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碑林

九十八、碑林

回寨那天,当晚就摆起了红红火火的拜山宴。

众人在多日的颠沛流离后回到了家,星火终于重新在九则峰上点燃。

陆荣是九则峰的守山人,“守山”便是守家,守着三峰十二寨上袅袅燃起的炊烟,火把沿山路直到峰顶,若环山闪烁的明星,引生人归山,慰亡者之灵。

守山人点起火后,站在峰顶瞻星,笑说今夜七星映月,是好兆头。

红曲酒启封,生杀帐里,二爷领几位寨主在新龛前进那三炷高香。

帐顶飘着红色彩绸,云峰之上,鹰鸣不断。

薛敬养的那只小雪鹰又补肥了一圈,伤好了,天还没亮就又开始在帐顶上练嗓,一直喊到日落西山,都入夜了还不停,被殿下冲出帐外好一顿训,这会儿终于消停了,从昨夜起,殿下把自己的行头搬进了生杀帐,还真就赖着不走了。

当然,二爷也没赶他。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深夜山风呼啸,电闪雷鸣,夹杂着各方信报——

“信都搁这了,老六,你晾晾上面的水。”

陆荣从哨塔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淋透了,把揣着的信小心翼翼地摊开,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又跑回哨塔了。

“三哥回山之后,人都畅快了,话也多了。”

好在信笺都封了蜡,薛敬将雨水掸去后一一拆开,坐回塌边,开始看信——

林竟说,幽州粮辎不足,若再不添补,葛笑就要喂蓝舟吃耗子了;

陈寿平说,西线数次遇敌军骚扰,好在他熟悉地形,即便敌军暗中设伏,也没从他手底讨到好处,屡次对阵,还斩获不少首级;

傅大人的信最是言简,监运粮草的郭业槐没敢造次,粮草一石未少,募兵难办,钱少,人不好招;

此外,先遣军的副将军也来信诉苦,叛军在送来九则峰的路上屡有人潜逃,被抓回来后不能杀,还要跑,押送兵人力不足,实在难办。

薛敬一封一封读完,苦笑着摇头,“这些人,心肝脾肺上都开着窍眼,想方设法地跟我哭穷、哭粮、哭兵。”

于是丹笔一挥,挨个在信尾批了四个大字——“自行解决”。

只有陈寿平的信不好回,战情说完还另附了一封家信,是封给二爷的。

二爷接过他递来的信笺,“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薛敬挑了挑眉,“不知道,夹在战信里递给我了,怎么大将军改脾气了,你不让他给你回信,他就真这般听话。”

二爷将信拆开,看完后脸瞬间变色,“啪”地一下,拍在了案上。

“怎么了?”薛敬拿起信,快速看了一遍。

二爷烦得头疼,手指揉着眉心,“女大不中留。”

三雪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嫁人”的“嫁”字还写错了。

薛敬捏着那张纸,哭笑不得,“她就这么把自己给嫁了。”

二爷更觉心酸,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偏偏看中陈寿平这扇不开窍的风箱。他坐在那一声不吭地犯起愁,待回过神,人已经被抱到床上了。

“好事啊!”薛敬往他身上扯着棉被,继续往他心口上撒盐,“寨子里都多久没办喜事了么,等战事暂平,就将他们的事先办了,姐姐的年纪也不小了。”

“可那是陈寿平。”

“陈寿平怎么了?”薛敬蹲在火盆边,盯着快要沸腾的药锅,时不时回头与他聊天,“陈大将军号令镇北三军,英俊威武,你去打听打听,各地官门壕贾,哪家待出阁的姑娘不想嫁他?再说,他还是你师兄呢。”

一听到最后这句,瞬间头更疼了。

二爷靠在软枕上,始终皱着眉,想来想去又觉自己平白生这冤枉气,实在是很没道理。按理说自己也没大三雪两岁,当年将这丫头收进山时,她是带着西沙沙匪的首级拜的山头,问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怎么杀的人,她说是陆荣在西沙救她时掐住了那人的喉咙,她自己上牙咬死的,那人屠了她们全村,头目跑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兵。

待后来,二爷要将三雪放进行七的寨主位时,万八千死都不同意,说她一个小女娃刀都拎不动,怎么号令兄弟们抗敌。于是,三雪拎起她的红缨枪,带上她自己训的兵,当夜就跑去阴山,斩下了几十个奸|杀边塞汉女的北鹘兵人头,拎回来时,头颅还在滴血。

带去的全是她自己训出来的女娃娃,有几个还不满二十岁。

她说不是为了坐什么寨主位而去杀敌,而是为了万八千那句“女娃都拎不起刀”。自那日,三雪拜进行七,万八千再没放过一句狠话。

可再果敢凌厉的丫头,也是会芳心暗许,是要嫁人的。

“她又不是你生的闺女,怎么你这副送女出阁的悔恨模样?”

“话说八道。”二爷骂回了他,又觉心酸。

……罢了,各人走各路,再是心酸,也架不住姑娘喜欢,好在陈寿平这人虽然性子执拗,为人还算顶天立地。

“想通了?”薛敬笑着问。

二爷将三雪的信搁下,无奈叹气,“等他们回来,我再与陈寿平谈聘礼的事,不出血,就想白讨我九则峰的人?当我这是什么地方。”

薛敬将温补的汤药递到他手里,认真地点着头,“行行行,非得叫他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行不行?”

二爷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是便宜了他。”

大雨稍退,山里起了浓雾。

“今夜起雾,怕生变,我去陪三哥巡哨塔,你睡。”

二爷将手边的披风递给他,“夜雨凉。”

殿下披上披风,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敢在他气躁上火的时候没脸没皮地凑上去“讨赏”,将暖被为他盖好后,只用温灼的眼光在他唇缝间逡巡了一遍,像是暗度陈仓,又似隔岸观火,随后便提刀离开了。

二爷盯着薛敬离开时的背影,唇间却似有火在烧。

可这人临走前规规矩矩,连碰都没碰他一下。

九则峰一切如旧,离开这半载,却好似过尽了辛甜苦辣的一生。

他总觉身体里的血似乎比旁人流得更快一些,只有心头上那几滴迟缓地凝固着,刚好就凝固在重逢时的马车里,吹进窗缝的一阵暖风上。

“千帆竟过”和“弹指朝夕”说的可不就是“快活”的长短吗?好日子都觉短,苦日子漫漫无休,但其实时溯没变,变得只是人心。

二爷半睡半醒,竟这么快就入梦了……

他梦见城破之前的云州,漫天幽雪,断裂的战戟枯挂在半山,一片片血染的人洋,他徒步废城中,曾经并肩的故人一闪而逝,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没有尽头的路上狂奔。随即,晦暗的周遭突然生出艳山明水,身边多出一个人与自己同行的人,还一直握着他的手。

那只手很暖,和他的眸光一样暖。

再一睁眼,仿佛黎明,手心果然被热乎乎地握着,额头满布细汗。

“又做噩梦了?”薛敬显然刚从哨卡回来,周身冒着湿气。

“没有……”二爷一开口,嗓子有些哑,“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薛敬扶他坐起身,“豆子将你日日放血的法子换了。”

二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可真好,我是下不去那手。”

薛敬可一点都笑不出来,近来二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夜夜梦魇缠身,昨夜从哨卡回来时忽见他在被里蜷缩成一团,剧烈发抖,一身冷汗,吓得连忙叫来豆子,豆子不敢在他梦中用针,只能拼命烧艾,将他周身烘热,直到方才才稍稍好转。

“梦到什么了?”

二爷人是醒了,话音却还懒散的,没醒透,“那谁记得,好像……梦见雪了……”

“盛夏梦见冬雪,还冷成那样,要不要从今夜起,多给你添两个暖炉?”

“不用……”二爷推开他想起身,结果刚一抬头猛地一阵眩晕,又软软地栽回了枕上,人昏昏沉沉地,似是又要睡去。

薛敬呼吸一滞,忽然间将他搂进怀里,搂紧了不愿松。

怕一松开,这人就会像雪絮一样,在暖夏的风里彻底化掉。

“你在幽州的时候,是不是病得很重?”

二爷眼皮打架,半睁半眯,人都快睡着了,脑子却还绷紧了一根弦,“你听谁说的?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这意思是,我若去问,他们就会告诉我?”薛敬把他往怀里再挪一些,换了个侧靠的姿势,用宽阔的胸膛暖煨着他,一针见血,“也就是说,是真的?”

“……”二爷一怔,觉得自己问走了嘴,不经意间露出敷衍的笑意,不答了。

薛敬心里一沉,了然。

在自己深入回头岭,杳无音信的七十多天里,这人应该是历过生死的。可自重逢那一刻,不管如何软磨硬泡,他都一字不提。小敏、陆荣……这些人全都守口如瓶,就连葛笑在回复自己的家信中都只谈及蓝舟的伤情,其余皆是废话。这些人被二爷养在身边,心口上的窍也都开在他身上,自己始终只是局外人。

二爷这人,外表看像是一个精致的瓷胚,如软玉般温顺,耐人寻味,与他浅谈几句都会被他细腻的话音感染,继而心甘情愿地为他驱使卖命,然而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个“瓷胚”里冰藏着细密的棉针,每一句温言软语都是会要命的。对他的威逼利诱自来不见成效,不愿自己知道的事,任酷刑加身,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大不了一死。生死于他来说不过是多喘一口气的事,犯忌讳的话他可以大大方方挂在嘴边,但若自己冒冒失失地错说一句,他就会大动肝火,八风不动地做一个只许自己点灯的“州官”。

一想到这里,薛敬就窝火,赌气道,“我瞧不透你。”

二爷笑了,一惯端起他那套恼人的话术,反问,“谁又瞧得透谁呢?”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再不让我找到你。”

“不会的,除非我真的……”

“你就定要说这种话气我吗?”薛敬扬声打断,眸间立时充血。

二爷未料自己随口一句玩笑话竟真惹着他了,连忙拽着他的袖子,哄着他,“我不说了,你别气。”

结果不哄还好,这一哄,愈发显得自己担心的事要成真,薛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把自己憋疯,只能故意循着他自轻自弃的样子,闷声说,“你不是一直想我告诉你回头岭血战中,莫音说了什么吗?好,我告诉你,他说我是南朝楔在北疆的弃子,笑我等奴马搏命守卫疆土,实则一无是处,即便我当真被他一刀斩杀,南北国也不会因一枚弃子而大兴战火,我爹,没那么稀罕我。”

二爷的眼波中果然闪过一丝动容,不再是方才那副诸事不挂心的样子,“你还是对他的话用了心。”

“是,我用了心。”薛敬低头望着他,深黑的眸子里冒起火,“那我应该用心吗?我是他口中说的奴马吗?我守卫疆土,是为了他们吗?我是为了你那句‘王图封刀所至,不让寸土’,为了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为了你!二爷,我早就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了,我只在乎你说的每一个字,只想你好好地活着……”

二爷呼吸一滞,心口在疼,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那番自怨自艾的话是激将法,学着自己平日里惯用的话术,反过来剜自己的心。

“这样说话,不好听对不对?”薛敬伏在二爷耳边,放弃似的缓了口气,“可你平日就是这么伤我的,疼死了。我真怕……”

“怕什么?”

“怕有朝一日,如果你先没了,我却走不了。”

二爷眸光闪烁,知他这句是真心的,不是前头的现学现卖。

薛敬并不是时常将生死挂在嘴边的人,儿时虽也嚷过,可那是童言无忌,如今再说,就多添了几分笃定的意味,不好听,却动人。承诺这东西,就像带着剧毒的解药,能在肠穿肚烂的时候多留人半口气,在风雨飘摇的远水,撑起一叶舟。

二爷转头看向放晴的帐外,“雨停了,我想去断崖上看看,你背我去吧。”

“好。”

雨霁初晴,他背着他,穿过刚刚长出新芽的雪松林,来到断崖上。

“你看见那边的山头了么,从这个水湾往前数,第九个。”

薛敬循着他远眺的目光往东南望去,似乎在缥缈的云层深处看见了一个红褐色的山头。

“那就是九龙道的最高峰——枕生峡。”

——那里,曾经埋葬过一段青史。

“殿下,自古以来,清平山河都是靠尸骨成山打下来的。过些年,你再亲自验我这话。莫音说的那些,你过心也好,不过心也罢,都改变不了你将封镇北疆的事实。你是朝廷楔在这里的一枚棋不错,但你不是弃子,至少在我心里,你不是,你是唯一有可能光复我云州的人,你于我而言,太重了……”

“是我许你的情意,令你觉得重吗?”

“可不是。”二爷温软一笑,伏在他耳边,模棱两可地低语,“世人都言‘情深意重’,那玩意挂在身上,足抵千金石,能不重吗?”

“可我现在背着你,只觉你身轻骨软,一点分量都没有,难道你对我,没有‘情深’,也无‘意重’么?那你我重逢后这些天,我亲你、碰你,你都不再躲,前夜还翻开我的衣襟,主动咬我的脖子,难道是因为饿极了,不是在意我?”

“……”二爷彻底哑了,一时不知这惊世骇俗的胡搅蛮缠该怎么接。

“你明明就是在意我,可两军对敌时,箭在弦上,你又只会往后缩,你就是这么教人带兵打仗的?”

“……”这就有点太不是东西了。二爷脸上挂不住,推他,“放我下来。”

薛敬断然拒绝,“是你让我背你上来的,这没椅子。”

薛敬非但不放下他,还要以身体当伞,为他挡住扑面而来的水雾,灰蒙蒙的山坳里传来震天水响,山上的夏风有些凉,似比山下晚去一个时节。

“你是计划之外。”

好片刻后,二爷无奈收回了他那惯有的体贴疏离的暖笑,正色道。

“什么计划?”薛敬追问。

“……”二爷不答。

“好,你不说,我只当不知道。”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二爷,我想你背上我这千金石,别嫌沉,行么?”

薛敬屏息凝神,静等着回话,像在用心垂敲响无声肆虐的编钟。

可这人沉默了,连伏在他耳边的呼吸都消失了似的。

只要他肯背上自己这“千金石”,往后九天酆府,血海尸山,就只有那同生共死的一条路了,哪怕荒衢无舟,阡陌无曲,只剩悲喜无计的丧钟。

许久后,久到日光驱散了云雾,远山渐明。

久到,薛敬以为再也等不来他的回答时,二爷突然抬手,指向九龙道那座红色山峰,轻柔道,“那里,驻着我烈家的碑林。你我不论谁先一步,烈家的碑林中大不了多添一处,每年清明,会有人回来看看的。”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心口狠狠一颤,“你……你愿意将我,收进烈家的碑林?”

二爷浅声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你我选择了一条路,便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心垒有千金重,是挺沉的,我试试看。”

薛敬茫然转头,近在咫尺地凝望着他,待确定那双眼中满是赤诚,再不含半分疏远和算计后,心神为之震荡,重重道,“我心匪石,逾重千金,但若为你,也能碎作明灯千盏,你走一路,灯亮一路,不会让你找不到家的。”

二爷侧头一笑,“心垒碎作明灯千盏,不是该照尽天下人吗?于我,一盏吧,一盏足矣。”

“一盏挂在你肩头,其余用来照路,你心明,则山月共明。”

“可在你眼中,不止我一人,当有人海。”

“世人眼中皆有人海,我等俗子,穷尽毕生也只为寻海中那一盏人灯,只要你肩头这盏不灭,无论你走到哪,我都能找到你,把你带回来。”

二爷拗不过他,只好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眼神漂泊,游向远方。

一方烟雨,淋漓半生。

九年来,他从没活成这般松快的模样,从未这样暖过。

可当他望向茫茫远方那一座山峰时,又只觉这种松快和温暖不该属于自己。

“虽然今年清明已过,总要祭一壶的。”二爷从怀中取出一个皮壶。

一壶烈酒,祭九龙道上千尺红土。

薛敬看着溅落石缝里的残酒的,今日方懂,为何这些年他久居断崖,石头房都烧毁了,还执意要在原址上重建。

“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倚山守灵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远山红峰销万骨,荒尘难填掌中杯。”二爷掂量着皮壶中半杯酒的余量,眼神淡淡,话音平和,“九年前,烈家战骨已殉,往后这些时月,都是一烛从风,有朝一日云州光复,我活着,才算对得起族军在天之灵。”

薛敬沉默片刻,抬手将剩下那半壶酒洒在地上,沉道,“你不是残烛,亦不必从风。我答应你,一定助你把云州夺回来。往后的每一年,都陪着你。”

是夜,又下起滂沱大雨。

一匹快马跋山涉水,终于在夜色渐浓时赶回了山。

李世温一走数月,错过了幽州城内的乱战,错过了回头岭中的叛军危机,错过了鸿鹄新摆的拜山宴。不过,他对于拜山宴没有太多兴趣,回寨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夜赶去生杀帐复命。

“将军,我刚从烛山回来。”

“你这一路辛苦了,人也瘦了一圈。”

李世温走到二爷身前,规矩站定,“烛山已经荒无人烟,没有活人。但我见山后的老坟没有荒草,该是有人定期前往祭奠,那人十分谨慎,祭奠完收走了贡品,但这次我在碑前的土中刨出了香灰,还有余香,应该是不久之前刚刚去过。”

二爷思索着,“如今仍然不能确定,在烛山祭奠的人,是不是就是在幽州杀门井中给我们递白纸的那个。”

“我觉得是一个人。”李世温道,“他像是在引导我们去寻找什么。”

“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二爷再次念道这句诗,“这句诗的关窍在云州帅府,那人递来这句诗,分明是想让我去云州帅府的。”

“可帅府已经荒落,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李世温低声道,“而且,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云州时过境迁,现在已经是萧人海的地方了。”

二爷按住他,又说,“我与他的十年之约就快到了,我怎么都要动身去一次。”

“那……您打算何时动身?”

二爷听着帐外的雨声,伸手扯了扯捂着脖子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入秋时启程吧,那时殿下北上汇军,就顾不上我了。”

“您这是……打算背着王爷?”

“云州的事,他不必参与,那个递信的人敌友不明,我不愿他涉险。”二爷看了李世温一眼,警告他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再走漏风声。杀门井那一次,我暂且不予追究,若敢再有一次……”

“不敢!”李世温立时跪地,“那次是属下多嘴,要杀要剐,随您一句话。”

二爷只觉话重了,缓和了口气,“别动不动就要生要死的,我平日训斥老五他们,哪个不是这口气,这么较真做什么?”

李世温低着头,背脊快绷成一盏快要断裂的琴弦,“是我办事不利,若是在军中……是要吃军杖的。”

“你也是关心则乱。”二爷笑了笑,“再说,殿下最会软磨硬泡,平日里恩威并施的手段使多了,你会上当也在所难免,起来吧。”

李世温默默起身,闷声说,“那我也学学他那套,日后就不会上当了。”

“你别学他,”二爷忽然严厉起来,“好的不学,尽学孬的。”

李世温挣扎了片刻,又说,“可我总觉得王爷与我说话时不是在用话术,他是真心……想帮您找解法的,我自己没本事,这么多年都没寻到这伤毒的解法,所以才故意告诉他的……对,我是故意告诉他的,在您这里,我和他一样……”

“你和他不一样。”

李世温直愣愣地反驳,“怎么不一样?我和他是一样的!”

二爷笑起来,这话要是让某人听到,怕是又该酸了,李世温向来能将自己陷入不明不白的争斗中,倒是这一腔热忱的个性最难能可贵,便不想与他争论这“一样”与“不一样”的区别了,又与他闲叙了几句,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李世温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自己与王爷哪里“不一样”了,只觉将军话里有话。当他带着满腔疑惑走出生杀帐,正一头雾水地转道,打算往走马坡走时,忽地一抬头,就见漆黑的毡帘后,遮隐着一个人影。

“王、王爷……”斗笠滑落,李世温下意识一愣。

殿下从生杀帐后缓步走出,周身冒起森森寒气,身上早已被大雨淋透了。

“入秋时启程,还要背着我,是么?”

发丝黏在他满布雨水的眼睑下,天色晦暗,李世温看不分明,就见殿下右手慢慢扶握住短刀,手背上青筋几欲迸裂。

李世温倒吸一口冷气,雨水混着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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