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钟。
秒针嘀嗒移动三格的时间,足够让玉兰骨朵坠落地面,让赶飞机的乘客一脚迈入车门,让冗杂思绪束拢如卷尺,瞬息抽离。
也够徐矜干脆利落地关上房门。
再开门时,她还是那副模样,手托两罐啤酒往他房间去,声线却不再迟疑,“不用回答,开玩笑的。”
房间灯盏敞亮,沐浴露留香在空气沉浮,是熟悉的味道。
“会很幸福。”男生接过其中一罐,折腿坐小茶几边上,指骨一顶,轻抿两口,“这会让你好受点么?”
“你肯定是那种,”徐矜琢磨了会儿,“在全班沉默的课堂被老师点名,然后随口报出压轴题正确答案的人。”
“谢谢徐老师?”
“不是要在一起吗?”她说回正事,“怎么说追我,帮你挡相亲的事你朋友迟早知道,还是你不用我帮忙?”
程卓青:“需要,不然我图什么。”
女生听完,卸掉肩膀紧绷的劲,自在多了,终于肯喝第一口酒。他继续说,“至于为什么说追你——”
“我懂。”徐矜撑着下颌看他,眼神古怪,“我能理解。”
他不懂。“…说来听听。”
她不说,仰着头咕噜噜喝,一口气喝光了,捏扁瓶子投中垃圾桶,极其熟练地在他酒柜里翻。
程卓青把人拉回来,“别闹,你喝啤的都够呛。”然后翻箱倒柜找了瓶苹果醋,坚持不懈问,“你理解什么了。”
她不想说,只是问:“你现在没女朋友吧?”
“没。”
“也没有暧昧对象。”
“没有。”
“一个月。”徐矜定规矩,“这一个月里你帮我对付陈实,我帮你挡相亲,如果这期间彼此有想发展的对象,就立刻结束关系,不能隐瞒。”
“你知道刘雯静跟陈实的事吧?”见他点头,徐矜真心道:“我短期内不想主动或被动的陷入任何三角关系了,也不想谈恋爱,只想好好学习。所以你务必坦诚,如果你相亲对象对我有敌意或者影响我日常生活,我可能也…”她放软调子,“当然,你后期要觉得棘手也直接提,毕竟我们同一个屋檐下,为了我们革命友谊的纯洁性,摊开说更好。你说呢?”
意思是不保期限,先试试深浅。
“行,我没问题。”程卓青很果断,听到革命友谊长睫颤动,带了点笑,“所以你刚才到底理解什么了?”
她正儿八经聊大事,这人还揪着她的小心思不放,徐矜有点恼,“女生不想说的事不要反复问,会不会追人啊?”
程卓青直言,“没追过,不太懂。”
他手臂撑着茶几,靠近她一点,看她指腹通红,手掌的苹果醋完好无损,接过来,抵着桌角撬掉瓶盖,滋地一下,递给她,“所以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别难过?”
他说这话时眼光柔柔的,又很专注,天生的深邃眼,爱人恨人都好漂亮,声势浩大的侵略感如寒流袭来,她理智泛潮,红灯乍亮。
“你谁?”
“……”程卓青自暴自弃,声音很懒,给自己找台阶,“现在是你哥,行了吧。”
“可以吗?”
她抿一口苹果醋。很酸,跟她的心一样酸。
如果林澄在,她可以肆无忌惮窝在她怀里入睡,像一条受伤的鱼,被温柔海域轻轻豢养。
她很少叫程卓青哥。家人一样,很奇怪。
但如果喊了,是不是可以临时钻入一口玻璃鱼缸,让她休憩甚至摇曳?
徐矜整个脸贴着茶几,“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小垃圾。”她圈着脑袋发泄,嘀咕道,“你问我是什么垃圾。”
“喝醉了?”
徐矜恼羞成怒,“对,喝醉了,当我没说,我走了。”
他才后知后觉那句“可以吗”是想撒娇。
林澄说过的,她是小女孩,看着冷静内秀,一旦亲近了,心里装不住事,黏糊糊的。
“重来一遍。”程卓青忙把人拽回来,难得有点慌乱,“你是可回收。”
“……”她一声不响坐了回去。
“你简历给我看看,最早的版本。”
“干嘛?你要笑我?”
“不是。”
“隔行如隔山,”徐矜拉不下脸,“我知道你想帮我,没用的。”
“那我以后不牵你了,你找室友。”
“……”
徐矜忍辱负重把电子版传给他,传之前还在挣扎,“我发最新版吧。”
程卓青倒很坚持,“最开始的。”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压力面试呢?
初版简历简直是大杂烩,当时还没有专业对口意识,各种兼职往上凑,仿若五彩斑斓的黑。
等他浏览的当口徐矜给他打预防针,“你措辞注意点,我今天刚被狠狠羞辱了,我很脆弱,你懂吧?”
“懂,脆弱得剩了大半碗饭的豌豆公主。”程卓青看得很快,抬头就见她悲壮赴死的消沉脸。
“写挺好的。”他安慰道。
徐矜没想他客气得这么敷衍,“就这?”
“做初高中生的家教,家长学生都很满意,说明你很会传授知识,沟通和共情能力强。兼职各类展会,说明你擅长信息搜索,我记得这个艺术展很小众,国外客人居多,能全英指引够厉害了,”指尖停在绩点一行,女生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模样,程卓青放下手机,“你过去一整年过得有多辛苦,别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胸口一滞。
“父母双亡,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大事,很多人中年才必须面对的事,你才十八,你被迫面对了。我不懂这种感觉,说实话我永远不想感觉。你很痛苦,患上皮肤饥渴症,晚上睡不着,但你没有被击垮,很坚强地熬到现在。你很努力地负担生活费和学费,每天都在打工,就算这样也只挂了一科,四六级照常过,这不厉害吗?今天挂你的面试官不知道吧?他还不知道你为了这个面试把案例做遍了,大晚上还在跟朋友模拟视频,你很努力想争取机会,所以落选才这么伤心。但林澄知道,我也知道,你身边的朋友也都清楚,你是多棒的人。”
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镇定、理智,娓娓道来。像坚实海床将人牢牢托住。
“没人会苛责你,就算有,那不是人。”程卓青抹掉她眼眶的泪,给她递纸,“你才大二,想做的事脚踏实地做,不着急,你觉得呢?”
所以落选才这么伤心。
原来是伤心。
是努力没有得到预想的回报,被人指认了,又得到夸奖,眼泪反而卷土重来。
得到了,才惊觉她多需要这些。
徐矜哽咽良久。玻璃缸水温适中,水流冲刷鱼鳞上的伤口,揭开溃烂,那痛感竟如此畅快。
她哭得有点不好意思,也第一次听他讲一大撂话,余光瞄了小半天,才道:“你刚才这话像学校咨询师说的。”
“我也接受过心理咨询。”程卓青直言不讳,但显然不想继续这话题,起身出门,再拿两罐冰啤酒进来。
夜间降温,他穿了件卫衣,袖口被水滴沾湿,干脆卷到手肘处,徐矜才得以瞥见他长臂上隐约可见的淤青。
“这是什么?”
像打排球落下的常见印记,她眯着眼凑近,程卓青笑笑,不以为然,“活着的代价。”
“你别喝。”程卓青拍掉她的手,揭过话茬,像打开啤酒盖一样流畅,“挺晚了,回去睡吧。”
困在情绪余烬里,徐矜也昏昏沉沉想睡,没在意,走前想到什么,走回茶几说:“谢谢哥。”
该谢还得谢,就算林澄托付他帮忙顾着点,就算她说就他当是你哥,真把他当哥用,还是要知恩图报。
“别见外。”
“好的,我走了。”
*
一夜无梦,日光裹挟暖意,床被晒得温热,徐矜摁掉闹钟赖了会儿床,临近中午才磨磨蹭蹭起来。
脑子自动回忆昨夜种种,被面试官拒绝的痛彻心扉隔了一个银河与她遥遥相望,干鼻子瞪眼。
她不懂自己怎么就因为这点小事跑程卓青那儿撒野。
但程卓青很体贴地没再提,只说送她上课,俩人乘电梯到地下车库,他指着那纵向一整列停车位,问她想坐哪辆过去。
他们目前住的小区全是普通楼层房,没有私人停车间,一栋住户的车都挤在负一层停车场内。
他平常不会问,偶尔开RS7,大部分时候把电瓶车钥匙扔过来,俩人蹬小电驴一前一后上课。
毕竟学校离得近,没理由舍近求远在路上堵十分钟。
但今天下午又是新中特。
徐矜毫不犹豫指着造型最炫酷的黑超,“这个。”
结果出小区一百米内就堵着了。
“昨天晚上谢谢了,”张医生说过,向他人索要情绪价值后要及时传达反馈,徐矜现学现卖,“跟你聊完我好太多,已经满血复活。”
说完掏出小镜子补口红,抿一口,眼神左移,透过镜面反光瞄左侧的人。
“嗯。”
女生光鲜亮丽,唇齿微张,势在必得的迎战气场,程卓青勾唇,视线触碰时率先收缚,随即道,“下周六时间空出来,行么?”
下周六。
她生日。
徐矜纳闷,“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就能知道。”
程卓青比她想象中积极,这是好事。她问:“你要给我办生日趴吗?跟李永安那次一样?”
程卓青特地偏头觑来,半响道:“嗯,但不用长霞的房子。”
“要是陈实不来怎么办?”她比较担心这个。
“会来。”程卓青淡声道,“想要什么礼物?”
她其实不太过生日。
尤其当第一任男友在她生日当天,身上披着带她大名的生快横幅在校园巡游,她每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努力不做现眼包,安安稳稳度过庆生日。
“别挂横幅就行,低调。”她心有余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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