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造办司的工坊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捏出水来。
巨大的厅堂两侧排列着数十张厚重木案,每张案前都站着一名或数名匠人,个个屏息凝神,唯有刻刀划过贝片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调整工具时衣料的摩擦声,衬得这皇家工坊愈发肃穆威严。
今日是皇商选拔第二阶段——技艺展示。考题已于半个时辰前由内务府大臣亲自公布:“凤鸣朝阳”。
需在三个时辰内,以提供的基础材料(主要为几种规格统一的珍珠母贝片、胶料、基础颜料及工具)为主,完成一件小型贝雕作品。主题需契合皇家气韵,且严禁使用自带的特殊珍稀贝材,全凭手上功夫与巧思定胜负。
苏弦序立于靠窗的案前,深吸一口气,压下初入此地时的些微紧张。她目光快速扫过案上材料:大小不一的白色珍珠母贝片光泽温润,但缺乏炫彩;几样基础刻刀、锉磨工具;有限的几种矿物颜料。
周围已有笃笃的雕刻声响起。斜对面一位来自苏杭“玲珑阁”的大匠,手法老辣,正飞速地在贝片上勾勒繁复的凤凰翎毛,显然要走精雕细琢、富丽堂皇的路子,那是江南工坊一贯的强项。另一侧“璇玑斋”的代表,则另辟蹊径,试图将贝片微微加热弯曲,营造立体叠镶的效果,手法新颖,引人侧目。
更远处,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匠人,来自北方,竟似要放弃雕刻,专注于打磨贝片本身的光泽,试图以极致的镜面效果来映照光影,追求一种含蓄的华丽。
竞争之势,已如暗潮般涌动。
苏弦序并未急于下刀。她指尖拂过温润的贝片,闭目凝神。“凤鸣朝阳”,重在“鸣”之动态,与“朝阳”之辉煌。仅靠雕刻静态纹样,难以出彩。材料有限,如何破局?
忽然,工坊高窗外投入一束明亮的阳光,恰好落在她案前的贝片上,反射出一片柔和光晕。苏弦序心头猛地一亮——光! 没有绚烂的贝彩,何不自己创造光色?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入脑海。她立刻行动起来。
她舍弃了直接雕刻凤凰全身的常规思路,而是选取了最大的一片贝坯,运刀如飞,不再追求深度雕刻,而是以极浅的线刻结合微雕,勾勒出凤凰回首振翅、引颈高歌的灵动轮廓,线条极简却极具张力,将全部精力凝聚于凤凰的姿态与神情。
真正的核心,在于背景。她取来数片较薄的贝片,开始进行一项极为耗时且精准的操作——分层镂刻与打磨。她用刻刀尖端小心翼翼地在不同厚度的贝片上镂刻出极其细密、疏密有致的放射状纹路,模拟日光四射的线条。每一片的镂空纹路皆有细微差异。
“她在做什么?”
“这时候还打磨?时间来得及吗?”
附近已有匠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甚至带有一丝轻视。那玲珑阁的大匠瞥了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一撇,似是觉得她在故弄玄虚。
苏弦序充耳不闻,额角渗出细汗也顾不得擦。阿青和翠儿在等候区紧张地攥紧了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日头渐西,阳光角度发生变化时,苏弦序终于完成了所有部件的制作。她开始进行最后的组装。她并未使用厚重的粘合,而是用极细的贝雕榫卯和最小量的胶,将那些镂刻好的、厚度不一的“日光”贝片,层层叠合在主体凤凰图案的下方,每一层之间都留有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间隙。
就在最后一片“日光”层嵌入的瞬间——
西斜的阳光恰好以某个角度穿透高窗,照射在她完成的作品之上!
奇迹发生了。
光线穿过那些层层叠叠、镂空纹路各异的贝片,发生了奇妙的折射、散射与叠加,竟在原本素白的贝坯背景上,投射渲染出一片流光溢彩、恍若朝霞初升的绚烂背景!金红、橙黄、淡紫的光影交织流淌,朦胧而辉煌,完美地诠释了“朝阳”的意境。而那只有简洁轮廓的凤凰,在这片自行生成的光色映衬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羽翼沾染霞光,正欲振翅高飞,引吭长鸣!
“咦?!”
“快看那边!”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工坊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原本埋头操作的匠人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震惊地望向苏弦序的案头。那玲珑阁的大匠手中的刻刀顿在了半空,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璇玑斋的代表更是直接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连一直绷着脸巡查的内务府官员和几位担任评判的老供奉也被惊动,快步走了过来。他们围在苏弦序案前,看着那件借助自然光影、巧借材料特性而“活”过来的贝雕,无不面露惊异,低声交换着赞叹的目光。
“化有限为无限,借天工以成巧艺……妙!绝妙!”一位白发老供奉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最终时辰到,锣声响起。
所有匠人停手,将自己的作品置于案上,等待评判逐一看过。其他作品虽也精美,但在苏弦序那件“活”的、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凤鸣朝阳”对比下,不免显得有些呆板失色。
评判们在其作品前停留的时间远长于他人。虽然并未当场宣布结果,但众人心中都已明了。
苏弦序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她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对上阿青和翠儿激动得发亮的眼睛,微微颔首。
她知道,这第一关,她凭实力闯过了。然而,环顾四周,那些对手眼中重新评估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都让她明白,接下来的成品竞逐,必将更加激烈。
她收起工具,目光沉静。无论对手如何,她心中唯有一念:让海州贝雕,在这皇城之下,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