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兰桡醒过来以后,觉得有些浑噩昏沉,隐隐闻见炭火味道。
她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地上垫着褥子,盖着棉被,环顾四周,只见纱帘层层叠叠,物影透过纱帘,但看不真切。
她起身撩起层层纱帘,走到了兔儿神的床边,见到一个英挺的身影坐在兔儿神床边,身姿平直,颇有威仪。
白兰桡撩起最后一层纱帘,才看清此人模样,他穿着玄色长衫,青丝束起,戴着墨色的猫眼簪,侧颜有棱有角,一双眼明澈有神,按在兔儿神脉搏上的手指,修长白净、指节分明。
白兰桡看得痴了,此人犹如神仙一般。
兔儿神这样的美人如曼珠沙华,妖娆魅惑,谢华仙君如昙华,清冷静寂,眼前此人则如剑兰,平和中给人一种英气不凡的感觉。
白兰桡看得呆了,他转过头来,道,“白姑娘,早。”
白兰桡尴尬地低下头,抬手随便施礼,“公子早……”
他一笑,“我还以为姑娘要睡到晌午,正有急事相告,怕叫醒姑娘过于唐突,没想到白姑娘就醒了。”
“是什么事情?有关我家公子的么?”
他摇了摇头,道,“是有关沈策的。”
白兰桡一头雾水,“太子殿下?”
玄衣男子点了点头,“皇后昨夜薨逝,沈策清晨飞马闯宫,二皇子沈括执掌禁军黑铁印,在宫门阻拦沈策。沈策用姑娘的剑杀了禁军副统领,甚至不惜杀沈括开道,最后被太临王亲卫和匆忙赶来的欧阳靖江夫妇拦下。”
白兰桡心一沉,急道,“怎会如此?”
他道,“此事盘根错节,要说根底,还在烟波江一系。如今九复朝在位的帝后,在与东朝交战之时,一个是军政首辅,一个是先锋官,这二人是当真浴血过来的,见识、眼界均非常人能及,如今的东朝皇帝沈执瑾与这帝后抗衡都显稚弱,何况年轻的沈策。如今的沈执瑾身体每况愈下,几位肱股之臣劝谏他拟定遗诏,立子杀母,断绝上官氏的外戚之路,为沈策登基扫清障碍。”
“所以,陛下杀了皇后?”
他摇了摇头,“上官敏敏是自裁的。”
白兰桡急了,“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的感情最为深厚,她不知道这样做,太子殿下一定会承受不起的吗?他一定伤心欲绝!”
“太子受太临王府、赵舅与上官氏的扶持,才有今日,太临王府虽盛极一时,终归是强弩之末,赵舅在朝中并无根基,非数十年难成气候,唯有上官氏,根基深厚,用些手段便能借这个没什么谋略心机的皇太后左右新帝。上官敏敏虽然无政治之才,倒也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
“眼下最重要的倒不是沈策伤不伤心的问题,而是沈策并非储君无二人选,却是剪除太临王府、上官一门的唯一捷径。若他此番不能妥协,难保不会成为东朝君臣的弃子。”
白兰桡追问,“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回道,“白姑娘若能劝沈策去见一个人,或许能扭转乾坤。”
“谁?”
“秀英馆馆主,胡秀鸾。”
冰海龙王的龙鳞不仅为兔儿神凝神聚气,还内化于兔儿神体内,平和他的内伤。
在二殿下的照顾下,兔儿神恢复得很快,不久便苏醒了。
兔儿神感觉到身边人在他的外伤上涂着一种温和的膏体,他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二殿下回道,“冰海至寒之伤,唯有外敷长生海的凤藻膏、内服南海的玲珑血凝丸可治。”
血凝丸以鲛珠凝聚龙族灵气,龙血为引,再以南海蚌养珠,成珠后存于碧泉石眼之中,采补火凰谷至阳之气。是上好的化寒奇药。
而凤藻膏则取于长生海水凤屿上,乃水凤嚼烂的藻泥,能腐化死肉、催生新皮。有化腐生肌之效。
擦好了药,二殿下扶起了兔儿神,让他靠在床头,随后将血凝丸递到兔儿神嘴边,道,“神君口含此丸至化了,体内寒气散去,眼睛就看得见了。”
兔儿神伸手取了血凝丸,愣了半晌,忽然问道,“二殿下可见过一直跟随我的那个丫头?”
二殿下回道,“神君是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以为白姑娘命丧白墨城了么?”
兔儿神一惊,“我不过是做了场梦?”
二殿下道,“也不算梦,昨夜三位灵官受人威胁,以巫术幻化梦境欺骗神君。神君病中身体羸弱,无法察觉,破除幻境,因境中之事心灰意冷,险些散去毕生修为。所幸我与舍弟来得及时,舍弟以龙鳞为神君凝神聚气,神君方免于身死道消。”
兔儿神这才将血凝丸含入口中,继续道,“为何醒来只见二殿下?”
“进屋叫人,过庙拜神。他去女娲正庙,为擅过人间之事告罪。我受明视妖君所托,不便同去,就留下来照看神君了。”
兔儿神只觉得满口血腥之气,颇有些难受,便不再开口了。
二殿下起身,道,“神君无恙,我便告辞了。顺便提醒神君一事,谢华仙君夫妇遇劫,玉书卷不见踪迹。这天下秘辛存于长云宫缘机阁,而玉书卷出自缘机阁,乃天机载册,非俗人可窥视。神君须尽快寻回,以免横生祸端。”
兔儿神回道,“多谢二殿下提醒。”
二殿下走后,兔儿神不知怎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幻境中的情景历历在目,真假难辨。
偏偏白兰桡又迟迟未归,他总以为她已经死在他的梦里了。
血凝丸在兔儿神口中化了以后,眼睛慢慢就看得见东西了,兔儿神撩起自己的袖子,碧绿的凤藻膏膏泥仍敷在伤口上,虽然不是速效,但伤口明显不再隐隐作痛,舒缓了许多。
兔儿神站起身来,抓起了垂在屋内的这些纱帘,仔细一看,原来是出自南海的鲛绡。
他将这些鲛绡收了。
白兰桡从房间出来以后,便去混乱的中庭找沈策,只见中庭跪满了沈策的幕僚。
沈策从来优待这些幕僚谋士,平时这些人在太子府都是优哉游哉地坐而论道,鲜少像如今一样面色沉重地跪满一地。
她从这些幕僚旁边穿过,从庭道望出去,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跪在远处正门,瞧仔细了,竟然是修仪郡主沈宜和郡马爷欧阳靖江。
越过了这些人,白兰桡在沈策经常待的明室前站定,肖毅独自守在门前,面无表情。
白兰桡往前几步,肖毅手中剑当即横在白兰桡脖颈之上,白兰桡惊退半步,腰间金铃晃荡出声。
金铃的叮铃声传到了明室之中,坐靠在墙上望梁发呆的沈策忽然动了一下,对门外说了一句,“进来。”
肖毅一愣,收了剑,侧身,向地上放着酒饼的托盘努了努嘴,一边对白兰桡道,“白姑娘,殿下让你进去。”
白兰桡看向了那托盘,当即明白过来,端起了托盘,肖毅给她推开了门,她便进去了。
进去以后,只觉得明室之中气氛沉闷压抑,沈策坐靠墙根,望着房梁,好像一座没有神气的木雕一般。
白兰桡进去以后,将酒饼放在了他的身边,自己在他旁边坐下,扯下腰间的金铃,递给了他。
沈策伸手接过了金铃,紧紧地握在了掌心之中。
小时候,太临王曾给他请过一个师傅,让他学习躲避暗器。
因为暗器袭人之前,会有细微的声音,师傅教他通过听风中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来判断暗器的样式、来向,以此来躲避。
夜以继日的训教,让沈策不由得条件反射,回到皇宫之后,夜里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点细微的声响总能惊醒他。
上官敏敏心疼他,便亲自打了个金铃,缠在手上,夜里坐在沈策的床边,以手拍腿,让金铃发出声音,扰乱沈策的注意力,给他助眠。
每次醒来之时,上官敏敏总是温柔地帮他更衣,将金铃挂在他的腰间,道,“在外若是还睡不着,便让身边体己人摇铃催眠。”
他记得,母后还给他做过玉铃、石铃、木铃、竹铃,但他对这个金铃的声音印象最为深刻。
每次听见,都觉得心安了不少。
但是如今听见,心便如受凌迟之刑。他清晨醒来,听见母后薨逝的消息,衣衫不整便夺剑纵马疾驰在街上,闯过了宫门却被禁军拦下,心急如焚之际,残凰剑杀了一个副统领。
若非沈宜死拦于前,沈括恐也要为他剑下孤魂。
“白姑娘,若本宫今天杀了沈括,会如何?”
白兰桡沉默了半晌,抱起了酒坛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抬手用袖子抹去了酒渍,将酒坛递给了沈策,回道,“那殿下你就名留青史、臭名昭著了。”
沈策冷笑一声,接过酒坛,仰头灌入口中。
手一松,酒坛滚落在地上,他取残凰剑直插入酒坛身上,清冽的酒流了一地,浸湿了沈策的衣摆。
“这些肱股之臣,沽名钓誉、恃老凌少,上官氏撺掇武帝杀景陵王,位极人臣。欧阳氏左右先帝翻太子秘案,欧阳二公名留青史,先帝什么下场?”
白兰桡看见沈策紧攥着的手青筋暴起,他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最后无奈后仰,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将酸涩的眼泪逼出来,声音沙哑、无助地呢喃道,“母后,儿臣斗不过这帮老狐狸……”
白兰桡抹去眼泪,啜泣一声,握着沈策的手,掰开以后取出金铃,从沈策身边绕过,拿起残凰剑,将金铃系于剑柄之上,双手举过头顶,递给沈策。
“殿下,我与你切磋剑法。”
沈策接过残凰剑,剑尖点地,站了起来。
白兰桡从房中架子上抽出一把普通的剑,不打招呼便向沈策刺过来,沈策手腕一转,残凰剑削铁如泥,当即将那把剑砍成两截。
白兰桡丢下剑。
沈策将剑往身后别,沉声道,“残凰剑举世无双,本宫看也不必比了。”
白兰桡俏皮一笑,往身后一靠,沈策见到她身后那柄长刃,神色一凛,手中运力握紧残凰剑。
白兰桡将手摸向背后,抽出了立在地上的这柄长刃,直指沈策,“残凰剑削铁如泥,天下只有绝凤刀能遏制它的血性。殿下不和那些破铜烂铁比,那跟你最钟爱的这柄长刃比怎么样?”
沈策冷冷看她,“那是景陵王西征十数年所用的长刃,寒锻千血刃。”
白兰桡挑衅抬起下巴,“来试试!”
白兰桡将长刃往腰上一盘,掌心一松,长刃飞出,施力一砍,沈策轻身躲过,此刃落在了沈策身后的柱子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划痕。
沈策握着残凰剑,想起了江湖流传此刃的传说,“当年景陵王那柄千血刃,披荆斩棘丝毫没有钝化,到了战场之上,如渴血之刃,刀刀见骨。东巫人常说,烟波江是骨血之江,西巫人说烟波江是景陵王洗刃之水。”
沈策躲过,白兰桡仍持刃追至跟前,攻势甚猛。
沈策虽有利器,但并不适合与之正面相接,于是要么躲,要么以剑身相抵,打几个旋脱身。
白兰桡将自己从祈二郎那里学来的耍枪之法用在了千血刃上,并不对法,所以她耍刃有几分莽夫之势,砍坏了明室不少东西,将沈策逼到门前。
外面的肖毅早就发现不对劲,但当他要冲进来的时候,发现门倒了下来,沈策从明室里仓皇退出来。
肖毅踢刀,就要来拦,哪知自己手中的刀一砍即断,抬眼的功夫,白兰桡已经掠至沈策身前,刀风撩起他的几缕长发。
沈策镇定自若躲开了刺到眼前的长刃,手掌握住了刀柄,淡淡道,“白姑娘,你选错兵器了。”
话音未落,残凰剑砍在刀柄之上,一路滑向白兰桡握枪的手,铁器互相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
白兰桡没想到他会这样,当即慌神松手,沈策也随之松手,千血刃落地,震起地上的沙石。
白兰桡无措地望着地上的千血刃时,残凰剑已追之而来,她抬眼正对剑尖。
一旁看戏的兔儿神袖中飞出几缕鲛绡,抵在了白兰桡身前,挡住了犹如霹雳之势的残凰剑。
鲛绡并非凡物,又薄如蝉翼,凡人不能瞧见。
兔儿神值此空档,粉衫一掠,将自己的神思渡入白兰桡体内。
所有人都惊讶于停在白兰桡眼前的残凰剑,沈策也不例外。
阻挡他的力量要快过他收剑的力道。
而此时,被兔儿神附身的白兰桡忽然开口道,“天子之剑不杀白丁。”
所有人都愣了。
沈策收剑,默然不语。
白兰桡笑着,默默收了鲛绡,道,“凤鸾受惊而堕,太子飞马相擎,既是为臣之道,亦是为子之情。禁军当道,欲阻臣心子情,死之何辜?”
说完,白兰桡跪于沈策跟前,深重一拜,“殿下,残凰剑剑身刻龙纹,龙有仁德、□□之相,乃天子首辅。如今,外有巫族之患,内有江畔之乱,若大位不稳,东朝何以与巫族帝后抗衡?况且,殿下一路走来,栉风沐雨,岂止赵夫人、皇后娘娘为殿下牺牲?请殿下三思。”
身边的幕僚多为明智之人,此时都坐着,静静地听着。
沈策收剑,抬手扶起了白兰桡,问道,“依卿看,可有良策?”
白兰桡从手中抽出被兔儿神印了字迹的鲛绡,在手中翻看,拿正了以后,念道,“青……”
半晌,白兰桡都念不出下一个字来,尴尬地看向了沈策,道,“殿下,那把残凰剑是我从龙王庙得来的,这个是随剑而来的计策。我认字不多,实在是念不出来,你文韬武略的,要不自己看?”
沈策冷然一哼,接过了她手中鲛绡,看见了上面铁划银钩般的字迹,心中明白了七分。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