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栀没想到谢景翊伤得这么严重。旧伤未愈再添新伤,谢景翊直接被送进手术室住院观察。他没有声张,对外只说请假几天处理事情。
那一晚的惊心动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程栀心存歉疚,主动请缨,得空就往医院跑。程栀觉得安抚好苏黎是班长的责任,但因为自己过度自信,判断失误才有苏黎的过激举动。谢景翊本不必参与进来,他让渡了权利,替自己救下苏黎,处理善后工作,甚至还因此受伤。
程栀从前觉得谢景翊疏离以至于冷漠,他与周围人始终隔着一层面纱。他戴着面纱漠然俯视,程栀透过面纱窥探朦胧的影子。
程栀的感激混杂着歉疚。她懊恼于自己的武断。仔细想想,谢景翊不想声张,是考虑到不想让苏黎有心理负担。她总有一天会回到教室,会面对这些人。如果人尽皆知,苏黎该如何自处?
程栀似乎能透过半撩的面纱看见完整的轮廓,看见消解的冰。
“谢景翊,老师说......”
“程栀来了。”叶祯笑着放下包打招呼,“谢谢你过来看小翊。阿姨一会儿回来带你去吃饭。”
“阿姨。”程栀起身,“不用不用,哪能让您破费。我过来是应该的。”
毕竟他是因为我才受的伤。程栀没说出口,谢景翊也一定没和叶祯明说。
叶祯让程栀坐下,说公司有事儿,她得回一趟。她抬手拨开谢景翊额前的碎发:“嘉嘉说最近这段时间会过来。”
“谢翀?他不是忙着研究生课题组的事情吗?”谢景翊诧异,侧头看着叶祯。
“别没大没小的。你哥他担心你。”叶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你哥说你父亲也来。”
程栀第一次在谢景翊脸上看见明显的厌恶,他撇了嘴角转过头不想听,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叶祯,满眼愧疚。
程栀意识到气氛不对,她借口离开。谢景翊看到程栀关上病房门,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叶祯:“妈。”
谢景翊不知道他父亲谢知珩是什么时候回国的。来江安还得提前申请,谢景翊疼痛难耐,实在没心情陪他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那是你爸,”叶祯拍着谢景翊的肩,“我先走,一会儿回来带程栀去吃饭。你可得把人留住了啊,听见没?小姑娘多好,多尽责。”
叶祯在门口和程栀聊了几句,再三叮嘱程栀留下等她。
程栀开门,看着谢景翊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大步走到病床边按铃:“谢景翊啊,都回血了!”
谢景翊回过神,看着一脸焦急的程栀,他轻笑出声。程栀很鲜活。
“你还笑?!不疼吗?”
谢景翊无视进来的护士,更没回应程栀的话:“老师让你转告什么?如果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叮嘱就不用重复了,说重点。”
程栀回想了一下,那没什么可说的。程栀起身准备离开,谢景翊叫住她:“先别走。我需要你留下。”
程栀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护士和站在一旁,刚刚过来的护工。谢景翊看起来不需要更多人帮忙。
“我妈说一不二,她要请吃饭的人,如果我留不住,她会对我失望的。你就当帮我的忙?”
程栀看着谢景翊这幅样子,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也明白自己和谢景翊没什么可聊的,病房里也不需要她,就直说病房太无聊,她下楼走走,说不定能直接在楼下遇到叶祯阿姨回来。
谢景翊笑着看她出门,立刻面无表情,周身气场冷下来,对屋子里的人说:“都出去。谢谢。”
他透过窗户向下望,行人也好病人也好,都只压缩成模糊的影子,毫无章法地在光洁的瓷砖面上移动。周遭只有空调和仪器的白噪音,他渐渐失神,难得放空自己。
门被推开,谢景翊不耐烦地睁眼,看清来人后神色复杂。他深呼吸一口,艰难挤出一个称谓:“爸。”
谢知珩走上前,神色歉疚地注视谢景翊。他伸手摸谢景翊的额头,却被谢景翊侧头躲开。
“怎么又受伤了,还伤得这么重?疼不疼?”
谢景翊皱眉 :“有点。”
“你来江安快小半年,还习惯吗?”
“嗯。”
“爸爸很久没见你了。很抱歉......”
谢景翊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维持谢知珩需要的体面。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顺从地点头。
别说了,再听几句就真的演不下去了。
“我哥呢?”
“过几天来。”
“哦。”
长久的沉默。敲门声响起,谢景翊循声望去。一瞬间,谢景翊用拔掉留置针拿起手边的杯子砸过去的冲动。他止不住呼吸,胸腔剧烈起伏。
一位衣着宽松的三十多岁的女性挺着孕肚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你去你哥那儿的吗?”谢知珩瞥了一眼谢景翊,站起身扶住那位女士。
谢景翊冷笑一声,气得胃疼,眼里满是怒意却要故作平静。
女人和他对视,一瞬间略显尴尬。可眨眼间她满脸堆笑,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拎着保温桶缓缓走上前:“小翊,阿姨担心你,”她逐步靠近,把包和手上的东西放在床头,“你爸爸很担心你,连夜赶来看你,一晚上没休息。”
谢景翊看着她,视线落在隆起的小腹上,算时间差不多有六个月了。谢景翊强忍着恶心,脑子里全是叶祯在自己面前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看到这两个人,看到她的肚子,谢景翊都想拿起输液管把两人勒死!
可愤怒没有用。他冷眼扫过背对着他的谢知珩,几个月前,他不是没有疯过闹过。吵架,发脾气,砸东西泄愤他都做了,可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女人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进门,自己和妈妈来了江安。
谢景翊坐起身,周身的器械摇摇晃晃,啉啷作响。女人条件反射似的被吓一跳,捂着肚子退后几步。
血液在血管里胡乱碰撞,沸腾着涌向大脑。两人无声对峙,恨不得撕碎对方。
谢知珩转头看着谢景翊因生气泛红的脸色和眼尾,眼睛微眯,冷脸警告儿子,又不容反抗地命令道:“润珂,你先回去。”
张润珂站在原地没动,她无助地望向谢知珩。
“回去。”两个字,不容置疑。
张润珂过来确实不是他的授意。他很清楚谢景翊和张润珂之间的剑拔弩张。六个月前谢景翊大闹一场,硬生生被自己压着平息解决。庆幸今天这样的公众场合,两人都还算听话。
谢景翊气得侧头不再看谢知珩,他也气自己。
谢知珩走回来坐在病床旁,抬头扫了一眼吊瓶:“小翊,看着我。”
谢景翊维持着侧头的姿势,闭上眼睛。
“谢景翊。”谢知珩伸手掰儿子的下巴,强迫他转头,“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谢知珩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刚才站着的人。
到底?谢景翊猜测谢知珩已经知道了大概。他这么问,就是在逼着谢景翊亲口复述一遍他已经知道的真相而已。
“您觉得怎样就是怎样。我妈一会儿会来,我不想让她伤心。我对不起我妈,您更是。我现在浑身都疼,让我歇会儿,行吗?”
谢知珩的手机震动,工作电话打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景翊:“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溶液一滴一滴坠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只剩一半了。液体顺着输液管和针流入体内,只留下手背发凉的疼。
偌大的病房空荡荡的,他苦笑一声,笑自己的无力。明明愤怒却被迫压着不能表露,明明恶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护士和看护进来,又被谢景翊请出去。
没有敲门声,房门直接被打开。张润珂拎着包站在一旁,打量着谢景翊。
“滚出去。”
张润珂无动于衷,她双臂环抱,满眼心疼还往前走了两步:“小翊啊,阿姨真的关心你。”
“装什么装。我爸要是知道你没听他的......”
“你爸?你爸正赶着处理工作呢,倒是你......”
哦,谢知珩不在附近。谢景翊懒得听她废话,他伸手拿床头的手机确认时间。他现在只想赶紧让这个女人滚开,叶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他不想让妈妈撞见。
张润珂走上前一把抢过谢景翊的手机扔到一旁:“怎么?想给他打电话?”
谢景翊左手扎着吊瓶,右手缠着绷带,根本拦不住她猝不及防的出手。忍了半天的气堵在胸口,他冷冷地对张润珂说:“你想仗着肚子里这个东西嫁给我爸,这东西生不生的下来还不一定呢。”
张润珂扶着肚子往后退。
谢景翊不打算就这么算了:“婚姻变动要请示。说到底,你还是一小三,你肚子里这个,也还是私生子。你,你肚子这个,和谢家,和前途比起来,算的了什么?谢家不缺孩子,到最后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张润珂被噎到,她恼羞成怒,指着谢景翊,随手拿起身旁的东西扔向谢景翊。重物砸在谢景翊肩颈,愣是顺带出输液管。谢景翊吃痛,那些委屈和愤怒一起涌上来,顺手拿起保温桶砸向门边。
“啊!”程栀捂着脸,“痛!”
谢景翊愣住,气愤地盯着程栀,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一时间感受不到疼痛,放任左手的鲜血直流。程栀居然帮那个女人?!
他不知道程栀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只看到她护着张润珂,替她挡住了,脸上也被划开浅浅的口子。
张润珂担忧地看了程栀一眼,指着谢景翊:“是,谢家不缺孩子。但为什么你爸放着你不要,还要和你妈离婚呢?我插足了又怎样?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我怎么能有机会和你爸在一起?你妈妈为了你的前途甘愿离开。外人眼里,我才会是你父亲的合法妻子!”
张润珂越说越激动,程栀顾不得这么多推着她出门还叫来了医务人员。
程栀出门又回来,前后不过两分钟时间。她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无意间窥探到谢景翊的**,她将面纱撕开,摘下,她让谢景翊亲手撕开陈年伤疤,露出溃烂的肌理,血淋淋摊在自己面前。
他的斯文外表下的狰狞,冷淡疏离后的脆弱全都一览无余。
“程栀。”谢景翊已经调整好情绪。
护士还在帮他处理左手的伤,他抬眼看着程栀的脸颊:“抱歉。”
程栀走上前,她没敢和谢景翊对视,低头看向他的淤青的左手手背。护士交代注意事项后离开。
“疼吗?”
“疼。”
两句话,两次异口同声。
程栀伤在下颌处,一道极浅的伤口,断续沁出血。她皮肤白,下颌的红块格外扎眼。
“对不起。”
程栀摇头,没把伤口放心上。刚刚已经在外面简单处理过了,谢景翊手上有伤,没用多大力气,程栀运气好,只刮到一角。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朝你扔东西过去的时候。”
程栀护着张润珂出门的那几分钟内,谢景翊理智回笼。幸好程栀在,如果真因为一时冲动砸到那个女人,谢知珩一定不会轻轻放过他。
他神色凝重,第一次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情况。程栀看着谢景翊,误以为他在审视自己,她蹙眉:“谢景翊,你觉得我是爱管闲事的人,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圣母?”
谢景翊不明所以:“我没这么想。”
程栀气急,脸上的伤隐隐作痛:“我从不觉得怀孕的小三是什么弱势群体。我替她挡下,是因为我不希望你因此惹上麻烦。”
心里泛过一阵酥麻,谢景翊默不作声静静看着程栀。程栀认真,善良,负责到略显执拗,单纯到带着可爱,这些他都知道。他像欣赏旧电影一样,一帧一帧重新结构分析,才与平和表像下暗藏的天才巧思共鸣。
我不希望你因此惹上麻烦,不希望你因此惹上麻烦......
程栀依然单纯可爱。程栀很特别。
程栀带着气愤直直与谢景翊对视。他黑色的双眸平静似过水砚台,只在研墨时带出细腻,浓稠,旖旎的水光。
“谢谢你,我现在知道了。”
挥毫泼墨,宣纸留痕。谢景翊语调平缓而真挚,程栀找不出继续生气的理由:“噢。”
“一会儿我妈.....”
“我不会说的。”程栀盯着谢景翊的左手,心里不是滋味。她后悔自己赶巧,非得在那个时间点回来,也庆幸自己回得及时。原来谢景翊也过得辛苦,叶阿姨更不容易。谢景翊面色苍白,他自己却不当回事。
程栀横冲直撞,闯破高墙藩篱,发现水榭楼阁。水是死水,楼阁生蠹。表面光鲜,实则颓败阴郁,连太阳都没有。那是被大火焚烧后的残垣。
难怪谢景翊这样,可谢景翊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程栀?”谢景翊喊她。
程栀回过神。
“你脸上的伤真的没事吗?看着好痛。”
“你先别管我了。你手上的伤看着更严重些,肯定更痛。”
“我这不一样,我自己弄的,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程栀抿嘴,思虑再三还是说,“对自己好一点。”
眼前的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谢景翊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亮。被捡回置于一旁的手机屏幕碎裂,枯叶的脉络一般隔开亮光。
“怎么不接电话?”叶祯走进来。病房内早已打扫干净,看上去和叶祯离开前别无二致。
谢景翊不动声色地藏起淤伤的左手:“静音了,没注意。”
程栀和谢景翊对视一眼,转而看着叶祯。她笑得尴尬又不自然:“阿姨。”
叶祯带程栀出门吃饭,走出病房后,她让程栀在门口稍等一会儿,自己去找了护士。街道上车辆拥堵,程栀静静坐在副驾。
叶祯看出程栀的拘束:“饿了吧,马上就到了。脸上怎么受伤了?”
“没事,不小心划的。谢谢阿姨。”程栀突然想到什么,“阿姨,我们出来吃饭,那谢景翊怎么办?”
叶祯被逗笑了:“他啊,那就让他饿着。咱不管他。”
“啊?”
“程栀,阿姨特别感谢你。你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过来看他,我替小翊谢谢你。”
叶祯这么说,程栀反而更加歉疚了。叶祯不知道谢景翊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
“小翊刚来江安不久,在这边没什么朋友。我知道他能交到新朋友,我只是担心他的心理状态。很多事情,小翊他都瞒着我,不愿意和我说。”叶祯怅然,“你能来,阿姨特别高兴。”
“阿姨别这么说,我过来是应该的,不过也没帮上什么忙。阿姨,谢景翊特别特别在乎您。男孩子可能都这样,他不想让您担心。”
叶祯看着程栀微微一笑:“我知道。比如今天上午的事,他就没打算和我说。”
程栀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进门就看到他左手背的伤了。手机屏幕也碎了,他都想瞒着。”叶祯停车,“咱们先吃饭,不能饿着了。”
叶祯和程栀相谈甚欢,她们说了很多,聊学业,聊工作。叶祯毫不吝啬地将她了解到的职业动向和就业情况告诉程栀。叶祯听程栀聊规划,委婉地告诉她考虑就业形势。没有好为人师的傲慢,一切都点到为止。
叶祯说看到程栀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她年轻时候的性格也和程栀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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