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冰海,寻找白兰桡的线索忽然之间又断了,不免让兔儿神感觉到非常失落。他化为人身,仍与先前和白兰桡同行时一样的衣着打扮。
他本就是绝色之人,这身粉衫如锦上添花,多添了几分美意,以至于他在人间流连之时,不论男女,都喜欢多看他几眼。
然而,兔儿神只是想维持先前的模样,若自己与白兰桡有缘遇见,她一定能一眼认出他来,与他相认。
这天,兔儿神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个叫做清河城的地方,正好遇上了一整天的大雨。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兔儿神握着一柄油纸伞隐在人群里,如在闲庭信步,任地上的泥水溅在他的粉衫上,沾了半身的污渍。
满街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兔儿神倒显得有些出挑了。
“我的伞……”
一阵怪风把一个姑娘的伞吹落在地,一个在檐下躲雨的小乞丐眼疾手快地捡起了那雨伞撑着就跑了。
兔儿神听见了这姑娘的声音,转头来看向街市上的街角,只见一个披着绿蓑衣的人正用他的蓑衣庇护着一个已经湿了半身的姑娘,往城外走去。
兔儿神看着他们互相扶持而去,心里忽然有些动容,撑着伞目送他们离去。
“客官进来喝点茶躲雨吧?”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又下着大雨,客栈里没什么生意,小二见门口站着一个撑伞的公子,衣着不俗,便想着邀进来赚壶茶钱。
被他这么一喊,兔儿神便转过头来看向那小二,出声问道,“还有空房吗?”
小二连连道,“有有有,上好的雅间,客官里边请!”
兔儿神拔腿走进客栈,收了伞,又看了一眼离去的那两人,才跟着小二去了客栈的房间。
小二十分热情,看他淋了半身,在给他安排好了房间后,便去烧了一大壶姜茶送来。
此时,兔儿神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桌旁,手里握着玉书卷在看。
小二把茶壶放在了桌上,眼尖地看见了玉书卷上的一个名字,当即脱口而出道,“马仙梅?”
兔儿神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你识字?”
小二尴尬地挠了挠头,笑道,“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哪有那个本事认得字。就是见多了,才知道的。这个马仙梅是前面的伏龙城内的一个叫汇贤小筑的名伎,会琴棋书画,听说还蝉联了伏龙城三年的花魁,很多人都认识她。我们这里靠近伏龙城,没什么花楼,很多人逛这些都去伏龙城。久而久之,伏龙城里的花楼为了招更多的客人,每有什么新伎或者办什么茶话会、琴歌会之类的,都来我们清河城贴告示。马仙梅是他们的花魁,他们就用她吸引客人们去伏龙城,我经常去看告示,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马仙梅的名字。”
兔儿神轻笑,“原来如此。”
说着,小二又问道,“客官你是从哪儿来的?”
兔儿神回道,“我是从兰皋城来的。”
小二又问,“这雨下得那么大,我看客官也是不紧不慢的,不像赶路的人,客官是游山玩水的贵公子么?”
兔儿神把玉书卷合上,放在一旁,倒了杯姜茶喝,一边回他道,“非也。我是寻人。我有个妹子失散了,我正四处寻她。方才看见一个姑娘的身影与她颇有些相似,所以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
小二见他眉眼间透着失落,想着那姑娘大概是相似而已。
“那客官可有妹妹的画像?我们开客栈的,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人。若是她有来我们清河城,或者我见过呢。”
兔儿神欣喜,道,“对,我给忘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了画像递给他。
小二拿着画像,上下左右端详了许久。
兔儿神期待地看着他,最后那双发着光的眼因为小二的摇头而暗淡了下来,失望地将画像收回到自己的袖中。
“大概是没有缘分吧。”
小二感觉自己没能帮得上他,有些愧疚,忽然又道,“客官,我们清河城的人比较少,不如您可以去前面的伏龙城看看。咱们北方六城的商业霸主,石家就在伏龙城,那儿自是繁华富庶,人肯定比这儿多。而且,听说最近又要争选花魁了,很多人慕名前往。”
兔儿神又被燃起了希望,道,“我那妹子素来爱看热闹,或许真在那儿也不一定。”
这小二还想说什么,忽然楼下传来了老板娘暴躁的声音,“大瓜!你又跑哪拉着客人聊天了?活儿不用干了是吧?”
这小二当即变了脸色,匆忙跳了起来,道,“老板娘找我了!”
说完,他就连蹦带跳地离开兔儿神的房间,下楼去了。
兔儿神又翻开了他放在桌上的玉书卷,找到了马仙梅的名字,是谢华出事前几天记下的,应还未成。
顺着马仙梅的名字,兔儿神又看到了一个名字。
周寻。
兔儿神掐指一算,算出了周寻今生事。
这个周寻原本是南方的平金县一个商业世家的独子,父死子继,已经在商海之中浮沉十二年。
他的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只是女方并不喜欢周寻,嫁过来后多有不满,与周寻家人几度冲突。
这段婚姻让周寻苦不堪言,常常有和离的念头,但是岳母多次私下里到周寻的铺子向周寻求情,言说和离以后自己的女儿再嫁不得,回家也怕家中的兄嫂嫌她累赘不肯接纳。
周寻对岳母诉尽婚后苦,岳母是一脸辛酸泪,让他左右为难,终是忍不下心来对妻子无义。
但家里的矛盾越来越深,他与妻子之间有硬凑婚姻的矛盾,她对自己这个不合心意的夫婿一点儿也不宽容,他退她进,终无了结。
妻子无处发泄她对婚姻的不满与和离不成的怨恨,终日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与素来不和的周母也多有口角。
周寻原想将自己手头的生意谈成了,将周母送到乡下的妹妹和妹夫家,托他们照顾。却没想到这事经不起拖,他的生意刚落定,回到家里来时,便听闻母亲因为与媳妇吵架,突然昏然倒地,人就没了。
他悲痛自责,妹妹哭天抢地对他又打又骂,说他贪利自私,将母亲的事情排在了钱和妻子的后面,以致母亲遭此厄运。
周寻百口莫辩,只能跪在母亲的遗体前,代母怒打不孝子。
周家人因为周母之死,不愿与妻子善罢甘休,要用古老的陋俗进行私休,坑埋了这女人。
岳母六旬高龄跪在灵堂跪求大家放她女儿一条生路,甚至一直拉扯着周寻的衣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岂能将恩变作仇。
周寻再不愿因为岳母的求情而纵容妻子,但他也不能苟同族人沿用陋俗将人坑杀,便暗下让人请来了县令。
这县令倒也是个正直之人,阻止了周家人重开陋俗旧例,将这“家务事”放到了公堂之上裁决。
“周刘玉因微末事挑起婆媳争执,咄咄相逼以致婆婆突发疾病亡故,罚你监禁一年,写悔过书呈交本官。另有师爷所写一份甘愿切结书,由周刘两家签字画押将此事作结,日后再起争端,好有依凭。”
随后,师爷将切结书给周寻签过,又给刘玉。
刘玉望着那封切结书泪流满面,又央求大人判他们夫妻和离,婚约作废,才能签下切结书。
事已至此,周寻与刘母便不再坚持这场婚姻,皆同意了刘玉的请求。
“如此,本官再判周寻、刘玉二人和离,从此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于是,师爷又多加了一份和离书给周寻和刘玉签字。
刘玉签字时,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就连县官都有些惊惧,让女役多看着点。
未想,女役还没碰到她的衣衫,她便撞死在了公堂之上。
县官被如此烈性女子吓到了,深怕其中有什么冤错,便对刘母和周寻等人进行了盘问。
也就是因为如此,周寻知道了自己婚姻不幸的缘故。
刘玉有心仪之人,但是心上人家境难堪,刘母怕刘玉受“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苦,便做主让她嫁入周家。
刘玉百般撒泼也是为了惹周寻的厌弃,让周寻休妻,自己好离开周家。那时,她是二嫁之人,婚嫁对象便由不得母亲挑剔了。
没想到,周寻有容人之量,刘母又百般恳求他维持婚姻,以致矛盾重叠纠缠。
县官差人打听,发现周母去世当日与刘玉心上人成亲之日,是同一天。那是刘玉最为深痛的时刻,又痛又怨,最终发泄在了周母身上,导致了这段悲剧。
县官慨然作结,训教刘母与听案的百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而这场婚姻也给周寻带来了长久的阴影,整整七年,再无他娶。
兔儿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呢喃着那平金县令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不敢往深处想,否则自己也要动摇寻找白兰桡的心。
于是,兔儿神怀藏玉书卷,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吃过了早饭,便按着小二的提议,去往伏龙城寻人。
……
伏龙城,中午。
奚衡拉着情绪低落的白兰桡在热闹的街市上走着。
奚衡左右张望,白兰桡则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头,像在数步子一样。
“那间客栈干净是干净,就是饭太难吃了。我看你昨晚都没吃什么东西,找个好点的酒楼吧。”奚衡一边看着街市上的店家,一边道。
白兰桡没有回答,她想着昨天在清河城的情景。
她和奚衡一个撑着伞,一个穿着蓑衣要往城外去,忽然一阵妖风打掉了她的伞,她本想去捡,却瞥见阴雨之中的一抹惹眼的粉色。
粉衫仍如往昔一样的色泽鲜亮,而裙尾沾上了泥水,雨中伫立,宛如文人画的雨中莲花图。
她不敢见兔儿神,当即躲在了奚衡身边。
奚衡用蓑衣替她挡去了兔儿神的视线,随后奚衡告诉她,“他还看着我们,不知是否认出你来了。”
蓑衣里传来了白兰桡哽咽的声音,“兔子君,我们走吧。”
“好。”
于是,奚衡让她躲在蓑衣里,带着她出城了。
后来在城墙可以遮雨的地方停了下来,白兰桡看着清河城内的街道,脸上不知是雨是泪。
兔子君告诉她,天神殿对神凡恋十分忌讳。鸳鸯殿的祈二郎之父—武刀神君就是因为与南海的鲛族公主相恋,而被天神殿行兵解之刑,散去了千年修为。
若非鲛主为他蓄魂,他也早已灰飞烟灭。
“武刀神君有千年战神修为,尚且受不住兵解之刑,更何况兔子这种修为浅薄的小神。武刀神君有鲛主挽命,兔子已经没有姻缘神尊护佑了。”奚衡道。
白兰桡着急地看着奚衡,道,“兔子君,你能不能帮帮他?”
奚衡摇了摇头,道,“兔族在妖陆也不过小小部族,妖界有难,还时常帮不上忙,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对抗天神殿的敕令与兵解刑。”
说完,他看着白兰桡眼中蓄着的眼泪,顿了一下,又道,“妖界在水玉宫的控制下,也不能干涉天神殿之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兔子犯错。”
白兰桡擦了擦眼泪,让他帮自己离开兔儿神,破解兔族的那个“露齿相亲”的魔咒。
她希望兔儿神好好的,依旧做他魅惑妖娆、逍遥自在的神君,为天下有情人促成姻缘。而不要为了她,神思具灭。
“人间已经失去姻神和鸳鸯殿君,兔子已经是唯一的姻缘神了。”奚衡此话更坚定了白兰桡离开,保全兔儿神的信念。
……
“龙城酒楼……”奚衡在一家气派的酒楼前停了下来,拉住了一直往前走的白兰桡,道,“这家酒楼热闹,不如我们在这里吃吧。”
“好。”
白兰桡看也不看,就跟着奚衡进去了。
“可有包间?”
店小二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客官,今天小店的包厢都订完了,不知在大厅用餐如何?”
奚衡笑道,“生意这么好?”
店小二道,“是啊,每年争选花魁,小店的客人都很多。”
奚衡点了点头,“那好,就在大厅吃吧。”
随后,奚衡拉着白兰桡在店小二安排的雅座坐下,看着小二给的“龙城酒楼菜单”,开始点菜了。
“虎皮青椒……蒜香芦笋……姜母鸭……嗯……来个汤。”
奚衡看了白兰桡一眼,摇了摇头,道,“太瘦了,来个蹄花汤吧。另外,嗯……加个麻辣兔头……”
消沉的白兰桡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奚衡。
奚衡也感觉有点不对,和白兰桡尴尬地对视,惹得那店小二一头雾水。
“麻辣兔头就不要了……”
店小二道,“客官,我们这儿的大厨做的麻辣兔头做得可是一流,这也是我们这儿的名菜。”
奚衡吃惊地看着店小二道,“兔萌,岂可食之?”
店小二愣住了。
又听奚衡道,“换成宫保鸡丁吧,或者辣子鸡也行。”
奚衡说着,瞄了一眼白兰桡,只见她还在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让他略有些心虚。
“然后再加个清炒胡萝卜,清炒白菜,凉拌藕片……”
“就这些,就这些。”奚衡把菜单还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接过了菜单,看见了奚衡额头上的细汗,觉得这两位客官怪里怪气的。
“怎么了?”
“哦,没有。客官稍等,菜马上就给您上。”
之后,奚衡看着白兰桡鄙视的目光,笑道,“我看你情绪那么消沉,开个玩笑让你开心一下嘛。”
白兰桡翻了个白眼,道,“不好笑。”
随后,她环视了四周,道,“这里吃饭的客人还挺多的。”
奚衡道,“是啊,这个龙城酒楼是伏龙城里最好的酒楼了。”
白兰桡把手放在桌子上,问他道,“那你有没有点这里的特色菜?”
奚衡看着空空的桌子,喊店小二道,“怎么不上壶茶呢?”
“来了来了。”
奚衡催完,转头看向白兰桡,道,“这龙城客栈没什么招牌菜,若要硬说有,那就是什锦菜。”
“什锦菜?”
奚衡点了点头,“这龙城客栈的东家,是有名的商业霸主石无忌。石无忌到处做生意,吃多了天下间的山珍海味,就把各个地方的特色菜和名酒弄到了这儿来。别人问龙城酒楼有什么招牌菜,小二回答,什锦菜,问有什么特色酒,也会回答什锦酒。”
白兰桡听着他讲这些,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博文广知的公子,心里有点酸疼。
奚衡见她没有回答,想着她估计又想起了兔儿神,也就不说了。他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是茉莉清茶。
“来了客官,您的清炒胡萝卜和清炒白菜。”
小二上了菜,两人就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忽然听到进门的两个相识的客人在寒暄。
一个对那风尘仆仆的李客官道,“诶,李兄,难得来伏龙城啊!”
李客官回他道,“是啊,我是慕名而来。”
这陈客官笑道,“是为马仙梅而来?”
李客官点了点头,道,“我听闻伏龙城又要办花魁赛,特来看看,听听曲、看看画也不虚此行。陈兄怎么尽说些不厚道的话?”
陈客官笑意更深,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是你心思不厚道吧?”
李客官道,“倒是我不对了。怎么?我来伏龙城,你不请我尝尝这儿的名菜”
陈客官摆了摆手,道,“你这不是不请自来了么?”
随后,陈客官对店小二喊道,“小二,上一桌什锦菜!”
小二喊着应道,“好嘞。”
两位客官就找地方坐下了。
白兰桡看向了奚衡,她最近和奚衡相处下来发现,奚衡也是个江湖通。
听见了这两个客官的对话,她的好奇心又起来了,便问奚衡道,“花魁赛是什么?”
奚衡正在喝汤,听见她问,便放下了碗来,道,“花魁赛是花楼办的一种比艺赛,让花楼里的姑娘一起比较琴棋书画等艺能,择优胜出,胜出者即为花魁。”
白兰桡恍然大悟,然后露着星星眼对他道,“兔子君,我们去看花魁赛吧?”
奚衡拿着汤勺的手停住了,“不太好吧?”
“走嘛,花魁赛一定很热闹!”
奚衡一脸黑线,把手里的汤喝完了。
想着,她到底是天真无邪还是有恃无恐,花楼都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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