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第六|四七章 殇鳞有悔

六|四七、殇鳞有悔

二爷再次端看焉同,原来他这一身殷红长衫,是血染的……

他霎时懊悔,记得重逢时,自己还无知无觉地拿这身红衣调侃过。

九哥常说自己不喜水红,总一身素衫,穿行于行伍。如今,他却穿着一身再也无法褪色的红衣行径阡陌,只当自己是一座陨生的碑林,万骨裁衣,一生为祭。

“人人都喜春阳向暖,我心,却死在百花斗艳的时年。”焉同轻声道。

二爷无言以劝,所有字迹此刻都显苍白。

好在,焉同并没陷在时年沟壑里不能自拔,又道,“茕海崖顶,陈维真本想拿焉氏族人作挟,逼我就范,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焉氏自绝族脉,独留我一人……我从此变得无坚不摧,却也形只影单。没了焉氏族人作挟,陈维真再不敢轻易动我,只得将我迷晕后,好生送回了靖天。”

“那焉伯伯……”

“父亲旧患添新伤,到天沟时就已近弥留,拼力战至最后一口气,还没等陈维真在茕海崖回过神,他老人家就撒手人寰,连施救的机会都没给他们留。”焉同深吸一口气,“父亲走后,这世间知悉焉氏兵械谱全貌的人,就只有我了。”

二爷深深叹气,明眸深处似有晚星跌落云暮,沉如寂潭。

先前还在猜测,九哥是如何从那座密不透风的血牢里活下来的,如今彻底明了——焉氏全族为了保全家族宝书,不惜自绝族脉,高凡无人作挟、逼迫,只得留下焉同一命,因为他太想得到阴尺卷了。

原本青烟袅袅的西川桃源,人烟消散,就只剩那条涫河,淙淙东流。

经此一役,高凡痛失阴尺卷,必勃然大怒,他挖空心思摆了近十年的精妙棋局,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原因竟是陈维真自作聪明,空信了徐正贤那老东西出的馊主意。也正因为陈维真那次闯下的大祸,之后陈氏军府割裂,分置西川军,在天关路养兵运砂的时候,高凡宁肯启用资质庸浅的陈维昌作为总将,也不愿提拔他的弟弟陈维真。这些年,只留他在恒城那片荒蛮之地守矿山,不闻不问。陈维真的擢升之路断送,被逼屈膝,甚至要为荒淫无耻的杜奂“修观养人”,做尽脏事,他这样自贬,或许也只是想换杜大人在高凡面前为自己的几句美言罢了。

“陈维真已经死了,死在西川高原,我杀的。”二爷擦拭着三尺剑锋,低声道,“死前他交代遗言,还不忘栽赃焉、徐两族,半句都没提绝尺天沟和茕海崖上发生的事——这样死,也太便宜他了。”

焉同覆上他攥紧的指骨,想帮他松开,“我知你气恼,只恨当时断狱有失,没能还逝者公允,可是小二,你亦身负愧垒,为饮血夹重伤后深居崒嵂,倚山守灵九载,也没人能替你分担一二,你肩上够重了……焉家欠你的,九哥还不起。”

“无须九哥偿还什么,焉氏也不欠我的。”二爷断然道,“当初,众士抵足,万兵成垒,才撑起我今日拨云尺,见青冥。我泛柏舟,漂浪江流,是想接你们回来,亲眼看一看,我等庸子,有没有那覆翻乌廷的本事。因此,舟行广渡,暗礁所阻,务必一一扫净——陈维真是一个,徐正贤是一个,高凡也是一个。”

焉同被他温沉的话音猛然刺了一下,昔日明媚少年变作今日破釜沉舟的冷刃,出鞘时,甚至能听见锤炼金尺的火音,一锤落,火华四溅,每一片都托着一缕亡魂。

二将军说,会亲手接住他们。

不让他们散落在地上,被泥泞脏染。

于是,焉同莫名其妙地便信了,信了他胆敢捅破云霄的勇气。

“九哥,你被送入京师后,被关在什么地方?”

二爷攒起力气,终于开始询问囚禁了焉同近十三年的国都。

焉同叹了一声,回忆道,“我被送进京师的时候是昏迷的,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卧房,有窗,有门,院落曲径通幽,他们没有对我使用枷锁,相反,每日还会按时给我送水和吃食,只是那院门上了好几道锁,院墙还高,又有铃刀里外把守,我试过,根本逃不出去,唯一能确定的,那是在靖天城内。”

“怎么确定的?”

“每日晨钟暮鼓,可以清晰听见。”焉同道,“中京郡,有钟楼和鼓楼,且每日为实施宵禁,击鼓启闭坊门者,就只有京师靖天了吧。”

二爷缓缓点头,不错,南朝自来也就只有国都和几处重要州府设建了钟鼓双楼,分别是——东都靖天、北疆幽州、西北应忠和海郡东州,其余皆不设钟鼓楼,若要宵禁,以街鼓警时。

“他们软禁了你,逼你做什么了?”

“养伤。”焉同道,“茕海崖一役后,我心根受损,落下咳血之症,起初那几个月,连起身下地都困难,他们也不为难我,每日还给我送温补的汤药,呵,恐怕是担心哪日我猝死,连带着他老人家做梦都想得到的阴尺卷一并进棺材,所以也不敢太过逼迫。”焉同仔细回忆道,“就这样软禁了我三四个月吧,期间,他们将用那枚饮血夹初胚制作的成器拿给我,要我改良。”

“改良?”二爷不解,“为何?”

焉同解释道,“最初我爷爷他们研制的夹子,其械心形似梅蕊,又似蒺藜,阴尺卷中也有记载,称为‘蒺藜刺’,这种刺圈是不能倒旋的,抓骨后会与髓骨死死纠缠,重创伤者骨脉……”他强忍心痛,竭力抚平颤吸,“伤者……若能侥幸活下来,必长年忍受锥心剜骨般的剧痛,骨夹植入脉髓,根深蒂固,除非断肢,否则无法在不伤及骨脉的情况下,完好地取出夹身。”

“……”二爷的手下意识覆在膝盖上,隔着软布,轻碰那朵梅形小疤,手指微微发抖。那十年间,如影随形的剧痛几乎成了烙在他骨头里的印,即便如今已然痊愈,只要稍一回忆,那种自骨脉深处滋生的痛感,还是会如浪潮般席卷周身。

他克制着,攥紧手指,“所以,最初被饮血夹所伤……是无解的。”

焉同点头,“最初,不光伤者无解,使用者也会深受其害——那些被迫卸臂装夹的饮血营死士,每弹射一次夹簧,蕊刺都会在他们的手腕与夹心衔接的骨壁上伤旋一次,几战下来,手臂便废了,就得另换一批。”

“难怪……”二爷恍然大悟。

高凡花光半生心血在蒂连山“养成”的雏军,本就珍贵无比,若是没出战几次就废了,那也太奢侈了……这般规模的兵损,哪怕是将蒂连山、双花池,还有那些年他们从南北两朝各地灾镇,搜刮来的孤子统统送过去,也不够刮血用的,恐怕用不上两年,饮血营就后继无人了。高凡从姚疆那得到的兵胚,和他使沙医骗阿涫爬进熔砂炉盗出的绘样,都是未经改良的初胚,残忍杀伐,不计后果,徐应乾就是根据这张绘样助他们广制的饮血夹,若要改良,也必得是焉氏后人,因此高凡权衡利弊,只得请焉同出手。

“那你应下了吗?”

焉同痛惜道,“我不想助纣为虐,任他们壮大饮血营,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受我族研兵祸及的伤者苦残一生,于是我应下了,但在改良此兵的同时,我擅作主张,暗自在梅形夹蕊的周围铺垫了一圈可以逆旋的龙脊鳞盾,从那以后,所有受此兵重创者,只要得一夹筒,以蕊刺作榫,逆向卡入鳞盾倒旋,便能在无伤骨脉的情况下,完整旋出夹蕊,哪怕是埋进骨头里十年以上的死夹——”

——“我称它作……‘有悔鳞’。”

二爷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所以……我如今双足行健,还有机会步量山海,亦是九哥救我……”

三年前隆冬,帅府的那个雪夜,殿下用他独闯伦州以命换回的一把灵钥,将囚锁了自己整十年的樊笼洞破,换来自己余生安枕。

二爷原以为,被饮血夹重伤有悔,是初代研兵者制器时心存的一丝仁念,可他又十分不解,缘何足以治愈伤者的关窍竟就藏在致人伤残的蕊刺中,这并不符合高凡想要利用饮血营瓦解南朝兵防的初衷,他为何不做阻拦,任由携带着解救之法的戾兵在南朝北疆杀伐泛滥——除非,起初他并不知情。这种灯下黑一般的挽救“破绽”实在太过冒失了,像是造器者为了掩人耳目,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

却不想,竟当真是无奈之举。

原来拯救自己的那把“灵钥”早就一分为二,除了殿下当年的舍命一搏,还藏着身陷囹圄的九哥为求伤者康愈,在蕊刺周围暗添的一圈温鳞。

正是这圈温鳞,拯救了为饮血夹重创十年的自己。

那是焉氏后人拼着一息尚存,在虐杀无情的冷兵里竭力埋下的一粒火种,当有朝一日滔洪掀泄,惠益者或得一桨摆入桃源。

所以,它叫“有悔鳞”。

——是为造器者研绘此兵横祸世间有悔,为身作族尊不能保存族脉有悔,是为世人为其所伤不得医愈有悔,亦为善者独活、亡兵瘏马、冻骨无坟,有悔。

——进则亢龙有悔,退则蒺藜生庭。(注1)

“蒺藜刺边生金鳞,绝处逢生。”二爷感慨,“若不是九哥当年孤注一掷,将温鳞置于蕊心,如今,我甚至连起身相迎都做不到,说不准早就死在云州了。”

焉同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称誉的事,憾然道,“我时常想,若焉氏没曾研绘过这等戾兵,是不是后面的战祸都不会发生。”

“不会。”二爷斩钉截铁地说,“除非你将青史,泯却于王图。”

他并不忌讳此话伤人,势要拧转焉同心中这点偏颇的执拗。

“你祖父他们当年私造饮血夹的初衷,并非祸殃南北,相反,正如令尊所言——戾兵在手,四邻震慑,否则就算没有饮血夹,还会有别的戾器现世,没有焉氏,也会有擅研兵的他族。尊王攘夷自古皆然,单凭你我,单凭一脉烈家军,杀不尽佞子吞并之心。九哥应当庆幸,饮血夹是焉氏研兵,阴尺卷自始至终锁于仁者肚腹,你守住了焉氏遗脉,不曾辜负任何人,更不曾亏欠任何人。”

二爷轻叹,“曾经的我,也患得患失,总想着,若没发生这个、没出现那人,是不是今天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因为你我皆沧海一粟,置身于时洪——时洪有序,不能溯流。”二爷笑道,“说白了,没有后悔药,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快一点,将照路的灯挂到前头去。”

焉同无形中被他的话音感染,跟着笑起来,“我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小二手是温的,心是热的,连话音都像含了糖,想必肩上那盏灯也始终是亮着的。”

二爷缓缓转眸,目光定在自己肩头,“这一盏是有人执意点亮的。他说,人海茫茫,愿将心垒碎作明灯千盏,一盏予我,其余照尽天下人,只要我肩头这盏不灭,就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

焉同何等敏锐,听出了他话音中嵌入骨髓的情深,忽然好奇地问,“那位靳王殿下,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二爷忙将眼神从肩头收回,掌心剑缓缓推回剑鞘,话音变得柔和,“他曾在浩穰人烟中,万仞尸峰顶,亲手托起过我,拨开了遮在我眼前那片飘雨的雷云,云开雾散后,我看见了极星。”

焉同笑意更深,“拨云见星,驱散雷霆,瞧来那些年里,小二肩上的担子也并非无人分重。”

二爷感叹,“鸿鹄那九年,是我有生之年里很好很好的九年,九则峰上有朗月,有辰星,有红彤彤的柿林,有喝不尽的酒,跑不完的马……我还养活了两个毛孩子呢,他们同为启明星,晴南照北,分定一江。少时苦痛犹似松原覆雪,一遇春风,阴山也会放晴。若要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亲赴雪滩,救下他……九哥,季卿身若萍絮,无悔时洪。”

马车缓行,再次驶入一片未经人烟的密林,偶有虫鸣鸟啼,好似欢鸣。

焉同貌似听进去了,身子不再颤抖,人也缓过来一些。

二爷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故意拿出盘问人的架势,隐隐问,“对了,‘鸿鹄’这个名字我都没对你提起过,你从哪里听来的?”

焉同心虚低头,“先前跟踪李世温和鹿山,他们闲聊时我听来的。”

二爷无奈,“你都不知道这地方是干什么的,就敢拿来套三哥的话?”

他说的是方才焉同和谢冲同骑时,拿鸿鹄的过往套他话的事。

“你可真行,回头是不是应当自罚三杯,向三哥赔罪。”

焉同有意将话音放软,犹似初年认错那般,诚意十足,“就当是我病急乱投医,竟敢拿你来做局,怎忘了小二耳通目明,揣了多少颗玲珑心肝,还能瞧不穿我这等寒酸伎俩。罚酒我可以喝,却也是当着你的面,三哥那……保密行不行?”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实在是拿这人没脾气。

向来焉氏少东家只要乖乖低眉认错,其余天骑没招。

二将军自然也不能免俗,顺势退了一步,却执意反客为主,“九哥既知欺瞒他人的后果,可不许再将过往私藏,总是挑肥拣瘦,不与我明说。”

焉同歪过头,觉得自己好似中了他的圈套,“不对啊,分明是你瞒我在先,怎么倒成了我一人的错?你在九则峰,就是这么贼喊捉贼,给人当大当家的?”

“生杀帐里三炷香,鸣鹿铃响,黑或白,只虎头椅上高坐的那一位说了算。”二爷淡淡道,“九哥当我这些年坐镇匪山第一把交椅,单是凭循规蹈矩换来的这绿林威名。他们个个揣着花花肠子,我若没有点调|教的手段,枕下刀都不知要被掏走多少回,九年隐世,我总要给那两位小殿下,淘涣点安身立足的本钱。”

焉同笑道,“足见那位封镇北疆的靳王殿下,也是得你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二爷顿时哑了。

焉同捉住他话音停顿时的局促,顺势调侃,“三哥说你历经无数生死,才得今日良缘,所以原来……小二此生的‘良缘’竟当真系在玄堂的那方帝王印上,二将军诚不我欺,果真神机妙算。殿下瞧来,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呢。”

二将军脸皮薄,像是擦上了霞红淡抹雪绒留下的软彩,一瞬间热到了耳根。

总不过巡兵那片刻的功夫,怎么什么都让谢老三没轻没重地抖搂了去?

“三哥……三哥还挺能说的。”

“他不与我说,你也不与我说,难道有朝一日真要我到殿下面前,亲口问他?”

堂堂焉氏当家,吃了暗亏总总要扳回一局。

焉同故意板起脸,端起兄长的架势,“你说我瞒着你,你不也一样,连终身大事都要背着九哥私定了?”

“没有……”二爷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再不似方才威慑,“不敢。”

恰好,谢冲的声音这时从车外传进来,隐隐透着训斥,“季卿,王爷可嘱咐过,让我好生看着你,你若再敢背着我把药给倒了,仔细我朝他诉状。”

二爷深深压下一口气,专跟外头那位总使大人杠上了。

焉同忙朝窗外道,“三哥不必操心,也不用忙着跟殿下诉状,我看着他呢,喝光了,一滴都没剩。”

谢冲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前面就进水林了,你二人再休息片刻,马车便要弃了。”

二爷应了一声,推开窗,抬眸看向阴空,晨光只短暂渗透林叶,此刻又被雪云覆遮,密林寂谧,只听见重甲行军的脚步,踩在泥泞的雪中发出地颤。

“九哥,你被圈足京师的那些年,还发生了什么?”

焉同轻轻叹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二爷并不急,他将手肘支在窗沿上,人斜靠着,静静地等。

不久,他们正式进入水林,抛弃车马,徒步深入。

“季卿,你听说过一个叫‘向万存’的人吗?”焉同被谢冲背在背上,忽然问。

二爷脚步一缓,自然而然道,“知道,怎么了?”

向万存是高凡的父亲,西穹的旧部,当年在薛广义血屠明州九镇时,他曾与西家的其余两名死士,陆善臣和李禾威,一同护送襁褓里的高凡逃离了明州。小鹿的那位母亲说,这些年,陆善臣早逝,李禾威叛出后,据说是死在了丹霞关的河滩上,只有向万存一直跟在高凡身边,从未现身过,是那三人中最隐秘的一个。(前情:559章)

“向万存来自岭南湿岭虫山,是擅长纵蛊一脉的后裔,初年曾助高凡在花阳启筑百草阁,是那半部巫典的增录人。”焉同道。

二爷心里无端一紧,“他是大巫,会纵蛊?”

也难怪……高凡身边总要有这么一个专精御蛊的心腹,否则,那些折磨人的脏东西,行将、醍醐、蜕军……又是谁养出来的呢。

只是没想到,此人就是向万存。

“向万存的母亲是高凡的奶娘,当年那一路逃亡,若没有她母亲那一口奶水温养,高凡根本活不满百日。向母去世后,他女儿便成为了高凡身边最神秘的巫使,那万家母女对于高凡,是有救协之恩的。”

二爷微一凝滞,隐隐觉得古怪。

谢冲也听出了不对劲,连忙说,“等等,你说向家母女……那向万存是女的?”

焉同苦笑,“这名字也骗了你们,对吧?”

二爷一瞬间了然,“我们先前对向万存这个人知之甚少,并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单是从名姓上判断的,确实偏颇了。”

“不怪你们,”焉同继续道,“‘向万存’是化名,她原名‘向婠”,‘存’是逃亡后取的,高凡的目的就是要她听上去是男子,引人误会,这样,她的真实身份就能很好地掩盖起来,很多事就方便做了。”

二爷转眸,“比如?”

“比如……”焉同稍顿了一下,“取得明州遗民的信任,让那些孤女自甘堕为蒂姑,共筑蒂连山巢;比如,以医病的名义,将岭南深山村落里那些与世无争的病孩子骗进百草阁,依照其对蛊物受噬的程度,划分为巫童和药童;再比如……扮成山巫,光明正大地被‘请’入西川雪谷,为我族祈雨,却在暗中点燃掺了毒药的香,害得我阿姐难产——”

“你说什么?!”谢冲惊着了,脚一崴,趔趄了一下。

幸好二爷手快,扶稳了他,“所以,当初焉氏和徐氏,你们所有人都见过她。”

他万万没想到,当初在焉芷面前点燃毒香的“山巫”,竟然就是高凡身边最神秘的死士向万存,也就是向婠。

一提起向婠,焉同难掩愤怒,“可惜,当时的我们并不知情,直到我被关入京师那间院落,看见了向婠本人。加之阿姐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焉、徐两族从始至终都是他高凡棋盘上的落子,都在按照他筹谋的棋局,一步步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这一路上,谢冲已经从两人口中大致了解了焉、徐两族这些年的经历,此刻还没缓过神,难掩惊愕,“这个向婠,是岭南御蛊一脉的后人,行将、蜕军……都出自她之手,这么说,这些年她就藏在壁垒森严的皇城里饲虫养蛊?”

身为金云总使,御下承恩阁的暗卫遍布京师,却无一人觉察,竟然有人在南靖王宫的宫墙角堂而皇之地团了个虫窝!

“岭南虫山十八毒圣,蝎虿蛇蚁应有尽有,随便咬上一口,都是折寿的事,能钻进发缝里待命,防不胜防。”焉同道,“我被禁足的那间院舍,就是向婠研蛊的院子,挂满了红色灯笼,每隔上几个月,就会有一批冰棺送进来。”

“红色灯笼,冰棺,每隔几个月——”二爷看向同样觉出端倪的谢冲,笑了笑,“瞧来三哥也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

“灯笼苑,没错。”谢冲确信不疑,“林戚杉的妹妹林戚虹曾说过,这些年他们林家的商船会定期往京师送‘花盖头’,统共一千六百三十二艘,近万人,林戚虹临死前还交出了一本血淋淋的黑账,上面满是送进那间苑坊的少男少女。东运水师名义上的总将姜龙溪,就跟这间楚馆有密切的牵扯,他是皇后的嫡亲表弟,暗地里用这间楚馆洗黑钱,帮东宫敛财。”(前情:625、632章)

焉同听他这么一说,才知自己当年究竟被软禁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却不禁面露疑惑,“你们是说,那是一间楚馆,外人看来灯红酒绿,甚至还开门迎客?”

二爷忽一蹙眉,“怎么?”

焉同摇了摇头,否认道,“太安静了,除了院墙内外的巡兵,每日晨钟暮鼓,我没听见过其他动静,若是花巷里的楚坊,该有莺歌燕舞,再不济也能闻见花馨酒香,不是吗?”

谢冲道,“会不会是因为……那间院落藏得太深,你本就听不清。”

“可除了那些巡兵,我并没有见过活人。”

“原本那些冰棺里也不是活人——”

“冰棺里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人’。”焉同打断了谢冲的话,加重了“人”这个字,“不论死人,还是活人,我都没见过……”

谢冲被他说蒙了,下意识停步,回过头,“冰棺里不是人,那是什么?”

“灯笼。”焉同轻声说,“每一次抬进小院的冰棺都装满了灯笼,糊着血红色的蜡纸,向婠会一个一个亲手取出来,将他们挂满院廊,每三个月更换一次。”

二爷沉默不语,眸水泛深。

“季卿,你说句话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谢冲对二爷道。

“线索不全,目前我也不敢确定。”二爷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但就我听上去,那个所谓制蛊的‘灯笼苑’,应该是有一明一暗两个。”

“两个?”谢冲紧跟上去。

“明里那间,开在花街柳弄,负责招揽荤客,敛财洗钱;暗里这间,囤放冰棺,养虫制蛊,藏得极深。深到……”二爷每往没膝的水中前进一步,就说一个字,“深到,连你们金云使都未曾涉足过。”

谢冲凛眉,“京师,尚没有金云软剑不能探底的地方。”

二爷没回头,浅浅一笑,“三哥,话别说的这么满,这事你我放在心上,待回京,仔细查上一查。”

“二将军!!”

这时,两名报信兵从前方涉水逆行过来,其中一人道,“二将军,前面就是禁军与徐家交兵的地方,鹿山他们先前留过记号,但是……不太对劲……”

“怎么了?”

信兵脸色发白,舌头都不太利索了,“反、反正就是不太对劲!您去看看吧!”

于是,几人迅速来到鹿山发现禁军尸体的那处水崖。(前情:604章)

这里一眼望去触目惊心,整个山崖几乎都已被血染红。鹿山在此处悉心地留下过记号,方便二爷他们来到后细查。

然而很明显,在鹿山他们离开后,紧跟着有人来过这里。

谢冲微微一惊,“才一宿不过,这些尸体就腐化了,速度也太快了吧。”

只见他脚边这具残尸,左半边脸已然骨化,另外半边则黏连着碎烂的血糜,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萎焦黑,生前面目早已不得而知。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偶尔会爬出一两只白色乳虫,顺着脖颈爬过胸膛,所过之处,尸身的皮肉会迅速缩萎腐烂。

一名士兵面露不适,捂着鼻子躲远,“有人在他们身上下过毁尸灭迹的蛊,难道是不想我们分辨出他们的容貌?”

谢冲蹲下身细查,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穆府禁军原本就在太子的清除之列,即便被咱们看清是谁又如何,用得着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毁尸灭迹吗?”

二爷默默走过每一具尸体,盯着爬满尸身胸膛的乳虫,眉心似蹙微蹙。

突然,他在一具尸体前停步,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树枝,挑开了那些乳虫和盖在尸身上的残甲——就见那些虫子蠕动的轨迹在这人的胸膛上呈现出一种诡异复杂的线条,看似无规则,却又像是遵循着某种规律。

二爷深深吸气,忽然好似从这些尸身上闻到了甜腻的蜜香。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对旁边人道,“把这些人吊起来,按我说的顺序。”

士兵们应声,即刻按照他交代的顺序,将那些尸体绑在树上,吊了起来。

——胸膛袒露,虫迹立显。

“这……”谢冲吃了一惊,眸光几欲溢血。

焉同看不见,紧张地走过来,询问两人,“怎么了?”

“那人施蛊,是为了用虫迹留信。”谢冲耳朵里嗡嗡直响,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虫子蠕动的路线,竟然是决定好的……”

二爷解释道,“提前在尸体的胸膛上蘸着乳虫喜食的糖蜜写好字迹,然后在眼里孔藏卵,晨阳温起时,得尸熏滋育,这些虫子便能破卵而出。它们会依照糖蜜涂抹的轨迹蠕动,泌出的虫液本身就具有腐蚀皮肉的效力,于是就能将这封‘信’按照他想要我看见的时间、地点,清晰、完整地,展现给我。”

焉同下意识问,“那……他写的什么?”

——三王爨鼎,幽云易封。

谢冲蓦地回头,“他要杀王爷!”

……

二爷慢慢后退,抬眸盯着这些人胸膛上焦黑张狂的字眼,八个字,老东西反反复复地写,统共三十六遍,一笔一捺,狂草苍劲,生怕自己看不清。

晃荡着的人尸是清算王寿的奠幡,以心膛展卷,死骨封笺,焦黑的判生辞在让虫蛊吸干血肉的冥寿纸上写满,自此传来自鬼府深处抵偿人世的哭音。

“三哥,你帮我往百草阁送一封密信吧,告诉阿灵,让她放一个人。”

二爷眼底的纹波细微一颤,好似淋血的刀尖一撇一捺划绽的封鳞。

“放谁?”

“岭南王的那位小世子。”

“你还是怀疑岭南王在中京大营会临阵倒戈,和太子暂时一心,对付靳王。”谢冲对此持疑,忍不住道,“可……难道不是小世子攥在咱们手里,岭南王才不会轻易倒戈吗?放了他儿子,才会让他更加有恃无恐吧。”

“恰恰相反,”二爷道,“正因为小世子攥在咱们手里,岭南王才更有可能倒戈。”

谢冲不解,“这又是为何?”

“因为岭南王能够确定,殿下攥着小世子一条命也仅仅是为了拿捏他的喉舌,威慑于他,无意于真取了那小子的命。殿下仁义,讲道义,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殃祸无辜——岭南王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才会有可能在猛火烧沸的‘三王鼎’上反复横跳,对现在的他来说,自己最宝贝的儿子攥在咱们手里才是最安稳的——但若我在此时放了他那位小世子呢?”

二爷放缓话音,阴凉凉笑道,“届时,有太子的人马沿途追剿,他儿子活下来的几率就只剩下五成,他要是敢临阵倒戈,在背后反捅一刀,我也可以见死不救——拎着一口冷棺回京,我瞧他对谁伏首!”

二爷深吸一口气,字髓溢深,“殿下仁义,那是他蒙壤育天泽,发愿生民饶善,救天下于水火;讲道义,那是他受三皇苛教,不想因一己私恨迁怒诸人——我么,既入恶林,甘为斧斤,跟他们老薛家生出的逆子讲哪门子仁义道义?”

那一封封尸信被风推着轻微摇晃,他抽出晴山剑,狠狠捣入被血浇透的石隙。

当恶木得荣华滋硕,必有斧斤降斩山林。

——“鱼穷爨鼎,蚁惧搜穴,有人竟想在沸池蚁穴里鱼目混珠——”

——“好啊,谁若敢杀,就都别活!”

注1:进则亢龙有悔,退则蒺藜生庭——出自《晋书·王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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