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大雨，雨雾迷蒙，原本炎热的长沙也升起了寒意。
张起真安静地坐在窗前，出神地听着雨落瓦片的声音。
刚开始几天她确实不适应黑暗，后来慢慢强迫自己去适应，也就适应了黑暗。
她现在虽然看不见，可她的听力和嗅觉却是十分的敏锐，就像现在一滴雨水打在什么方向，她都能清晰地听出来。
师父说这叫听声辩位，一样可以攻击别人。
咚咚咚……
张起真耳朵一动，精致的嘴角一扯，这是启岚哥哥上楼梯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沉稳落地无声，可她依旧听了出来。
接着她的房门就打开了，张启岚的鞋底沾了水，在门外蹭了几下才进来：“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那个尹新月还往这跑，也不知道张启山日后能管住她吗？”
张起真转过身子，慵懒地往椅子上一靠：“那是大哥他们夫妻的事，我们不能干涉。”
尹新月是北平鼎鼎有名新月饭店老板的掌上明珠，心有城府，也不乏活泼可爱。
从小在她父亲的耳濡目染下，心思机敏，精明能干，最令人喜爱的，不单是那绝顶聪明和花容月貌，而更在于她那般敢爱敢恨的魄力。
因为尹新月的敢爱敢恨和小丫头的爱恨分明，让她俩很快就融到了一起，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俩是姑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俩是亲姐妹呢。
自从大哥和二月红下矿山之后，尹新月就和丫头来岚真堂看她，才知道她眼睛失明了。
尹新月心疼地抱着她，哭的不能自已。
张起真到觉得没什么，不就是看不见吗，笑着说：“嫂子，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不好看了，我大哥可就要退婚了。”
“他敢。”尹新月立刻嚎了一嗓子，用力地抹着眼泪。
张起真转了转眼珠，握住尹新月的手：“我的事情先不要告诉大哥，他们正在矿山里，不能有丝毫的分神，等他们出来再告诉他。”
尹新月鼻子突然酸的厉害，两眼一热便泪落如珠，忙不迭地擦着眼泪，哽咽地道
“好。”
她只能说好，还能怎么办，她都成这样了，还在想着张启山他们的安危，让她如何不心疼。
只怕张启山知道妹妹失明了，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要去北平买药给红夫人治病。
旁边的丫头愧疚的说：“真真，对不起，你不该救我的。”
张起真顺着声音对上丫头的眼睛，从容一笑：“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救你，因为你是我的丫头姐姐。”
丫头心中一动，定定看着小丫头，她原本灵动的双眼，如今只剩下黯淡无光，让她如何不愧疚。
她发誓她会一辈子对她好，只要她有的，她都会给小丫头。
因为她的命是小丫头那双眼睛换来的。
“真真。”
“啊”张起真这才从回忆当中清醒过来，于是坐直身体，双手规距地搭在膝上，对着张启岚的眼睛：“ 启岚哥哥，我想去药铺帮忙，虽然我看不见，可我的鼻子很灵的，不会出错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安排一个人观察我几天。”
她不想每天都呆在屋里，她只是眼睛瞎了而已，又不是废人。
“好。”
张启岚立刻就答应了，原本上来找她，就是让她去药铺看诊，虽然她眼睛看不见，可她的医术又没瞎，本来看病就是望，闻，问，切。
她只是不能望而已，不影响她给人看病，再说他还在旁边呢，能出什么错。
张起真瞬间黯淡无光的眸子仿若星河一般，美好又耀眼，让张启岚几乎出了错觉，以为她能看见了，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几下。
没反应，他失落地垂下眸子。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刚好药铺里看病的人也不是很多，张起真就泰然自若地诊着脉，详细的把他们的病情都说了出来，丝毫不差，还认真地写着药方，整整齐齐的，一个字都没乱。
这都要归功于小丫头的过目不忘，她心如明镜，怎么落笔，在哪落笔，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比旁人看不见而已罢了。
让店里的伙计们都暗暗佩服不已，他们也知道前段时间为什么药铺要关门，原来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接着小丫头眼睛失明看诊的事情又在长沙传遍了。
“你们知道吗？岚真堂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眼睛瞎了”
“是呀，那么好看又善良的小姑娘竟然瞎了，挺可惜的”
“谁说不是呢”
“哎呀，可惜了……
因为这几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大家都没有出门，这天一晴，就爆出了这么大的新闻。
正在解雨楼喝茶的狗五爷和解九爷听到人们如此的传言，他们的手一顿，眸子惊异地看向对方，都不敢相信这传言。
解九爷眸光一沉，厉声喊伙计：“你下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九爷。”伙计手脚麻利地下了楼。
躺在墙角晒太阳的黑背老六一听到传言，就立刻来到岚真堂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小丫头面带笑容地给病人诊着脉，对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的脚步瞬间往后一退。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双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要是一往，她早都喊他“六叔，你来了，快进来”而如今那双眼睛虽然还是明亮无比，可里面却没了神采飞扬的光芒了。
张起真似有感觉到往门口看去，黑背老六倏地躲到一旁。
她没感觉到什么，就又继续低头写着药方。
黑背老六这才探出头又看去，她一点也不像失明的样子，正常人会的，她都会，还是照样活的恣意洒脱。
就算她失明了，那也是失明的小仙女，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黑背老六顿时放下心来，脚步轻快地又回到了他的老地方。
解雨楼的伙计们很快就打听清楚了。
狗五爷和解九爷都面面相觑，久久不说话。
佛爷他刚下矿山，他妹妹就出事了，回来怎么给他交代。
解九爷蹙着眉头，表情凝重，忽然脑海里一闪，会不会是那三味药？
因为红夫人的病刚好，小丫头的眼睛就失明了，这两者会不会有关系？
他头疼地揉着眉心，看来只有等八爷出来了掐指一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狗五爷沉思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
他来到岚真堂小院，冬月一看是他：“五爷，请进。”
“真真呢？”狗五爷看到小院里只有冬月一人。
冬月看了他一眼，指着前院：“在药铺看诊。”
狗五爷一愣，有点不敢相信，就轻轻地推开门前院的门，就看到小丫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给病人把着脉，写药方。
他如果没有看到小丫头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就以为她还是一以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姑娘。
她脸上的浅笑犹如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无声而轻巧，又似乎带着一种非凡的魅力，总能轻易地将笑容深刻地印在他人的脑海里，令人难以忘怀。
他轻轻地关上门，默默地走了出去，原来那传言是真的。
那么明亮的小姑娘才八岁就已经失明了，那她以后的世界里全是黑暗了。
他愤怒地一拳打在墙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没有勇气去问，因为不能，小姑娘好不容易从失明的悲伤之中站了起来，他再去问，就等于在伤口上撒盐。
终于看完了病人，张起真伸了个懒腰，手掌托着下巴支在桌子上，淡淡地听着周围的声音。
忽然她又听到了下雨的声音，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她冷的打了个寒颤。
她伸着手掌静静地享受着寒风穿过五指，来到她的脸上，犹如清风拂面，瞬间她的心里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嫣然一笑：“还是人间好，虽然很苦，但苦涩之中仍然透着甜。”
张家一直与世隔绝，她来了世间之后，尤其是她来到长沙之后，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但仍然喜欢人间，甚至有点不想回张家了。
一件衣服轻轻地搭在她肩膀上，她转过身，略带遗憾地说：“师父，好想看下雪。”
看来今年是见不到雪了，他们来长沙一年了，就算是寒冬腊月，也只是下雨就算下雪也是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
张启岚刮着她的小翘鼻，宠溺地说：“这有何难，我们去下雪的城市就是。”
“真的？”张起真扑倒他怀里，仰着笑意的小脸，等着张启岚的回话。
张启岚抱住她的小身板，就往后院里走：“嗯，你想去哪？”
张起真摸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不知道，只要是能下雪的城市就好。”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碰到哥哥了呢，不过她现在眼睛失明了，不知道他见到她的时候，会不会嫌弃她？
她眼睛看不见，生活上会有很多不便，一天两天还行，日子久了难免会心声怨怼。
如果他俩真到了那一步，那就彼此分开吧，大家不是说好聚好散嘛。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她也有她的骄傲和自尊。
“好。”
张启岚的声音如山泉水淌过山涧，似乎能洗涤人心。
张起真立马把小脸贴到张启岚脸上，像小狗似蹭着撒娇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么急，张启岚嘴角抽了抽，直截了当地问：“那就明天走。”
张起真一听，搂着张启岚的脖子开心的晃悠：“好呀。”
张启岚被她晃的头都快晕了，不由失笑道：“你再晃，就不去了。”
“我不晃了。”张起真立马摆正张启岚晕乎乎的脑袋。
接着冬月就遣散了岚真堂的伙计，吃完晚饭，就开始收拾行李。
第二天，天没亮，张启岚把两个小丫头一个个抱到车上，也把长生不老抱到了车上，等冬月也上了马车之后，就坐在车舆上拿着马鞭呵斥着马儿：“驾。”
原本是要做火车的，可小丫头说想坐马车，可以便走便看风景。
张启岚原本也是要坐马车，小丫头一提，刚好如了他的愿，犹如他们刚来长沙的时候架着马车来，如今又是架着马车走。
一辆马车缓缓地走在大街上，向着城门走去，渐渐地走出了城门，消失在了茫茫的细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