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襄出门去云鼎城谈生意,宿在鹿阴山上的一间冷清的客栈——八梅客栈之中。
当日雪厚,道路难行,慕容襄一行只好在八梅客栈中多住一日,恰逢冬梅凌雪而生。
慕容襄自嘲“附庸风雅”,与婢女廿儿穿行于梅林之中,观雪赏梅。
翌日虽寒意深重,但道路已清。云鼎城距此不远,慕容襄不愿耽搁行程,便让廿儿给他梳洗更衣,准备离去。
没想到,佩带之后,慕容襄竟发现丢了一块重要的玉佩。
廿儿急得到处翻箱倒柜,连公子的床都扒拉了很多回,都寻不得一点儿踪迹。
“怎么办?莫不是让宵小惦记,偷了去?那是太夫人亲赠给公子的,若是丢了,三老太爷一定将我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廿儿急得几乎要哭了,她照顾了慕容襄十年多的起居,从未出如此严重的纰漏。
随从劝慰道,“护卫公子的都是高手,公子自己也有武功傍身,哪有什么宵小敢近身?你倒是想想,昨日公子去过哪儿?”
廿儿便细数昨日慕容襄去过的地方,自己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
手下的人为了那块玉佩,几乎快将整个客栈扒拉开来了。
他们忙活间,竟没有发现,慕容襄不在了。
慕容襄自知并非疏漏之人,但若将此玉遗漏于客栈中,纵是自己不察,廿儿等人也会有些知觉。
如此,便是落在昨日梅林之中,为新雪所掩。
他寻玉心切,也顾不得什么公子的贵重身份,一股脑扎入梅雪之间,找访起来。
找着找着,他便被困在梅林之中而不自知。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八梅林这名起得晦气,不知何人,林间扒拉梅花枝,乱我清养?”
慕容襄闻声而起,环顾四周而没有见到其人,问道,“敢问阁下何在?”
那人淡笑,“东侧,梅疏雪浅之处。”
慕容襄往东侧走了些许,梅林确实稀疏许多,道上雪薄,能看见是青石道。
他又往前走深,见到了一座红亭,里面坐着一个眉目疏朗的男子,正望着自己这边出神。
“此处竟有个亭。客栈掌柜只说八梅林景致奇丽,未曾说过这雪中亭。”慕容襄一边往他跟前走,一边道。
“这亭是他孝敬与我的,哪敢张罗许多人来叨扰我?”男子笑答。
慕容襄毫不客气在他身旁坐垫上坐下,勾唇冷笑,“好大的口气,那客栈老板已是半身入土的年纪,而你两鬓尚青,怎的他反而孝敬于你?”
那男子轻笑,手指轻点,目不视他,道,“不满阁下,我乃鹿阴山上的山大王,此处不管樵采耕耘、客栈酒棚,皆仰赖本王。”
慕容襄失笑,道,“阁下这山大王可不比寻常。一贯山大王体硕貌丑、虬髯覆面,声如洪钟,言语鄙陋,不堪为听。但你这,眉目疏朗、清润如玉,声如泉响,言辞文雅,怕是戏中的山大王吧?”
男子啧啧道,“承蒙阁下抬爱,如此夸耀于我。但实不相瞒,我祖上在此立山头做大王,也有百来年了,我承蒙祖荫,虽没能生得体硕貌丑,却实在是此处地头蛇。”
谈到此处,慕容襄发现他一直目不视人,有了几分疑惑,于是出言试探道,“方才我隐于林间,阁下竟能听音辨位,一招‘仙人指路’叫我有些惊异。”
男子轻笑,道,“我是耳聪目盲之人。”
慕容襄虽然平日倨傲,但并非狂横之辈,听他直言不讳,便道,“是慕容襄冒犯了。”
这男子听见他的话,突然好奇问道,“慕容襄,是哪个襄?”
“襄助的襄。”
男子像是礼尚往来一般,对他道,“我姓梁,名文辙,车辙的辙。”
慕容襄道,“梁兄,幸会。”
“好说,不知慕容兄方才在扒拉我梅枝作甚?”梁文辙与他一番插科打诨,才将话头兜回。
慕容襄这也才想起了自己那枚家传玉佩,道,“昨日我与侍女在林间赏梅,偶见一株姿态秀然,急着回去绘于画中,竟遗落了我随身的折扇。扇倒不打紧,倒是那枚佩玉,乃家中长辈所赠,不忍丢失。”
“不知玉形如何?”梁文辙问。
“是一枚玉玦,上刻青鸾。”慕容襄道,“敢问梁兄可曾见过?”
梁文辙将手藏于两袖中,以手指摸索玉形,上刻图形为青鸾传书。
今晨他来此闲坐,踏雪间忽然踩到硬物,弯腰拾起,放在掌心中甚是冰凉。
他摩挲了两下,知道是枚玉佩,觉得有意思,便一直揣在手里捂热。
玉热之时,他也识出这块玉佩的不同寻常之处。
此玉摸起来甚是温润,虽然他因为双目失明,无法识别玉的成色,但依照玉形,他仍有所觉察。
这块玉并非单做玉佩,应当是玉组佩中一枚。如今玉组佩是皇家贡品,仅有皇室有佩戴。
民间所藏,均为不同朝代古物。而玉组佩,一组浑然天成、华贵大气,拆开不仅身价下跌,而且寓意不吉。
江湖传闻中,拆分玉组佩有两种,一种是亲族乱世离散,以作来日相认凭证;一种则是异族义结金兰,玉组佩为彼此凭信,将来认玉,互相扶持。
“倒是不曾见过。”
这话一出,慕容襄略感失望,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梁文辙耳朵灵敏,听见他衣衫摩擦的声音,继而道,“不过慕容兄不必着急,我可代为寻找,七日之内,必为慕容兄寻回。”
慕容襄惊愕,“梁兄缘何如此担保?”
梁文辙笑道,“慕容兄,我既然是此处山大王,谁人拾到如此贵重玉佩,怎不进献与我?”
慕容襄开口道,“你怎知我的玉佩贵重?”
梁文辙面不改色道,“我听慕容兄走路步伐不长,行走缓慢。疾徐之间,不改步距。而走路之时,衣衫摩擦,应是着宽袍大袖等繁复衣饰。且君谈吐不俗,话语之中颇见修养规矩。可见君生身于非富即贵之家,身上所佩,哪有俗物?”
慕容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配饰,不由对梁文辙心佩之至。
乡野中人,双目失明,仅凭双耳就能辨别他是何等样人。
自己猜测他是宵小之人,确有些小人之心了。
“梁兄见识,屈居山野了。”慕容襄道。
“只是未有人赏识,请我见识凡尘俗世罢了。”梁文辙意有所指。
但慕容襄仍旧有对陌生人的疏离与戒备,并未接茬。
“兄长。”
方才梁文辙便听闻有人入了林来,一直在听,直到人到了朱亭前。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梁文辙身边的人。
梁文辙对慕容襄介绍道,“慕容兄,这是舍妹梁文音。”
慕容襄起身,抬手执礼,“梁姑娘。”
“文音,这是慕容公子。”梁文辙又对梁文音道。
梁文音行了一个女子礼,“文音见过慕容公子。”
见过以后,梁文音对梁文辙道,“兄长,该回去吃饭喝药了。”
慕容襄见梁文辙听见喝药,眉头一蹙,似乎不太情愿地起身往梁文音那边走。
梁文音站着不动,直到梁文辙到了身前,才将手中的斗篷抖了抖,抖掉了自梅林中沾上的霜雪,才披到了梁文辙的身上。
梁文辙始终双手揣在袖里。
慕容襄看着兄妹二人,听见他们细碎的交谈。
“这次的药还苦吗?”梁文辙问。
“药哪有不苦的,只是比上次清淡了些,清苦味道。”梁文音回道。
“没蛇?”他又问。
“嗯,”梁文音应道,“没蛇。”
“有甜食?”梁文辙又问。
“我给你买了点蜜饯,喝完嚼点,嘴里就不苦了。”梁文音回道。
“嗯。”
“走吧。”梁文音扶他。
她觉得他今日有些异样,往日都是他自己搭着她的肩膀走的,这回手一直揣袖里不松开,不知又怎么。
当着外人面,她便也没问,改作扶着就是。
梁文辙道,“等下。”
随后他转向慕容襄的方向,道,“慕容兄,七日后,午后我在云鼎城中的旋楼设宴,归还玉佩。还请慕容兄赏脸。”
慕容襄起身执礼,“麻烦梁兄了,我定当前往。”
“文音,咱们回家吧。”
“是。”
于是,梁文音扶着梁文辙进了梅林。
待走得远了,梁文辙突然开口问梁文音,“他长得好看吗?”
梁文音一愣,回道,“身材颀长,眉目疏朗,行止有度,气质卓尔不群。紫冠金簪,锦袍玉带。我看那衣料,是衣锦州的上品。”
梁文辙淡笑。
“我替兄长查此人底细吧。”梁文音道。
“不。”梁文辙声音略有急躁。
“怎么了?”梁文音有些疑惑。
平日路过此处的人,有些官宦、富商,或有异样的人,他都会让她将人家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梁文辙脚步稍缓,“这本书我想自己翻。”
他在这山头生活了将近十三年,又因为各种原因游走江湖近六年,见过了形形色色许多人。
有些人他在言谈间已然看穿,没有继续交游的兴趣,有些人则是被梁文音查清底细,让他看清嘴脸,也就散了。
他常把人比喻成书,那些三两句就知道结果的书,大抵没有意思。三分显山露水,七分雾里看花,才有意思。
可是,过往交游甚喜之时,便让梁文音翻到了最后一页,拨云见雾,不管好坏,都让他兴意阑珊。
回到家后,梁文音又替他解下了斗篷,荡一荡挂在了架子上。
侍女景雯唤了一声,“爷儿,吃饭了。”
本来坐了半天,已经有些饥肠辘辘了,可是闻见了屋里弥漫的一股清苦药味,想着吃过饭后又要吃药,梁文辙便已然有些闷闷了。
景雯见此,佯装不知他心里所想,过来拉他,“来,我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酸甜小排、南瓜盅、桂花糯米藕、拔丝地瓜,还有红烧肉……”
梁文辙听见菜名,脸色这才好了些,坐下来让景雯伺候吃饭。
“不是说有拔丝地瓜吗?给我夹一块。”吃了半天的炖白菜、芹菜木须肉和辣子鸡,梁文辙开口问道。
景雯愣了一下,回道,“今天的拔丝地瓜糖放多了,我怕爷儿你粘牙,以后疼起来要命。今天咱先不吃这个,吃点羊肉,天气冷,羊肉温补……”
“那糖醋小排。”梁文辙又道。
景雯心虚一笑,“那个菜,醋放多了,太酸了,倒牙……”
“红烧肉呢?”梁文辙问。
景雯又开始支支吾吾。
梁文辙把筷子往桌上一摆,景雯知道他生气了。
“不吃了。”他站起身来,袖间掉落了一块玉。
景雯拾起一看,脱口而出,“这不是南靖国的玉么?”
梁文辙皱眉,问道,“你识得?”
景雯道,“倒不是很旧的东西,是南靖国郡主的嫁妆十二组玉佩中的一组,后来郡主打天下,将这些分别赏赐出去了。这个是青鸾衔书,按照记载,是被赐给了一个叫柏叔宽的臣子。郡主故去后,柏叔宽殉主,生前将此玉赠与好友崔玉颜。至此遗失。”
梁文辙问,“崔玉颜是哪里人?”
“衣锦州的罗州府,崔氏世代织罗为生。”景雯回道。
“你怎么知道这些?”梁文辙问。
景雯回道,“我母亲的祖母是柏氏,她在我幼时给我讲过柏叔宽的故事,还亲手画过这个玉组佩。我记得可深了。要不是柏叔宽殉主,这块玉组佩,应当一直在柏家传下去。没想到竟然被拆出来了……”
梁文辙拿回了玉玦,慢慢走到了窗边坐下。
窗外冰凉的空气轻轻涌入,间有梅花的清香,他就坐在那里愣神,想着今日遇见慕容襄时的情景。
不知为何,初闻慕容襄的声音,他总有一种阔别多年的熟悉感觉,很想与他长坐,漫谈诗书。
他又将玉玦放在手心摩挲。
景雯以为他生她的气了,便在他跟前跪坐下来,道,“爷儿,我再也不敢诓你了,今晚我一定都做你爱吃的菜。”
他没什么反应,心思早就飘远了。
“兄长,喝茶了。”梁文音端了药到他跟前来。
一海碗药和一碟蜜饯。
梁文辙伸手来接,将一整碗药都喝了下去,拿了个蜜饯在嘴里嚼。
梁文音要走的时候,他开口道,“七日后,记得替我在旋楼设宴。”
梁文音顿了一下,看向他的袖子,问道,“你既然拾得了他的玉佩,为何要等到七日后才归还?”
梁文辙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想让慕容襄等。
七日漫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全看人的心境。
慕容襄心急,这七日也足让他坐立不安。若他不在乎,那这七日,对他而言转瞬即逝。
但他没想到,慕容襄竟会失约。
旋楼之上,他自午后等到黄昏前,桌上的酒菜早已凉透。
景雯在一旁等得气闷,道,“爷儿,我去打听一下这个叫慕容的!”
“回家吧。”梁文辙道。
景雯只好扶着他下楼。
下楼之时,他听见了有人摇签的声音,便让景雯去问。
那老人说,“前生已是鸳盟散,今生何必鹣鲽深。梅落雪泥也作魂,千里江流哪有回?”
这话分明要他认命。
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命数,那么也有缘定,他不信慕容襄是无故出现在他眼前,又带给他那种莫名的感觉。
他摸索着袖中那块名为青鸾衔书的玉玦,想了许久,忽然对随从汤虬和景雯道,“咱们好久没有出去游玩了。”
汤虬问道,“爷想去哪?”
“衣锦州。”梁文辙道。
景雯闻言,便道,“爷儿你是想去找玉玦的主人么?”
梁文辙道,“衣锦州自古是个锦绣地,没去过,转转也好。我也想知道,这慕容公子什么来头。”
“是,我这就去收东西。”汤虬退下。
梁文音正端着药进来了,皱眉,“又要出门?”
“嗯。”
“别又带一身病回来。”梁文音似有怒意,放下药便走了。
而梁文辙固执,喝完药就让汤虬和景雯带着他出门了。
汤虬买了辆马车,与景雯二人一刀一剑,策马带着梁文辙离开了云鼎城。
执意要离家的梁文辙,却并不急着到自己的目的地衣锦州,而是去了桃郡六城、磐门城、雍京城,最后才辗转到了锦绣繁华地——衣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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