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我们这趟已经买了很多书了......若是再买,奴婢就真的拿不下了!”
书肆门前,时年十五岁的于念知吃力地捧着厚厚一摞书,看了一眼左手右手各一包书的云水,心底生出几丝不好意思:“抱歉啊云水,我今日确实买得多了些,不过方才我已经差人回府借车了,待会咱们把书放马车上运回去就好。”
云水朝于念知挨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子不是和老爷说,这次出门是去采买胭脂水粉和衣裳头面的吗?若是被老爷发现您对议亲之事毫不上心,肯定又要挨训了。”
说起此事,于念知就头疼:“爹最近给我相看了那么多人家,难道我真的要一人买一身他们喜欢的衣裳颜色吗?就算最后真的没人看上我,嫁不出去又如何,横竖我又不想嫁......”
“打住打住!”云水立即慌忙地打断她的话,“娘子这番话可千万别让人听了去!对娘子声名有损的!”
于念知嘟囔道:“声名声名......真是令人讨厌的东西。”
两人在街上边说边走,随意聊了两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湖边。于念知抬眼一看,一群人在一块空地上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人声鼎沸,人还在越聚越多。
“那边是在做些什么?”她不禁发问。
“自然是夺魁赛了,娘子不曾看过吗?”
于念知意外地回过头,发现是一旁路过的中年男子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顺便搭了句话。
她被调动了些兴趣,“是什么的夺魁赛?”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他们那些练武功的人自发举行的赛事,每年都有,只是今年的比赛场地恰巧定在了杭州。”男子颠了颠肩上的扁担,“现在应当是比到最后一场了。我本想看完再走的,但这还有些菜没卖完,只能先走了。”
她弯起眼睛,“我明白了,多谢您。”
刚好于府的舆车在路边停下了,云水正将手上的书尽数卸到车上。她看了看,扁担里剩下的菜不多了,便从锦囊中掏出了一些银钱,“刚好我也想去看看这赛事,您这些菜我都要了。”
云水猛地回过头,“诶?”
中年男子又惊又喜,“多谢娘子!”
将菜和书都放到舆车里,于念知本来想让云水先回去,她看完比试后再独自回府。可云水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也要陪在她身边,她便也由着云水继续跟着了。
有了中年男子的帮助,于念知很轻易地就挤进了人潮包围圈的内围。场上沸反盈天,喝彩声、议论声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震得于念知耳边发痛。
挤进来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圈究竟围得有多大。巨大的空地上只站着两个人,一年纪极轻的少女身着绛红色衣裙,戴着面纱,身量纤纤。另一位男子比她高出了一大截,面容有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生得十分壮硕。
......这也太不公平了。两个人的身量差这么多,这要怎么打?
就在这时,身侧一个少年发出了和于念知一样的疑惑:“这两个人一看就不在同一个水平,怎么能一起比?”
听到这句话,旁边一位盘着最新式发髻的大婶转头道:“这可是最后一场比试,只有一路赢到现在才能参加。这小娘子可是今年势头最猛的一位,你们且瞧着吧。”
霎时,落在少女身上的探究性的目光,又多了许多道。
紧张的等待中,比试终于开始了。
男子先发制人,步步紧逼,剑风稳扎稳打。少女身姿轻盈,步步退闪,剑尖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方的每一次进攻轻松挑开。两人缠斗半天,却像是在玩捉迷藏一般,一坠一避,场上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连剑锋接触相撞的声音都不曾有。
如此行径,难道是想先将对手的体力消耗完,她再出手?
又过了几十招,男子却丝毫不见疲态,出剑时的速度、力道都不曾减弱。少女亦不露惧色,动作敏捷,巧妙地化解掉了对方所有招式。战态进入焦灼阶段,将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这样打下去,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啊?”一看众道。
“这月意娘子速度和反应的确很快,但体型和力气和对面还差得远。以她的能力,此时应是只能躲避,尚不能一击致命。”另一人道。
——原来她叫月意。
于念知屏息凝神地看着两人动作,心道不是,完全不是这样。
这位男子挥剑的速度未变,但面上神情越发凝重,动作也越来越焦躁。少女明面上虽一直在后退躲闪,却动作始终轻快,仿佛势在必得。
看这神情......她怕是只在逗人玩。
果然,下一瞬,少女借着对方剑刃翻身跃起,完全扭转了局势。
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她调转姿势刺出一剑,势如雷霆。
见势不对,男子急忙举剑抵挡。双剑相撞,锵然之声拂荡天地。
只一刻,男子额上已然冷汗涔涔。他后退几步,额上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地将剑从脸前移开,伺机反击。少女毫无畏惧,像是随意挽了个剑花玩,剑光清亮,使出了最后一击。
一柄剑骤然飞出,又重重落回地上。
红裙少女收剑站定。她身后剑刃映出一片湖光日色,骤然刺入于念知的双眼。
“——承让。”
她浅笑盈盈,神态自若,连面纱都不曾凌乱一分。
于念知怔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人掐紧,耳边所有声音都归于寂静,呼吸也骤然顿住。
......如若,只是如若。
如若她不需每日学习刺绣女戒,不需频繁相看议亲,如若她也能这般仗剑天涯......
这会不会也是属于她的人生?
人潮往前,于念知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开始后退。
汹涌的人海没过她,她像一尾逆行的鱼,匆匆游出了这一方包围圈。
“娘子,咱们要回去了吗?”
云水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挤出来,跑到她身侧。
于念知尚未从刚刚的场景中抽离,不禁喃喃道:“......我不想回去。”
闻言,云水吓了一大跳:“什么?!”
“......我是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于念知终于回过神,垂下眼睫,语气也柔和下来,“我想去湖山信喝杯茶。”
云水看着她,平日巧笑倩兮的一双眸子,此时却仿佛被一场巨大的洪水淹没。
不知为何,说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好。”云水点了点头,“娘子出去散散心也好。奴婢先回府,等娘子回来。”
湖山信邻近西湖,是家极其有名的茶楼。
于念知走进大门,今日新来了一位说书先生,讲的是前朝皇帝的风流韵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席间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她循着楼梯一路向上,在三楼窗台边的位置坐下。小二麻利地上了壶雨前龙井,又送来一盘冰水浸过的金杏。
于念知抬手倒了杯茶,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临近黄昏,日光像是被掰碎了,洒在粼粼的湖水里,溶成波光。
清风吹来,将她身后的发带吹得飘扬。她在桌面趴下,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盯着窗外的湖水出神。
“劳驾。”有人在桌前站定,“请问我可以和你坐一桌吗?”
于念知直起身,看向眼前的人。
少女亭亭立在桌边,绛红衣裙仿佛与落日余晖融为一体。腰间佩长剑,双眸明亮,直直看向她。
“可......可以。”
不知为何,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于念知紧张地扣紧茶杯,看着少女在她对面落座,还颇为嫌弃地看了茶壶一眼。
“月意娘子?您怎么来了!”
方才来过的小二又经过这桌,在看见少女的那刻眼睛一亮,“您稍等,我去给您拿吃的来!”
“......你不喝茶吗?”于念知试探道。
“我喝不惯这东西。”月意坦率地笑笑,“不喝,也不会泡。”
小二动作很快,立刻就把大大小小的吃食都摆上来了。
“娘子,您也觉得奇怪吧?湖山信是座茶楼,老板自己却不喝茶,也不会泡茶。”小二一边往杯中倒梅子汁一边道,“我到现在还记得,之前月意娘子在楼中学泡茶,把茶叶啊开水啊撒得到处都是......哎呀,那场面,真是记忆犹新。”
月意接过杯子,笑意盈盈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小二立马一溜烟地跑了。
“你是湖山信的老板?”于念知讶异道。
“也不算吧。”
四下无人,月意索性摘了面纱,喝了口梅子汁。“我就是前两年来这里玩的时候,发现这家酒楼要倒闭了。听说原老板计划告老还乡,就花了点钱把这楼盘了下来。我想着杭州人喜欢喝茶,就改成茶楼了。”
真是潇洒的人啊......于念知心道。
不过摘了面纱,她反而显得更漂亮了。
——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我见过你。刚刚比试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吧?”月意道。
“啊......”
于念知不禁有些讶异,“娘子怎么知道?”
“你长得很好看啊。”月意理所当然道,“注意到长得好看的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于念知忽然怔住了。
“是吗......”
她垂下眼,“可我的容貌,除了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困在庭院里孤芳自赏,还有什么其他作用呢?”
“......娘子身手卓然,来去潇洒,我却只会刺绣女红,看账管家。即使看了些兵书,也止于纸上谈兵。”她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困于深闺的弱女子罢了。”
“弱女子?”
月意皱眉道,“若只会刺绣女红,玩弄些胭脂水粉,便是弱女子吗?”
听到这句话,于念知猛地抬眼看向她。
“所谓的深闺女子,其实只是被迫囿于一方阁楼中,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罢了。”月意道,“若这世道肯放过她们,让她们参加科考,经商打仗,或是学些刀剑武艺,甚至勘验办案,她们未必就比男子差。”
她朝于念知微笑,“你觉得我身手好,如何如何遥不可及,其实只是因为没有人教过你。若你从小与我一同练武,我也不一定能赢过你啊。”
夕阳西下。湖中金光波动,杨柳依依,倒映在月意的眼瞳中。
一滴泪自下巴滑落下来。于念知伸手一揩,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明白了。”她道,“多谢娘子。”
月意将那盘淋了蔗浆的樱桃推到她手边,“吃点甜的,调整一下心情吧。”
于念知抬起头,鼓起勇气,握住了月意伸过来的手。
“我叫于念知。”她道。
月意笑着回握住她。
“我叫,温明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