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素雪纷飞,户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男女交合的味道。新无痕敲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气味令他不由皱眉,而夹杂在空气中的一种奇怪的味道令他不由有些眩晕。
穿着薄衫的云清昼面色异常,还带着些绯红,她疲倦的眼抬头看着新无痕,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她轻软的声音问他,“这味道熏得人很难受吧?”
说完,她起身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打开,冷风灌了进来,稀释了空气里的杂味。
新无痕觉得好了很多,晕眩也渐渐褪去。而云清昼仍然穿着薄衫,站在窗前,外面的飞雪被风所挟,飘入屋里,一些落在了她的身上。
新无痕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站在窗前,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夹杂在空气中的那股令人晕眩的味道其实就是青楼常用来逼良为娼抑或是调教新人所用的媚药。
新无痕起身给云清昼披上了一件干净的披风,伸手拉回窗户。
“别着凉了。”他替她拂去身上的雪,拉着她回到屋里坐下。
云清昼看着他,“新君,你很像一个人。”
新无痕不喜欢屋里沉闷的气氛,容易令人陷入消沉,于是从袖中拿出一块酥糖递给她,“什么人?”
“这是什么?”云清昼看着那东西,一时间,眼中闪过微微的恐惧。
新无痕猜想,可能青楼的人骗过她吃下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吧。
他晃了晃手里的糖,“别怕。”
云清昼伸出手,将他手里的糖拿了过来,放入口中,丝丝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像是东风对寒意的消解。
“好吃。”她笑着说。
新无痕扯出一个笑,“像谁?”
云清昼不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表哥,他也对我很好。小时候我经常偷看他练剑,有一次靠得太近,差点被他伤了。之后,他便让我站在树下看他练剑。某年冬日,下过了雪,雪压在树枝上,树枝撑不住,大块雪砸在了我身上,我叫出了声,他收剑看到我浑身是雪,笑出声。然后帮我拂去身上的雪……”
……
不知坐了多久,腿麻了,新无痕才决定起身离开。
云清昼拉住了他的袖子,“段君,你还会给我带酥糖吗?”
新无痕一愣,她似乎陷入到了自己的回忆,难以自拔。
“会的。”
彦明川站在城守身边,压在云清昼身上的断梁已经移开了,云清昼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
神女庙中人声嘈杂,巫族长老几乎都来到了神女庙中,冷眼看着城守如何解决此事。东朝人与巫族人的矛盾是轻易可以挑动东朝朝廷的,稍有不慎,边境危矣。
忽然,彦明川看向了门口。
“让开。”他冷冷地看着围在门口的人,喊道。
他们不知何故,只有几人退到一旁,彦明川扬起声音又喊了一次,他们这才让开,站在人群后面的新无痕出现在众人眼前。
新无痕淡淡地看着地上脸色惨白的云清昼,半晌才走到了庙中,仰头直视神女。此时,他心里万分懊悔,却不表于面。
他知道云清昼并不信神女,而她会来这里,是因为崇信武力吧。他已经不是初涉足江湖的毛头小子,很多事情都不会用武力解决,却没有想到姚铃会直接用杀人来警告他不要插足风月场中事。
巫族中的长老看着他直视着神女,眼中意味难明,有些愠怒,但碍于彦明川和对局势的不明,不便发作。
好久,新无痕才缓缓蹲下来,抱起了云清昼。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云清昼身体内的断骨,云清昼紧闭双眼,软弱的身体靠在了新无痕身上。
尽管他极力隐忍,但彦明川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痛楚。断梁折断了云清昼的脊骨,这势必让新夫人死的场景再现于新无痕的脑海之中。
新夫人和云清昼的死,或许会成为新无痕一生的梦魇。
毕竟他一直觉得新无痕的心,柔软而善良。
新无痕抱着云清昼走出了神女庙,对着人群道,“当初我以望江筑失传已久名曲,与姚铃赎此清骨,恶妇竟决绝至此。今我收骨,且告之恶妇,我新无痕绝无罢休。”
说着,新无痕便离开了。
彦明川看着新无痕的背影,想着他说过的话,心中忽然有些不安。望江筑是天下第一歌舞场,曾经缔造了“文起乐世”,歌乐中的文起时代中的许多音乐都随着乐师、乐伎的故去而成为绝响,甚至消弭于世。
如今,望江筑不如往昔。天下许多秦楼楚馆无不在搜寻这些旧曲,以“文起之兴”的由头来吸引客人。
新无痕所说的《撩拨琵琶音》,是当年望江筑的第一乐师文遗君为第一舞师张谪卿所作之曲。据文遗君自撰的纪事,此曲是他与张谪卿黄昏饮酒之时,张谪卿酒到浓时念及青年时期的情事,自己一时兴起的戏作。而张谪卿酒醒之时,听闻琵琶伎演绎此曲,思及往日心境,不由潸然泪下,亲自为名《撩拨》。
此曲曾在望江筑盛行不衰,甚至,不会此曲的琵琶伎是没有脸面留在望江筑的。
但随着文遗君与张谪卿相继故去,且因为些许变故,望江筑琵琶师阮离拒收弟子,能够演绎《撩拨》的琵琶伎越来越少,直到阮离故去,此曲亦成绝响,颇令世人惋惜之至,甚至有人不惜重金寻找阮离的弟子,以重振绝响。
彦明川很难相信,姚铃不想要这首撩拨曲。一定有什么缘故让她不惜如此。
如果姚铃将新无痕当成了他的那张面皮,那么,她不惜与新无痕为敌也要杀云清昼,也许可以解释。
但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这个原因。
那么,害死云清昼的人,便是他彦明川了。
安葬过云清昼以后,新无痕一如往常。
彦明川打开里间的门,分明感觉到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唯一能分别往日与今日的,恐怕就是新无痕桌案上放着的一个小碟中的几块酥糖。
“明日我须得离开永始城了。”彦明川在他对面坐下。
新无痕洗了茶杯,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前日不是说还有些时日,如今这么急?”
彦明川觉得他这话有些明知故问,“陛下曾下旨,边境六城,事无巨细皆上呈京师。”
“如此。”
“此去,不知何日能归,望君勿念。”
这话讲了出来,彦明川忽然觉得自己颇像诗中那些痴情女子,口是心非。虽然嘴上要对方不记挂自己,而自己又多么希望能够被记在心间,好去证明那段情如世间生灵一般鲜活可感。
但此时让他觉得忐忑的是,他以为欢爱能够让他在与新夫人的争夺中,得到新无痕更多,云清昼的死,似乎让他的努力化为泡影。
像许多爱情中的小心翼翼者一样,彦明川没有得到新无痕任何能够让他安定的回应,只是一句云淡风轻的,“一路慎行。”
彦明川的心一沉,策马远去。
他此去数月,风餐露宿。每每思念新无痕,便纵酒独欢,醉中朦胧,便胡言乱语。多次与新无痕梦中相见,醒来只有湿枕为伴。
纵马天下,或疾或徐,皆为君故。既思念如狂,也怕相见之时的淡漠如水。
桃郡。
驸马爷出门买酒,回来的时候,一手握着随身的刀,一手拎着酒。正走入府院便听到一声陌生的马嘶,他往马厩探头望了一眼,问马厩的下人道,“是有什么人来了吗?”
下人点了点头,“是彦将军来了。”
驸马爷略一思忖,才想起下人说的彦将军,其实就是永始城那个巫族出身的小伙子。永始城守初到任时,彦明川便从军了,在满是东原人的军中,巫族人寥寥无几。
永始城守一方面为了稳定永始城民心,看中了巫族中地位斐然的彦远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彦明川性格爽朗随性,像极了他的儿子,故他对彦明川纵容、宠爱非常。每次他来公主府述职的时候,总会带上彦明川。
之后,公主府为了边境的安定,在六城安插了不少公主府的幕僚,彦明川的特殊身份,便也成为了公主府的幕僚之一。
驸马爷拿着酒进了屋,只见彦明川正坐在厅里拿着一面蒲扇,一边摇着一边发呆,而公主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托腮,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公子发呆。
见此,驸马爷扑哧一声,公主仰面对他温柔一笑。
驸马笑着摇了摇头,将刀置于厅中的刀架之上,才将酒拎了过来,放在桌案上。他打开了盖子,扑鼻而来的酒香把彦明川扯了回来,他往前凑了凑,“驸马爷,好酒。”
驸马斜看着他,笑容更深,“怎么着?来两口?”
彦明川舔了舔唇,“是上等的桃花酒吗?”
“桃子酒,本驸马爷和苏苏的定情酒。”驸马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来人,拾三个碗来。”驸马爷冲外面喊了一嗓子。
下人便拿了三个敞口白瓷碗上来,分放在公主、驸马和将军面前,驸马爷亲自倒酒,酒香逸散到空气中,令人陶醉。
彦明川沾酒,一碗下去,不知是幻觉还是真有了醉意,眼前竟浮现了新无痕的眉目。
咚咚咚又两碗,驸马爷都看不下去了,抱着酒坛直嚷道,“小孩子不会喝酒,瞎灌什么?好酒世间稀。”
彦明川用袖子蹭去嘴边酒渍,抬了抬下巴,像小孩子一样露出挑衅的表情。
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下人来报,“公主、驸马,义公子回来了。”
彦明川正想着义公子为何人物,往外探视,才见衣衫一角,便匆忙起身,两步并作一步,匿入厅后,靠着墙边。
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故,便任由他去了。
新无痕走入厅中,望了一眼脸色骤变的公主,眼角下垂,抬起双手平于身前,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新无痕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
彦明川心一沉,默默地听着厅里的动静。只听公主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本府以为永始城这趟浑水不是阁下搅起,不过是永始城守推托之词。今日一见,阁下反而露心虚之色。”
驸马抱着剑靠在一边的柱子旁,听着公主阴阳怪气地说话,不由得轻笑出声,随即尴尬以袖蹭鼻掩饰。
公主淡淡瞥了他一眼,新无痕双手垂下,抬起头直视公主,“娘亲抚养、教训无痕二十年,虽然不敢承皇室之姓,却谨守家训。”
说着,新无痕跪下长拜,双手叠于身前膝上,郑重其事道,“半年前,无痕与摇铃馆女姬云清昼相逢,怜其身世,欲为其赎身,未想后来竟令其死于神女尊前。神女尊前立誓,新无痕绝无狡辩,但以疫病相辱之事,绝非新无痕所为。”
公主神色缓和,见新无痕眼中诚恳,听他又道,“不认爹娘,并非心虚,只是誓言与世事相应,无以狡辩。恐惹人言叨扰爹娘。”
彦明川在后面听得一头雾水,想起上次在神女庙中,新无痕确实说过与那窑姐儿誓不罢休的话,但这疫病相辱是怎么回事?公主方才神色没有任何担忧之色,并未与他提及任何永始城中之事。
是刻意隐瞒还是……
“娘信你。”许久之后,公主才淡淡地回道。
新无痕没有言语,厅中陷入了沉默。
彦明川偷偷探出头来看厅中的情形,只见公主将手覆在桌角,拧着秀眉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而新无痕眼神冷淡,静默地跪坐在公主身前,而驸马欲语还休。
这场僵持,终以公主一句话打破,“但本府要你离开永始城,那是巫族与东原屡伤难愈之处。此事虽非你所为却因你而起,本府决不能让六城百姓的性命湮灭于熹微烟火之中。”
新无痕喉结一动,“让我再等一个月。”
公主别过脸,想起自己携家带口远赴九复王朝为六城百姓求和的坎坷过往,想起六城古代史中反复的杀伐,不愿冒险答应。
“爹!”新无痕望向驸马,拱手求助。
驸马忙跑出来打圆场,“行,就一个月。”
新无痕闻言似松了一口气,双手置于身前,向公主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了。
新无痕走后,公主的拳头向雨点一样砸在了驸马身上,“你让他去送死?你让他去送死!你让他去送死……”
驸马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哄道,“苏苏,你就算信不过楚娘两板菜刀,你还信不过二郎和重茵的机敏么?”
公主还是不肯罢休,瞪着眼往他身上捶。
“咳咳。”
彦明川提醒了一下,公主才作罢了,起身荡了荡衣服便往外走了。
驸马笑着目送她离开,转过来捡起被他丢在地上的刀,对彦明川道,“一起出去比划两下?听说你在军中身手不错,早想跟你讨教讨教了。”
彦明川拱手,“明川不敢。”
驸马伸手揽过了他的肩,拖着他往庭中走去。
几招下来,彦明川已是落了下风,只得收剑认败,“驸马爷武功卓绝,明川实在无能匹敌。”
“那是自然,爷当年威赫之时,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呢。”
说着,驸马已经收了刀,揽着他的肩,一边道,“有件事,今天要挑明了给你。我看你跟新无痕那小子,关系不错?”
彦明川违心道,“相识而已。”
“那好。你回永始城以后,想办法把这小子弄回来,我虽口头答应他一个月,但毕竟不能真拿永始城百姓的性命去宠儿子。”
彦明川看着驸马一脸认真,不免一头雾水,“驸马爷,究竟公主是何意?我已将风月场中许多商人的底细查探出来了,何人为九复奸细,公主不是了然于胸了么?这个新无痕除了与姚铃有过节以外,似乎……”
驸马拍了拍他的肩膀,“永始城局势复杂,牵涉甚广,你并非公主府在永始城唯一的幕僚。朝政、外交上的许多事情你也并不清楚。”
说着,他突然对彦明川道,“望江筑的张谪卿你可知道?”
彦明川点了点头,“闻名天下。”
驸马爷点了点头,“是啊,她还未改名叫张谪卿的时候,是九复朝廷中的宰相。”
“宰相?”彦明川追问,“我记得九复国的女相姓周。”
“当年九复开国皇帝前朝有臣,内朝也有臣。张谪卿便是内朝的宰相,当年扳倒权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张谪卿。她的原名我其实也不清楚,这些事情都是在九复皇宫听到的风言风语,难以确信。但是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张谪卿与九复朝堂,关系匪浅,所以当年她即便离开了九复京城,却没有隐退,反而是选择了寄居江畔的望江筑。江畔是东朝与九复朝两国之间的界限,虽然一江之隔,但因为巫族,这条界限并不算清楚,至今仍在纠缠。我猜测,张谪卿其实有意劝谏皇帝收复六城,好独霸烟波江。”
“但最后,因为实力相当,只能将景华城分裂为两块,分属九复与东朝。张谪卿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但是这些日子,探查望江筑的人回来报告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张谪卿有个儿子,叫张以恒。”
“张以恒?”
驸马点了点头,“不仅永始城,桃郡,大颍城,都出现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人,虽然自称商人,但行迹可疑。还有就是永始城的姚铃,摇铃馆中收了不少巫族的姑娘,几乎都是自愿为娼的。但究其家世,发现多是举债难偿,被债主所卖,有些甚至就是同族人为讨债而将她们卖身给青楼的。这些事情你都知道,虽然我不认同你乔装易容,暗中相助这些女孩逃离青楼,但我难以反对。”
彦明川就是因为放走了姚铃的姑娘,而被那些人追杀,认识了新无痕的。
“云清昼的死……”
“我想,是姚铃把新无痕和暗中搅局的你当成了一伙人,出于警告而下的杀手吧。”驸马接道。
虽然知道应是如此,但真从别人口中听到,彦明川不由得喉咙干涩。
驸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道,“如果这些举债难偿的人,真的是有人在后面搞鬼,那么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张以恒了。商人有很多手段,可以让他们瞬间家破人亡,而将他们的家产变卖,同时可以再捞一次油水,这些钱积攒起来,足以张以恒在边境六城扩张势力。经济不行,百姓就会埋怨官府,而以巫族人来讲,更会痛恨东朝官府,他想将这些巫族人收入麾下,并不很难。”
彦明川追问,“那与新无痕有何关系?”
驸马顿了顿,“这应该从新无痕年轻时候说起,他的母亲是从九复来的,在公主府中当丫鬟,后来生新无痕时难产,落下了宿疾,熬了七年便去世了,是我和公主将他抚养长大的。后来,他向白墨城中的酿酒师学艺,之后便一直卖酒为生。我和苏苏都没怎么管顾他,后来他就带了一个小姑娘来,说要成亲,于是两人共接连理,回到了白墨城。没几年,夫人就去世了。这件事给新无痕带来的仇恨,远超我和苏苏的想象。前几天,他刚杀了一个人,叫薛平乐。”
彦明川一愣,“我与无痕兄相识也有数月,从未听说过薛平乐此人。”
驸马点了点头,“此人死在摇铃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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