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梧死在宣徽二十八年的惊蛰。
小厮递上那封书信后伏地痛哭:“郎君!太子殿下……殁了!”
宫变的消息今日才传到徐州,当今病重,太子起兵,弑君失败后,于东宫自戕。
铜铫坠地,里头烹着的晨露溅湿了他的衣衫。谢昭野望着亭外被细雨洇着的粉桃花苞,有些出神。
他只收到一封绝笔信,上头也只寥寥四个字,写着句:长绝勿念。
恍然让他想起两年前他递上辞官折子的那一日。他们隔着东宫的帘幕见的最后一面,那人连转身都不曾,只赠了他一句无悲无喜的:“谢大人,此行珍重。”
青瓷茶盏铿然坠地,雨势倏地变大,一道惊雷劈下,那廊下的桃树竟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小厮愕然抬头,却见自家郎君俯身撑在桌案上,身形踉跄,指间竟渗出血色:“郎君!”
*
宣徽二十七年,年关刚过。
“逆子!”永和殿里传出雍武帝暴怒的呵斥,随即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过了会,江烬梧走出殿外。
殿外的宫婢恭恭敬敬蹲下身子行礼。
贴身伺候的默书追出来给他披上裘衣。
“殿下仔细着些,还下着雪呢。”
江烬梧掀了掀眸子瞧了眼飘落的雪花,随口吩咐了一句,“陛下刚动了怒,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永和殿的宫婢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江烬梧垂了下眸子就这么离开,默书连忙撑了把伞跟上去。
“殿下这又是何必?陛下说给您择个太子妃也是为了您好啊。”
江烬梧身边少有亲近的人,五年前被复立太子从道观被迎回东宫时就只要了一个多年前在先皇后宫里待过的默书伺候,东宫里其他伺候的人都是司礼监直接安排下来的,因为这层关系,默书偶尔也敢大着胆子劝上江烬梧几句。
江烬梧也没有生气,只是说,“我又何必要耽误人家正值好年华的女儿家?”
默书欲言又止,他却不欲再说这个话题,摇摇头,“敬国公府怎么样了?”
“老国公一家子的墓下个月就能竣工了,小国公年龄不大,性子虽然有些跳脱,但大事上还是很认真的,再过不久就能独当一面了。”默书笑着,“要说谢大人还真是神机妙算,去年岁末大雪,陵墓不得已停了工,奴才还怕赶不上谢大人算的那个迁墓的日子呢。”
默书说完才自觉不对,连忙偷看一眼江烬梧。
江烬梧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一如既往清冷得和这场大雪几乎融为一体。
江烬梧幼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坤宁宫嫡子,母族手握兵权,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何等尊贵?那时的江烬梧有着太子的聪慧稳重又有少年人的皎洁灵动。
后来白家被污通敌,敬国公府轰然倒下,只活下来一个当时还年幼,被白家旧部死命护着逃离上京的白蕴淳,白皇后自尽,太子被废。
多年后,默书再听闻太子复立时,见到的就是如今这个沉静清冷的江烬梧。
只有少数的,某个人在的时候,默书才能恍然见到片刻尚且年少时的那个太子。
回到东宫后还有一堆事,江烬梧换了身穿惯的鹤灰色道袍,开始处理昨天积压的折子。
默书这边又从手底下的小太监那得了个消息,当下有些怔然。
“确定是他吗?”
小太监说,“奴才去给小国公送东西的时候亲眼所见。”
默书若有所思,赏了小太监几颗金瓜子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江烬梧忙了一整天才批阅完所有的折子,默书早就让人备好了热水。
默书还在思量着怎么把今儿得知的消息同江烬梧说,没想到白天在永和殿那一遭却还没完。
永和宫的安公公带来了雍武帝的口谕,呵斥太子不孝不悌,忤逆皇父,让他跪三个时辰自省不算,还要抄一卷《孝经》。
默书脸色微白。
安公公一脸为难,“太子殿下,奴才已经劝过陛下了,奈何陛下正在气头上……”
江烬梧:“孤知道了。”
安公公嘴角一歪,带着一行小太监满意离开。
默书忍不住啐他一口,“这个老东西!”
阖宫谁不知道这老太监早就投靠秦贵妃了?
秦贵妃受宠多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在江烬梧被复立之前,谁都以为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会是太子,没想到雍武帝会忽然复立江烬梧。
秦贵妃那伙人早就恨死江烬梧了,前几年可没少给江烬梧使绊子,也就是近一年来,雍武帝病重,江烬梧监国,手揽大权,他们才逐渐消停,只是今天这一遭要是没有安公公这个老太监在皇帝耳边吹耳旁风,谁信?
看来这秋后的蚂蚱还是不死心想蹦跶。
默书还是心疼江烬梧,只能让人多起几个火炉子,又找了软和的垫子来,亲自守在门外。
入夜,冷风一阵阵在吹,默书咬着牙在心里咒骂一些大逆不道的话,甚至再度生出了想劝江烬梧早些动手除了碍事的人了事。
太子总归还得受皇帝管制!
这时,忽然一柄冰凉的短刀贴上了默书的脖子。
有人压着嗓子威胁:“别动。”
默书整个人僵住。
刺客?
“……默书?”持刀的人有些迟疑。
默书才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
那人也放下了短刀,默书转过身,果然如他所料。
“谢大人?你——”
吱呀。
江烬梧缓缓打开门。
四目相对。
江烬梧头一次见那人眼神如此炽热,好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但其实,只是一年而已。
江烬梧眺了眼不远处即将走近的巡逻守卫,眉心动了动。
“先进来。”
*
默书依旧守在门外。
江烬梧重新跪在垫子上,继续抄经,就这么晾着那人。
谢昭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向供桌上白皇后的牌位拜了拜,然后看向江烬梧的背影。
江烬梧是出了名的风光霁月,有先皇后之风,如松似玉,清隽无双。
即使跪着,他的身形也是清正的,只是好像又瘦了一些。
“殿下还在生臣的气吗?”他问。
江烬梧道,“没有。”
“好,那臣换一个问题,殿下这一年,有想臣吗?”
江烬梧低头抄书,吐出生硬的两个字,“没有。”
谢昭野笑笑,“可是臣想殿下了。”
“一年前,臣想让殿下亲口说舍不得我,想让我留下,可殿下却一直不肯挽留,所以臣一时赌气,离开了上京。”
“在见不到殿下的日子里,臣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和殿下赌气。”
江烬梧手中的笔滴落了一滴墨水。
半晌,江烬梧放下笔,起身,直直瞧着谢昭野,“一年不见,你回来就是为了戏弄我的?”他问:“谢大人想看孤作何反应?喊人进来将你拖出去打一顿可好?”
谢昭野轻笑一声,凑近了些,还是不太正经,“殿下舍得吗?”
“孤为何舍不得?如你这样三天两头冒犯孤的,整个上京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江烬梧冷声。
“可即便如此,殿下也未曾罚过我,这不正说明,殿下舍不得吗?”
江烬梧瞪了他一眼,有些憋闷。
“谢昭野,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殿下这话可伤透了我的心,我明明一直都很想讨殿下您的欢心,这不,才一回京就马上来看您了。”
江烬梧只有四个字:“谎话连篇。”
他当即要去把默书喊进来,却在转身之际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整个人被他挟制着。
温热轻轻触在江烬梧的耳廓,他浑身一僵,一时竟然忘记推开他了。
“你,放肆。”可惜这声“放肆”没有一点威慑力。
“殿下。”谢昭野在他耳边,轻声,“臣再问一遍,您真的没想过臣吗?”
“没有!”
谢昭野却咧嘴笑了。如果真的从未想过,一年后,他又为什么会给自己送绝笔信?信里四个字“长绝勿念”,叫谢昭野却一眼看透了,江烬梧分明是死都不想他忘记,所以故意送来这么一封信,好让他一直记着他。
“殿下,您如此冷漠,真叫臣伤心啊。”
他口中说着伤心,调子仿佛撒娇一般。
江烬梧却没有跟从前一样纵容他,反而在听到他半真半假的撒娇后神情迅速平静下来,挣脱出他的怀里。
“谢昭野,你到底想做什么?”江烬梧说,“西宁侯已死,褚大人的冤屈已洗清,你应当,不需要我了吧。”
他抬眸,看着谢昭野,“你不喜欢皇城,既然辞官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昭野张了张口。
江烬梧却并非一定要他的回答,他移开视线,“这里到底是皇宫,你仗着自己轻功好闯惯了,但马有失蹄,别再这样了。”
谢昭野眼睛一亮,“殿下是在担心我?”
“你是褚家留下的唯一血脉,我这是看在褚大人的面子上。”
谢昭野笑得狡黠,“殿下说是便是吧,无所谓什么原因,我只肖知道殿下是在关心我就好。”
江烬梧冷眼瞥他。
还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江烬梧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默书。进来。”
江烬梧一点都不想看到谢昭野,“送他走。”
语罢,江烬梧又跪回去抄经。
谢昭野眼底的笑意归于平静,视线紧紧追在江烬梧身上。
“殿下。”他含了抹笑,“再见到您,臣很开心。”
江烬梧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没有任何反应。
默书这才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谢昭野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不过谢昭野并没有立刻离开东宫,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才开始向默书打听。
“殿下这一年过得如何?”
夜色中,默书眸光微动,过了会才道,“其他的倒还好,只是殿下的性子谢大人是知道的,总是一个人闷着,久了,奴才也有些担心。”
谢昭野:“今日陛下为何忽然训斥殿下不孝?还短短时间便传得满大街都是?”
默书本就耿耿于怀,“白天殿下去永和殿侍奉汤药,与陛下吵了几句,谁知下午安公公就带着口谕来了。至于这消息为何传得这么快,也就只有长乐宫那位了。”
长乐宫可不就是秦贵妃的寝宫?
谢昭野皱眉,“她竟然还不死心?”
他又问,“殿下的性子不应该和陛下起冲突才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默书:“倒也不是经常,罚跪抄经这还是第一次,只是有时陛下会留殿下一人谈话,每每这之后殿下就会心情不好,可陛下具体说了什么奴才也无从得知。”
谢昭野道,“也就是说,目前为止,太子和陛下的关系并没有闹僵?”
默书有些意外,“这,殿下和陛下的关系自然还不到闹僵的地步,往常陛下也是会夸赞殿下政务处理得好的。”
既然如此,一年后,江烬梧为什么会因夺权失败而自尽?
双向,只是小谢没个正经,在小江眼里就是谎话连篇,所以他说啥小江bb的第一反应都是猜他这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啥子目的,他俩这层窗户纸可谓是史上最难捅破的窗户纸了。当然这是小谢自己作的~这大概算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谢昭野回来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