆争鸣将拟好的禁军名单,大迈步送进中军帐。
然而,帐中一片漆黑,并未见太子身影,案上的菜肴还是方才他与靳王吃剩的,凉透了,烛台上插着半截残烛。
他突感不妙,转身正要走,两柄利剑陡然从身后扎过来,毫无预兆地洞穿了他的心肺。
他只来得及抬手将那张名单递出去,还没碰见桌案,就扑倒在冷透的菜肴上。
如愿,死于黄昏。
至死,他都没明白为什么,自己分明立了大功,却还被鸟尽弓藏,他想,兴许是这功劳太大了些……穆争鸣惨兮兮地笑了一下,仿佛看见少年时与人扎斗的蛐蛐罐里,那只被咬穿脖颈的蛐蛐,临死前也如自己这般,不吵不闹。
沾血的纸片飘落在地,被一只金靴碾住,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死透的穆争鸣,并无半分怜悯,“传孤的令,穆府私派暗兵至真檀山,企图暗杀当朝皇子,谋逆之罪不可恕,照这份名单上的人,一个不留,穆争鸣悬首三日,以儆效尤。”
“是!”
夜临,大风吹。
穆争鸣的尸体被吊在绞架上,被雪风吹得无声飘撞,过往人流无一侧目,仿若一只死在屋檐下人畜无害的雏鸽。
只有刘贺青从大帐后面探出头,盯着挂在绞架上的人,自始至终没挪开眼。
五年风水轮流转,当初把自己践踏在脚下的人现在挂在绞架上当肉风筝,果真,活得久的人才算赢。
他赢了……
因这一人,他前程毁尽,可如今人死了,他又不觉解恨,最后归功于自己没出息,怎么能为了一个世仇闹丧。
“穆府亡了……亡了……”他咬紧牙关,埋头低笑。
“是你自找的。”
那风起,那风停。
恩仇泯尽雪中。
春节给自己放了个长假,等要更的时候,这两天又感冒了(大家还是要做好防护[爆哭])
这章字数爆炸,本来想分个两章发,想了想,停更这么久还是一次性上吧![撒花]
另,小穆同学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吃上热便当了,鉴于你也没干过什么好事,就不加鸡腿了~[可怜]
晚到,跟大家说一声新年快乐~[比心][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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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8章 第六三七章 三千尘甲(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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