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长夜
初九趁着一早就回了王府,将靳王平时的吃穿用度送到了丛中坊,三辆马车停在院中,几名下人正在忙着搬运。后厨也忙活起来,选做了几样清淡的菜肴,还拿了胡仙医的方子,一丝不苟地做了药膳。
东厢的血气散尽,窗子被蜡纸重新封上,生怕透进冷风。榻上的棉被换了新的,药香混杂着燃着的沉香,将屋子里烘至暖热。
薛敬恍恍惚惚地醒了又睡,直到次日晌午才彻底恢复了意识。他背后的杖伤牵皮透骨,只要稍稍一个深呼吸,就能疼得眼冒金星。好在胡仙医用的止血药中有麻醉的草药,断断续续的痛楚倒是得到了片刻缓解。
眼前晃着重影,有人喂自己吃了药,又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唇角残留的药汁。可惜他眼皮像是压了千金重,拼了全力才慢慢睁开。
“咝……”
“别动。”
二爷的声音沉稳,听得出嗓子有些哑。
薛敬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像是堵了东西,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二爷转头问胡仙医,“胡大夫,殿下醒了,是不是代表危险过去了?”
胡仙医连忙上前,用手背探了探殿下额头的温度,又掐着他的脉搏诊了片刻,方才长长呼气,两日来终于露出笑容,“谢天谢地,热度退了,熬过了两夜,便不会再有危险了。王爷毕竟年轻,又常年征战沙场,体魄健朗,遇见这样的重伤,旁人怎么都得三五日才醒,他竟然恢复得这么快。”
二爷神色渐缓,冲胡仙医点头笑了笑,“谢谢您。”
初九刚端着药膳走进来,正好听见胡仙医的话,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下来,一抽一噎地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案上。
“王爷,你饿不饿?”初九抽噎着,用袖子擦眼泪。
薛敬稍稍动了动唇,想开口,却被剧烈的痛喘取代,嘶哑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二爷安慰地拍了拍初九的肩膀,“他没事了,别哭了。你们也累了两天了,回去休息吧。”
初九低头在二爷耳边,用薛敬听不见的声音说,“先生,今早那郭大人和卓总兵又来王府了,我瞧着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们还送来了补品和药材,说让王爷好好养伤,我没让收,打发他们回去了,这事我暂时不敢跟王爷讲。”
二爷点了点头,“这事做得好。这些天王爷伤着,有些王府里的事,就不必过他了,你和刘副使直接将信带给我。”
初九机敏地“嗯”了一声,“有先生这句话,初九就明白了。”
初九和胡仙医离开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二爷端起粥,用勺子在碗里拨了拨,对薛敬说,“知道你现在吃不下,就凉一会儿再吃。”他又伸手摸了摸殿下的额头,轻柔道,“热度差不多退了,出了一身的汗,是不是好一点?还要一阵子,那止痛的药劲才会过去,你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薛敬反手握住他的手,宝贝似的攥紧,虚弱道,“我没事……没事……”
二爷没有像平时那样,抽|回自己的手,任由他握着,“当时总兵府的情形我已经听刘副使说了,这件事,等你稍好以后再说。”
薛敬微微蹙眉,额头上因动作而牵扯着伤口,引发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就像是用粘着火星的炭棍一寸一寸地烫着他的血肉。
“还疼,是么?”
“嗯……”薛敬难以忍耐地应了一声,将脸埋进枕间,重重地喘了几声。
“我让流星去喊大夫。”二爷刚想抽|回的手,却被他猛然握紧,挣扎着说,“你、你不要走……我就不那么疼了……”
二爷将另一只手附在他轻颤的手背上,低声安慰,“我不走。”
薛敬不放心似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犹疑之后,才渐渐放下心来,手却依旧握得很紧。
二爷歪着头看他,觉得这情景依稀重演——九年之前的某个寒风凛冽的夜晚,西沙那间小木屋里,内外一个温度,没有烛光、不见日月星辰……那一夜,有个少年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坚持地重复着两个字——“别走”。
“……你不要担心。”被热血烫过的喉咙里还留着剐伤,薛敬沙哑着说,“前夜我必须去……否则,难以面对九口箱子里的兄弟……还有镇北三军。”
“此事非你本意,他们也不会怪你。”二爷将身体压下来,贴在他的耳边,“朝廷的抚恤金已经送去各家了,这些人是死在战场上的,除了应得的抚恤,由你这边再赠一份。”
薛敬应了一声,有些难过,“无论怎样……这些人确实因我而死,你说得对,是我擅离职守,后果不计……如果我不在千丈崖提前转道进山,如果……呃……”
“没有。”二爷连忙攥着他的手,使劲握了握,劝慰道,“你不要这样想,战场上的事从来没有假设,也不谈‘如果’。若是通晓古今,有那预知的能力,想必这个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纷争了。除夕夜在石头房里,我说你不该临时转道,那只是说个‘理’,后来战乱发生,灵犀渡口遭难,你当日若是真与他们同往,如今我们收到的九口箱子里,怕是要多你一副血骨了。”
“可……可我是死里逃生,他们却是因我而死。说到底,还是我。”
二爷幽幽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他。
因为这事就像是一颗种子,随着雨夜中落下的血杖,砸进了他的心土中,瞬间发芽,破土,簇生成一片荆棘,再扎进旁的脏腑。
太疼了……即便重刑加身,人死,也不能复生。
他自责。
血肉之躯一旦遇见荆棘,就会从那平和的假象中抽|离,被疯长的毒刺改变冷静思索的方向,向着狼狈的前方一去不返,任何善意的宽慰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从前乐观的预想骤然间变成噩耗,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噩耗变作那副开启“厌恶之门”的钥匙,而不是用刀斧斩断这些扎根在心底的荆棘,阻止它们在血肉中任意疯长。
在脱胎换骨的过程中,伤痛在所难免,没有人能够例外,靳王也是。
“自责是应当的,打了败战的时候,那个领兵的主将往往担着最重的责,有时会受不住那份重压,被垒山般高的枯骨熬干志向,经年透不过气。”二爷长叹一声,艰难地说,“但人……总要熬过来,总会熬过来的。”
“你……”殿下吃力地抬起头,凝望着他,觉得他这话非是单单对自己,更像是劝慰他本人。
随即,二爷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等到粥放得冷些,他才拿起碗,一勺一勺地将药粥送进薛敬的口中。这个过程漫长又反复,薛敬渐渐觉得,热粥进入腹中后,首先得到慰藉的,便是那片受过伤的心土。
“你两宿没睡?”
“嗯。”
“那你要不要……”
二爷笑了笑,“我不困。”
“我……”
“怎么了?”
薛敬动了动肩膀,难耐道,“我这样的姿势,手臂麻了,帮我喊下初九。”
二爷却没有去喊任何人,自己伸出手,和缓地按着薛敬的肩膀和上臂,一点点地使着力……那力道轻柔又刚劲,就像是他那时手起刀落,不假思索地拨开这人背后粘连的衣物一样。
“还是让初九……”殿下有点不适应,一直在缩。
“你躲什么?伤口刚止血,又想裂开?别动。”二爷温和地笑了笑,“初九那孩子哭了两宿,又忙了一早上,又将你府里用的东西自作主张地都运了过来,这会儿还要去扰他睡觉?”
薛敬瑟缩了一下,这人掌心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接刺穿了他一样,太要命了……在一阵难忍的热意中,殿下睡意全无,背后的痛感跟镇定剂一样,手臂倒是快着了。
都这会儿了,他还不忘调笑,“……我倒觉得这顿杀威杖没白挨。”
二爷顿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蹙起眉,“浑话。”
“哪里是浑话。”薛敬侧目看着他按揉自己肩颈的动作,满足地笑了笑,“……平日想碰你一下,比登天还难。”
他看出二爷心疼,踩在这个时候说这话,才不会犯他的忌讳,因而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二爷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打断他这没规没矩的胡说八道。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
“进来。”
陆荣、蓝舟和葛笑三人走进了屋子。
“老六!”葛笑比那两人更快一步扑到床前,“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不会说话就闭嘴。”二爷抬手敲了敲床板,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来看老六!”葛笑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来,给哥哥看看你的伤。”
随即还没等薛敬拒绝,葛笑一把撩开被子,就见薛敬后背裹缠的纱布上斑斑点点全是渗出的血迹,当即破口大骂,“怎么还在渗血这!!这群杀千刀的!看老子不弄死他们!他妈的!”
蓝舟凑过来,心疼地问,“老六,还很疼吧?”
陆荣凑不进来,只能在人群外垫着脚,“老六,你要想翻身就跟三哥说,三哥就守在外头。”
薛敬打住几个人的话,“哥哥们,我好多了。”
“好了,让他休息吧,你们三个,跟我到书房来。”二爷扫了三人一眼,指着葛笑,“你推我去。”
书房中,葛笑刚将二爷推到主位,就忍不住开口,“他妈的,陈寿平这个王八蛋,他怎么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蓝舟坐在一边,继续修他的鞭头,“二爷,老六被打成这样,咱们要是再缩,可有点说不过去了。”
陆荣从旁劝阻,“老四,你怎么也冲动了?老六被打,咱们都心疼,但这是幽州!”
“你这个怂蛋玩意!”葛笑冲陆荣低骂,“幽州怎么了!他陈寿平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一样扒了他的皮!就算是老皇帝的靖天城,老子也一样掀!”
“他娘的,你闭嘴!”陆荣反唇相讥,“你又要冲动?!你忘了幽谷一战中,险些带着老六一起葬身饮血营!还有运粮船那一役,你……”
“你才给老子闭嘴!”葛笑一巴掌推在陆荣的肩膀上,将他推得趔趄几步,“三十六记杀威杖可都是带着刺的家伙,活生生地砸在他的背上,你是瞎了么?!陈寿平都不手软,你倒是替他心硬!你他妈的站哪边?!”
陆荣炸了,当即和葛大爷怒骂,话音冒起火,就差动家伙了。
可这次,二爷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由着他们拱火。
蓝舟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二爷,微微蹙眉,“您是有什么打算吗?”
二爷这才抬起头,眸中闪起冷光,“这笔账当然要算,但是要仔细想想,该怎么算。”
蓝舟叫了葛笑一声,终于将他俩从震怒中唤了回来,“二爷,您怎么想的?”
二爷缓道,“其实这两天趁着他养伤,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陆荣喘着气坐下,“什么事?”
二爷低声说,“据我所知,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行刑兵这个职位上的人,都是最懂察言观色的。况且,行刑当晚,陈寿平的确当众表示过他不想打老六,只是被郭业槐和卓缙文话赶着话,僵在那了,他才不得不打。”
蓝舟眼神一亮,“那您的意思是……”
二爷看了他一眼,冷道,“那两个行刑兵有问题。”
葛笑这才彻底安静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对啊,行刑兵都是‘二八手’,收‘活岁’的,遇到了祖宗都是‘拜太岁’,不可能施展全力。”
陆荣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从旁踹了他一下,“念什么经呢?”
二爷冷不丁瞧了葛笑一眼,笑了笑,“老五,你怎么还懂这些?一般来说,只有在官家当过差的人,才会懂‘二八手’。”
葛笑挺起胸膛,笑嘻嘻地说,“这有啥,二爷,我也不是没摸过‘帘门子’,早年在道上混的,哪个没结交过几个官家的兵爷,那还是来鸿鹄之前的事呢。”
二爷未想多问,继续方才的话题,“老五说的没错,所谓的‘二八手’指的是他们动刑时落杖的力道。经过严苛训练的行刑兵,下手必分轻重——三分四分落血,五分六分透骨,八分九分枉送性命。‘两分力’是针对需要保命的祖宗,‘八分力’则是要送人归西——一‘二’、一‘八’,便就分出了阴阳两界,是以俗称‘二八手’。行刑兵向来是有油水的好差事,得人钱,消人灾,不得钱,也不会轻易惹事。而总兵府那晚,行刑兵必然下了六分的力,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叫老六送命,可他们偏偏就差了那么一点。如果你们是行刑兵,面对的是当朝皇子,又有陈寿平在侧示意,会拼上六分力吗?”
陆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葛笑深吸了口气,一拍桌案,“对啊,那晚下再大的雨,行刑兵都不至于眼瞎看不见陈寿平‘不愿真打’的眼神。如此,他们都下这么重的手,甚至用了将人置于死地的力道,必然有问题!”
陆荣迈步上前,“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蓝舟快速接口,“依我看,咱们最好从那两个行刑兵查起。”
二爷立刻下令,“今晚就去,免得对方反应过来,将这两个人杀人灭口。还是老五去吧,夜里的活,你身手好。”
“明白!天一黑,我就去!”
二爷又对蓝舟说,“老四,城里城外涌出越来越多的难民,你继续盯着坊间,跟着那份被放进城的流民名单,一个一个仔细查。”
蓝舟狐疑地看着他,“二爷,您让我一个一个地查这些刁民,难道……是在找人。”
二爷思索了片刻,坦然道,“是想找人,但你先查着。”
蓝舟点了点头,和葛笑一同离开了书房。
两人走后,二爷这才问陆荣,“三雪呢?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她。”
“她在偏房休息呢,说是自己做错了事,自罚闭门思过。”
二爷一愣,“她做错了什么事?”
陆荣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二爷敏锐地看着他,“怎么了?”
陆荣为难片刻,终于道,“我没细问,但是我今早去给她送吃的,看见她拿着一个剑坠发呆。”
“剑坠?”二爷狐疑地看了他片刻,“什么意思?谁的剑坠?”
“二爷,咱们院子里新住进来了另一位大人物,使的就是重剑。”
陆荣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随即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书房,留下二爷一个人坐在那,神色慢慢幽沉下来。
不好意思,今天的更新有点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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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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