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器物展设在内务府辖下的皇家苑囿澄瑞堂。这一日,堂前冠盖云集,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各国使节身着华服,谈笑风生,穿梭于琳琅满目的珍宝之间。
玲珑阁献上的《龙凤呈祥·贺圣寿》贝雕大插屏,以传统宫廷极品砗磲为材,精雕多层浮雕,龙凤姿态威严,祥云层叠翻涌,每一处细节皆繁复瑰丽到极致,在灯火下流转着雍容华贵的莹润光泽,令人叹为观止。
一旁的璇玑斋则呈出《蓬莱仙岛·万象璇玑》贝雕景观,巧妙融合异色贝母与微砌宝石,构建出仙山缭绕、玉树琼枝的缥缈幻境,更隐有机括牵动流水回转,奇巧构思引得观者纷纷驻足称绝。厅堂之内,宝光交映,看似平静的氛围下,竞争之势已如弦紧绷,隐现交锋。
苏弦序站在楼默之身侧,努力维持着镇定,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与紧张。楼默之则一如既往的面色沉静,只是偶尔投向她的目光,带着无声的鼓励与安抚。
“海州,苏氏贝作,‘万里沧溟耀龙寰’贝雕插屏!”内务府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
苏弦序深吸一口气,在太监的指引下,缓步上前,走到那被深红色绒布覆盖的巨大作品前。她伸出手,握住了绒布的一角,用力向下一拉——
霎时间,仿佛有光芒自那插屏上迸发而出!
整个澄瑞堂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集体惊叹!
日光透过高窗,洒在那巨龙之上。成千上万片细小的虹彩砗磲碎片,因着极其精妙的切割与拼嵌角度,在同一时间折射出七彩流转、炫目至极的辉光!龙身扭动,鳞甲开合,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屏而出,腾跃九天!其下的海浪用深浅不一的珍珠母贝镂刻叠镶,浪涛汹涌,泡沫翻卷,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整个画面辉煌壮丽,气势恢宏,将海洋的浩瀚与神龙的威严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这是贝雕?竟能如此光华璀璨!”
“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啊!”
“快看那龙睛!竟似活的一般!”
皇帝陛下亦被吸引,龙颜大悦,抚掌称赞:“好!好一个‘万里沧溟耀龙寰’!楼爱卿,你这夫人,果然有一双巧手,一颗慧心!”
楼默之与苏弦序连忙躬身谢恩。
就在一片赞美声中,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着笑意,却如冷水滴入热油:“陛下圣明。此物确是精美绝伦,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望去,正是忠勤伯。他出列拱手,话锋却随即一转:“然则,老臣方才细观,见此作光影变幻之妙,碎嵌拼接之精,似乎……似乎与近来东南沿海剿获的某些倭国贡物及海盗赃物中的工艺,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啊。”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楼默之,继续道:“尤其这夜光之技,倭人最是擅长。老臣斗胆妄揣,楼知州镇守海州,直面倭患,苏氏又精研贝雕……莫非是与倭人交流技艺,取其长处?若果真如此,倒也是一桩美事。只是……”他拖长了语调,面露“忧色”,“只是如今海防吃紧,倭寇猖獗,与倭人往来乃敏感之事。楼知州身负海防重责,尊夫人又乃朝廷命官,若与倭人有所牵扯,恐招致非议,于海防大业、于楼氏清誉……老臣实在是为此忧心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这已不仅仅是质疑工艺来源,更是隐晦地将“通倭”、“资敌”的天大罪名扣了下来!其心之毒,可谓诛心!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目光变得深沉起来,看向楼默之和苏弦序。
苏弦序脸色一白,正要开口辩驳,却见一位身着翰林院学士袍服的老臣已然出列,声音清朗平和,却瞬间压下了现场的窃窃私语。
“忠勤伯忧国忧民,老成谋国,令人敬佩。然伯爷或是对工艺源流有所误会。”老学士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随即话锋犀利起来,“《尔雅·释器》有云:‘弓以蜃者,谓之珧。’郭璞注曰:‘蜃,砗磲也。’可见以砗磲贝装饰器物,乃我中夏古已有之之技!至于碎嵌之法,敦煌前朝壁画之中,菩萨宝冠之上璎珞珠玉之镶嵌,早已有类似神韵!何须假手倭人?”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件贝雕,充满赞赏:“至于光影运用,更是我华夏智慧!《墨经》之中早已阐明光影之理!苏大人融汇古法,匠心独运,方有此惊世之作!岂可因技近乎道,反诬其源不正?”
此时,另一位兵部官员出列,声如洪钟:“陛下!楼知州执掌海州以来,整顿市舶,肃清走私,巩固海防,屡挫倭寇阴谋,其忠心耿耿,天日可鉴!苏大人协助破获走私大案,推行匠籍新政,振兴一方产业,功在社稷民生!忠勤伯此番猜测,无凭无据,仅以工艺相似便臆测通倭,岂非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挫伤革新进取之志?若如此,日后谁还敢为我朝研制新器、开拓新技?”
楼相始终垂眸静立,仿佛事不关己。直到此时,他才缓缓出列,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语气沉痛却无比坚定:“陛下明鉴。老臣父子,世受皇恩,唯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犬子默之在海州,日夜所思,唯有保境安民。儿媳苏氏,偶得巧思,亦只为报效朝廷,光大海州匠业。其心可昭日月,其行可鉴鬼神。若因其技艺过于出众,便遭此无端猜忌,老臣……恳请陛下允准老臣父子辞官归隐,以免身处嫌疑之地,误国误君!”
以退为进,言辞恳切,更是将忠勤伯的指控拔高到了“迫害忠良、阻碍创新”的程度。
皇帝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一丝愠怒看向忠勤伯:“爱卿们所言极是!楼卿父子忠心为国,苏氏技艺精湛,此乃国之幸事!岂可因莫须有之猜测妄加非议?忠勤伯,日后言语,当更加谨慎!”
忠勤伯脸色一阵青白,连忙躬身请罪:“老臣失言,陛下恕罪!老臣亦是出于公心,唯恐……”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那件光芒璀璨的贝雕插屏,脸上重现笑容,“此等巧艺,当为重器!”
风波就此平息。“万里沧溟耀龙寰”毫无争议地成为全场焦点,皇商资格,尘埃落定。
苏弦序站在楼默之身边,听着司礼太监正式宣布结果,感受着周围或羡慕或敬佩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向前方楼相依旧挺拔沉稳的背影,又看向身边男人坚毅的侧脸,深知这份成功的背后,远不止是技艺的比拼。
楼默之悄然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
澄瑞堂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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