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翌日,谢如月正和兔儿神坐着,邱锦意便登门来访了。
兔儿神隐了身去,留着谢如月在。
邱锦意进门来,拱手道,“姑姑。”
“邱公子,坐。”
邱锦意难掩喜色,坐在了她的青碧石桌旁,望见她的桌上摆着两个茶碗,便疑惑问道,“姑姑与客对饮?”
谢如月玉指执壶,将茶壶中的茶水倾入茶碗之中,道,“哪有什么客,姑姑早就料到你红鸾星动,定会猴急登门,请你喝杯茶,歇了淫火。”
邱锦意忙道,“姑姑慎言!”随后抿了唇,低头轻声道,“锦意是真心喜欢刘姑娘的,才不是什么淫火上身,实在有辱斯文!”
谢如月挑眉而笑,玉指拾碗,凑到唇边轻啜两口,道,“姑姑是市井妇人,说话哪有你们读书人斯文?”
邱锦意抬头,“姑姑当真为我聘刘姑娘为妻?”
“当然。”
“聘得?”
“聘得。”
邱锦意傻笑,端着茶碗,潇洒饮尽,将茶碗放回石桌之上。
谢如月添茶,道,“刘容音是才绝而敛慧之人,又温婉贤良,娶得此妻,是还你的三世福报。但她前为黄钰所伤,如今事过而心境未迁,你要聘她,黄金千两、锦缎万匹……”
邱锦意一愣,只见她抬眸一笑,道,“都抵不过真心一片。”
“备好聘礼,明日登刘府。”
邱锦意应诺而去。
兔儿神见他走了,便显露身影,坐回方才位置上,望着碗中残茶,问谢如月道,“祈月公主,明天就下聘?”
谢如月狡黠一笑,“反正初次登门求亲,刘府定然不会答应。趁着他现在意头正兴,我让他去碰个头破血流。”
兔儿神摸了摸长发,唇角勾起。
备好了聘礼,邱锦意便和谢如月登门求亲。
刘未阳打量了一下来人,眼中透着淡淡的不悦,似乎在指责谢如月与邱锦意的不识抬举,毕竟家中女儿才被“休弃”出黄府没几日。
谢如月言说了一番,刘未阳才缓和下来,差人去问刘容音的意思。
“老爷,小姐说请你回绝了此事。”丫鬟问过了刘容音,便来回他。
刘未阳问那丫鬟,“你有没有告诉小姐是哪家公子?”
丫鬟摇了摇头,“小姐不在意,只说回绝此事便好。”
刘未阳抬手作请之势,道,“谢夫人,我女儿为黄家休弃之事,早落了个满城皆知。此事令她伤心之至,不愿再有托付。还请回吧。”
邱锦意此时遭拒,才知道自己鲁莽之至。
“是学生冒昧了。”邱锦意抬手执礼,“但学生绝非轻薄之人,只是被一腔怜卿之情冲昏了脑,才会贸然登门相聘。如今既然小姐回绝,学生便不作纠缠,只请刘老让学生见小姐一面。”
刘未阳面露难色,邱锦意复道,“远观一眼便可,绝不打扰。”
刘未阳转向了府中丫鬟,道,“带邱公子去看小姐。”
“是。”
邱锦意如他所言,不敢靠近刘容音,只站在了走廊上远远地看着院中正端坐着发呆的刘容音。
她沉静如兰,邱锦意看得入了神,许久之后,才低垂着头,转身对谢如月道,“姑姑,我们走吧。”
谢如月问道,“就这么走吗?”
“嗯。”邱锦意点了点头。
于是,谢如月让人把聘礼都带回去,然后给刘未阳道了歉,便和邱锦意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邱锦意忽然在巷道里停了下来,看着身旁的一面墙,抬头望了一眼。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和刘容音隔着的,就是这一面墙而已。
只可惜,这面墙是刘容音的心墙。
谢如月没能说定了这门亲,邱锦意虽然沮丧,但并没有责怪之意,而邱夫人见孩子一反去时的欢欣雀跃的模样,心里有些担忧。
“如月姑子,没讲成?”她问谢如月道。
谢如月让人把聘礼抬了回来,道,“肯定没讲成,不过,下次令郎还想去提亲,便让他来寻我吧。”
邱夫人叹道,“哎哟如月姑子,这样了还要再去提亲,还不够丢人的!”
谢如月莞尔一笑,不作应答,只是行了个女子礼而去。
夜里,她拉着兔儿神出来,飞身落在了别人家的屋顶上。
“祈月公主,这大半夜的。”兔儿神嗔怪道。
谢如月在屋顶上坐下,指了指远处的一面墙,道,“看人家怎么如何搅动一波静水。”
兔儿神循着她的指望了过去,只见,邱锦意执箫面墙,眼中尽是落寞。只见他忽然起手,将箫凑置唇边,悠悠然吹起了声音。
兔儿神凝神静听,勾唇一笑,“这曲意境实在超脱,没想到这书呆子,竟然有如此高越的音乐天赋。”
谢如月道,“邱锦意是书呆子,而刘容音是通透之人,只是一心遮蔽,不知何依。如今这段因缘,不过为刘容音破了黄苏之情、黄钰之死为她此生带来的蒙雾,而姻缘不过是她该还邱锦意的恩。”
兔儿神了然地点了点头,之后,便吟起了一首词,这词和邱锦意所吹之曲的意境合为一致。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刘容音自从黄府回到了刘府之时,便总是端身坐在院中,望着院中景致发呆,父母劝她莫为黄钰伤心,毕竟斯人已去,尚在人间的总要强挺着活下去。
她点头,照着往常日子一样,饭食不落,但闲了还是坐在院中兀自发呆。时间长了,刘未阳夫妇也便随了她去,认为时间能够洗尽苦楚。
这日,是她回绝了邱锦意的第二日,她仍坐在院中,看着院中昙花一现,想着自己嫁给黄钰,也就两年光景。
黄钰在她的人生,便如这昙花一般,乍现、浅欢。
但那日清晨,雨露湿衣,黄钰枕在她的膝上,渐渐气息微弱,不能不让她心如寒潭一般冷寂。
“小姐,该歇息了!”丫鬟唤她。
刘容音起身,转而要回房,正踏上走廊,忽然听见一阵箫声。许久未闻丝竹之声,而她自己也是意懒倦怠,许久没有抚琴自娱,如今听见这箫声,方觉耳渴。
几声之后,她实在觉得好听,便就着在走廊上坐下了。
丫鬟觉得奇怪,忙道,“小姐,地上凉,你怎么就坐着了?”
刘容音浅笑,“我有些懒,想坐在这里听箫。”
丫鬟一怔,这是小姐被黄府休弃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于是,她只好跟着在刘容音身边坐下,陪她听箫。
那箫声初开始,只是潮意涌来、挑情,忽然情歇、便退潮而去。江上,浦口,斜晖洒在了浦口上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他着紫衣华服、银冠玉簪,江风不断拂过他的长袖衣襟,自有一股俊秀飘逸的气质。刘容音眼前模糊,想看个分明,而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刘容音还是看不分明他的模样,却恍然觉得他是黄钰,感觉到他眼中还带着些狂傲,只是,不像以前与她作夫妻之时那般,还带着一种深深的落寞与挫败。反而,他笑声清朗,没有丝毫嘲弄,入耳极为舒服。
刘容音便望着他,而他看她两眼,又举目望江,笑叹,“今、古,人事皆非。”
黄钰正说着,她不由自主地抬腿往前,走到了他的身旁,仰首,见他嘴边仍然带着笑,他低头看她,轻声道,“若非为情所耽,我应还记得,你喜欢江畔、湖边的空翠烟霏。”
刘容音听他这话,便抬头望向远处,正能见到,清风微雨后、薄雾笼青山的景致,颇觉惊奇,而黄钰的话,更藏深意。
她看着远处景色的时候,黄钰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三世之情,确实总是辜负了,而这个女子,每一世都惊艳着他。
初见之时,她是艳绝众生,在风月场中,卖笑为生,不顾自己卑微身份总是将这些沾满脂粉的银钱接济他人。她踏花狂舞,在一场权贵、富豪的豪赌中,为了赌得一千两金,舞尽气力而亡。那些鱼肉她的美色的权贵富豪,不吝钱财,只消她笑得芳魂殒没、称了一番戏耍娱乐之心便足。
她在花台之上,无人收骨。只有他,用君子衣衫为她收骨,听她诉说生平,听她说着誓词,“来生愿无此容色。”
他将她葬在了竹林之中,为她树碑,之后便按照她的遗言,将一千两金带到了疫病深重之处,挽救人命。他原想在那疫情消时,回到竹林告知与她,谁知自己成就了她这段脂粉之义,自己却染了疾,在那场疫情中一起死去了。
再见之时,她如前世所愿,没有了绝世的容华。而他们的相遇,就是平常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他仍做他悬壶济世的大夫,她陪他采药、研药,本是平凡和美的夫妻。当他想要写一本草药图鉴的时候,他撰文、她绘图,最后书成之时,他竟然忘了过目一番就被书商拿去出售了。
书中一株草药和一株毒药画成了反的,直到人误食了才被发觉,那时人们斥责他们夫妇庸医误人,活活将夫妻打死。他护着妻,被打得呕血而死,她也无意活着,含泪发了疯一般将头发扯下,缠在他满是污血的手上,许了个来世夫妻的承诺。
没想,这个两世修的的夫妻缘分,还是被负。他现在想想,她这一手的妙笔丹青,是因为前世错画草药结下的果吧。
“公子,该走了。”一个身形飘忽的女子靠近了黄钰,轻声唤道。
“我知。”黄钰回她,这时,刘容音也闻声看了过来。
黄钰又是清朗一笑,抬手抹去了她的泪痕,道,“莫回首、湿衣沾襟。”
刘容音闻言一怔,旋即见他身影微动,那双凤眸却仍盯着她,等她的回答,她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黄钰便随着那女子离去了。
而刘容音仍正身,望着对面江畔,仍是空翠烟霏之景。江风拂衣,因为黄钰枕膝喋血泣泪而逝带来的那些郁结于心的悲意,被这带着清凉的湿意的江风融化,耳边,忽而潮声、忽而箫声,混杂不清。
待刘容音醒来之时,箫声已缓缓而歇。
邱锦意仿佛用尽生平气力在吹这首曲子,平日里先生教的时候,总说他天资聪慧、却总是摸不得此曲的超然意境,不过粗合韵度。而如今,他不仅将此曲意境挥发得淋漓尽致,甚至连自己也沉溺于曲中,像是一同忘机了。
吹完后,他以箫杵地,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上,而那箫随着他手松而落地,发出了一声脆响。
刘容音大梦初醒,却对这落箫声听得清楚。
“那吹箫人是不是在墙后?”刘容音望着院中那面墙,与丫鬟对视,问道。
那丫鬟只听了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也是从那边传来的,便走了过去,耳朵靠墙听了半天,却没听得什么声响,扭头看着刘容音,摇了摇头,道,“没声了,不知道人还在不。”
刘容音秀眉一拧,想了半晌,身影往房中去了。
而屋顶之上,原先只有谢如月和那兔儿神两人,这回已经是四个人了。兔儿神和谢华不和,挨着谢如月坐着不肯让,而祈朔又带着青鸟族长老们的密信要给谢如月看。
谢华吃瘪,只好在兔儿神身旁坐下了。
兔儿神瞥了他一身绿衫,嘲道,“本君穿红衣,你染了一身绿来,跟你坐一起真是一言难尽。”
谢华浅笑,“那是辛苦神君了。”
忽然影儿一飘,兀灵现了身,“主人、公主。”
兀灵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模样的阴灵,也是冥界的灵官,被称为幻灵。
兔儿神抬手卷起发尾,挑眉望向兀灵道,“小灵官,为何我讨要那苏文远,你们上来就打,死活不肯。公主一开口,黄钰便来得?”
兀灵有些窘然,开口回道,“那毕竟神君你要那苏文远是令他还阳去的,黄钰是入了箫声、幻化了虚幻境界的,怎么能一样?”
兔儿神下巴微抬,望向了兀灵身后的幻灵,那幻灵在灵官之中也是狠角色,能够化用音乐创造幻境,将黄钰的灵魂渡入,为那刘容音解了心结,又让人恍然觉得是幻梦一场,不至泄了冥界之事。
幻境随箫声停歇而破灭,幻灵带着黄钰离开了幻境,然后将他收于掌心之中。
“兀灵,黄钰必须送回冥界了。”幻灵看着自己的掌心,对兀灵道。
兀灵道,“好,我们这就走。”
说完,兀灵同兔儿神、谢华、谢如月、祈朔四人道了别,便匆匆往冥界去了。
这时候,谢如月见人少了,和祈朔使了一个眼色,就起身挪到了谢华的身边,抱着了他的手臂,道,“夫君……”
谢华低眉望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谢如月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一下,“就是一点小事!”
“妖界?”
谢如月笑道,“是啊……我们家青羽妖姬最近遇到了点麻烦事,家族内乱,我得回去帮忙收拾收拾……”
谢华道,“青羽妖姬平时自是威慑,怕是诸多不服。”
祈朔忽然抬手摸出了银枪,道,“哼!要我回去,我看谁敢不服!”
随后便抱着枪,以袖擦拭。
谢如月抓着谢华的手,等着谢华应允她回去“勤王”。
而谢华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答应了这件事,他一直以来对青鸟族都很尊重,因为若非是青鸟族以其在妖界的地位给谢如月做后台,谢华和谢如月的婚事就可能为仙界阻挠。且当初青羽妖姬答应谢如月姐弟的时候,也已经说过,不论青鸟族有何需要,他们必须义不容辞。
于是,谢华只好道,“你去吧。”
谢如月笑染双眸,道,“夫君,兰皋城的事就交给你和兔儿神了!”
说完,谢如月起身便要去拉祈朔回娘家,谢华拉住了她,身后一抽便提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递给了她。
“我与剑仙是过命之交,关键时刻他会帮你们的。”
谢如月收了剑,问道,“怎么用?”
“祈朔的血就可以。”
祈朔吓了一跳,“我的?”
谢华点了点头,“只是一滴就能走遍剑上纹路。”
于是,祈朔挑起剑尾,只见剑身上有些细密的纹刻花样。
“那姐夫,我们走了。”
谢如月和祈朔走了以后,兔儿神便一直冷着脸,侧眼望了谢华一眼,他此时已经不是鸳鸯殿中殿君的装束,但还是一身绿袍,只是将发冠改成了与腰带一般的森绿色的发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月光下,谢华的脸素白,唇色像是染过红一般。
兔儿神不与他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那靠墙的邱锦意,和那刘府的空院。
原本以为这夜就这么过去,谁知道,那刘容音竟还抱琴而出,在院中安放了琴,望了一眼那面墙,抬指按弦。
兔儿神见她眼中清澈灵动,不像先前如死鱼眼一般,想着是经过了方才那场幻境,犹如重生一般。
听她抚琴,未多时,兔儿神眼神骤变,忽然侧眼看着谢华。
谢华没有什么动静,但脸上刷的一下就没了血色一般,和染了红唇一比,显得有些狰狞。
刘容音弹的便是一首流传在民间的曲子《长云歌》,这首曲子主调凄婉哀求,充满着爱而不得的忧伤。曲意本是因爱而欲结姻,祈求于长云宫司掌因缘的神尊,但那长云宫自神尊跳崖后便一直空置,所有求姻的祷告都仿佛尘烟一般,到了长云宫便消散殆尽。
谢华之所以闻之而血色渐无,那是因为他负罪于长云宫,若长云宫神尊归位,他必遭其谴。
兔儿神虽然与他不和,但毕竟交情深厚,便转移他的注意,道,“若非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永始城,不知黄苏之事,也不至于如此。前日抹了玉书卷,如今,卷中那点空白怎算?”
谢华揉了揉眉心,感觉他摸上了玉书卷,便将玉书卷隐了去,不与他看。
兔儿神眸色一凛,“你不敢将那玉书卷与我看?”
他睁眼,道,“神君的红契纸何曾与我看过?”
兔儿神又勾起长发在指间玩弄,“这事翻过页了,你再敢拆我契缘,定不饶你!”
谢华微垂首,笑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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